小个子走了。杨子厚连忙关上门,又翻出那个笔记本来查看,但无论怎么看,还是清清楚楚的《周总理遗言》,那些字儿一个也不消失,位置也不错乱。看看内容,也是。他颤起来了,看着桌上女儿的照片颤声说道:“这是地雷啊,你哪里来的这号东西嘛15、杨子厚其人
杨子厚,可是个大忠臣。
他是那样一种人,像勤苦的老黄牛,吃着草,喝着脏水,挨着鞭子,照样耕耘不息。
他是忠诚的化身。相信党。相信毛主席。相信上级领导。相信代表组织讲话的人。与此相对应,他也相信中央文件。相信“最高指示”。相信报纸是党的喉舌。相信上级的决定都是贯彻了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精神。
他参加革命几十年,深深懂得,要取得革命的胜利,就必须有铁的纪律。对“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组织原则奉若神明。
现实生活中,他崇拜公正,是非分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圆滑乖觉,模棱两可。
他看人只有一条标准:就是看他对党忠诚不忠诚。对党忠诚,听党的话,就是好人,是同志;否则,就是坏人,是敌人。
他有钢铁般的原则性。坚持党的利益高于一切。如果原则和生命发生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则而舍弃生命。
他有点像箭。像箭一样强直。像箭一样死硬。像箭一样不避吉凶。同时,又有箭一样的残酷性。一旦他被扣到弦上,就会眼一闭,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旦发射,就会直奔目标,不论那目标是凶的狼,恶的虎,还是善的麋鹿,可怜的羔羊,他都不会回避,不会回头,不会绕弯,只会照直射过去,把箭头连同箭杆都插进目标的胸膛。
他从参加革命以来,得的各种各样的“先进”、“模范”、“奖状”、“奖章”,数都数不清。每次奖励,都像给他淬了一次火,加了一次钢。他以为,周围的人也以为,是对他的信条的一次次肯定,因而使那些信条全部钢化,变得无比坚硬。
这样一个人,如果你能力足够强,也许能够粉碎他,却无法改变他。
靳向东背后叫他“革命机器”,但因碍着杨红砚的面子,在人多的场合,却不叫。
杨红砚还不知道她爸已经发现了《周总理遗言》。她是去提水的,准备洗头。女孩子总爱干净,好打扮。
她一手提两个暖瓶。一手提只大铝壶。怕来时开门麻烦,就没上锁。等到门口踢门,却发现锁上了。她急得一跺脚,钥匙还在屋里。正没办法,门却开了。她还没来得及看杨子厚的脸色,高兴地叫了一声“爸1她进来放下壶,说:“我提水去了。”一转脸,收起喜色问,“爸,我听说你押了个人?咋了?”
杨子厚一心都在“遗言”上,不接茬,只努着脸坐着,心里琢磨怎么开头。杨红砚见她爸不说话,也发现他脸色不正常,说:“爸咋了?你脸色咋那么难看?”
杨子厚的脸一下皱得像苦瓜,刚要说话,孙铁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了,热情地和杨子厚打招呼,握手,问路上好不好走,问工地上的情况,说:“我听说你来了,到你房里不见人,办公室也不见人,我猜你可能来小杨这里了,果不其然!咋样?我听说你抓了个传播谣言的?杨常委的工作,实在认真得很!我们都要向老常委学习呢!小杨,你也要向你爸好好学习呢!”
杨红砚说:“学啥呀!我爸尽干那号吃力不讨好的事,人家谁像你呀,爸!你以后少干这号事儿1杨子厚抬起满是皱纹的一张灰脸,瞪女儿一眼,哼道:“大人说话你少插嘴!你懂个啥1孙铁哈哈大笑:“老杨还把小杨当娃娃着呢!——不过也对着呢,小杨总还是你女儿嘛!再怎么着,也是小辈。不过,老杨啊,你也不能把小杨完全当娃娃,小杨现在已经是宣传部副部长了,以后我们还准备大用呢!希望杨常委多支持,给小杨多指点着些,把你的经验多多给小杨传授些。也是培养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嘛!同样是为革命做贡献,是不是?”
杨子厚心里像油煎一般,勉强挣出一丝苦笑,算是回应。孙铁给杨红砚使眼色,杨红砚知道他有话要说,给桌上放两个杯垫,倒好两杯茶,一人面前放一杯,说:“孙书记你先和我爸谈,我出去一会儿。”说完走了。
杨子厚这时只想和女儿谈“遗言”的事,但又不好让孙铁走,只得苦坐着。孙铁这才开始谈正事:“杨常委回来晚了一步。上次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是有件大事。”
杨子厚一听“大事”,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手不由自主就搭在放“遗言”的那个抽屉边上,仿佛怕孙铁来抢。孙铁继续说:“这件事儿,因为牵扯到你和小杨两个人,你又是革命多年的老同志,当常委也多年了,所以,丁常委想亲自找你谈。”
孙铁本来要谈的是让他让位给杨红砚,不好意思直说,才远远地往来绕。杨子厚却听得心惊肉跳,觉得句句是暗示他交待“周总理遗言”。好似他们都知道了,动员他作杨红砚的思想工作,早早坦白交待。他紧张得坐不住,问:“丁常委就为这事儿来的?”
孙铁想了想说:“还有些别的事。这件事是捎带着找你谈。”他几乎要说出口了,却想着,到底自己年轻,资历短,这么重大的问题,还是由地区领导谈比较好,就说:“这话我不好说,还是让丁常委跟你谈比较好些。我看这么办,今天晚上我就给丁常委挂个电话,就说你回来了,看丁常委能不能抽空来一趟。不过,老杨,我说句不太中听的话,丁常委虽然年轻,毕竟是地委的常委,位置到那个台台上了,再加上工作也可能比较忙,不一定能顾上来。可能还得辛苦你跑一趟地区,和丁常委见见面。你看咋样?我今晚和丁常委先联系,联系完了再说。好不好?”
杨子厚心里全乱了,觉得句句都是警告,要到地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他茫然地看着孙铁,机械地随着他的话点头,只希望他赶快说完走人。孙铁却还想着第二件事。他先问杨子厚能呆几天,说“这个话,也有点不太好说,但不说还不行。事情已经逼到眼前头了,……”
他迟疑了会儿,下了决心:“是这么回事。你上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听到没有,反正我听到了,有股风刮得很厉害,说是公社班子要大调整,科级干部要大换班,等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开头我还说是造谣,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来头呢!具体人我就不说了,说了影响团结,不过你一听就明白,能干这种事的,水泉县再没有第二个人1孙铁的意思是让杨子厚注意,曹兀龙要乘刘钟看病去的时机搞公社班子大调整。他特地提到姬建华和段梦熊,一个是杨子厚深爱,一个是杨子厚深恶,而曹兀龙却要把段梦熊调到姬建华苦心经营了好些年的林丰,却让姬建华去段梦熊闹垮了的羊路去受苦。他想这些话一定能激起正直得什么弯儿都不会绕的常委义愤。没想到杨子厚却仍似乎有点茫然。他不明白杨子厚今天怎么了,一再解释,杨子厚还只是含含混混。
杨红砚进来拿碗筷,他才发现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这才慌忙告辞。杨红砚送出去,顺便去灶房打了饭回来。他们父女俩很久没有一块儿吃饭了,杨红砚心里很高兴,笑着让父亲吃饭,杨子厚却不言语,起身去掩住门,攒着眉头说:“祸神!你还有心思吃饭!你咋光给我惹祸1一句话,把杨红砚说愣那儿了。她本来正给父亲递筷子,这时停在空中,问:“我给你惹啥祸了?”杨子厚气得想拍桌子,却怕引人注意,手也停在空中,责道:“你还问我!”杨红砚莫名其妙:“我不知道我惹了啥祸……”
杨子厚看女儿的脸色是真诚的,知道她根本就没往“遗言”上想,指一指那个抽屉道:“你,你,你从哪里来的那个东西?那是谣言!你不知道?中央这么追查着呢,你咋不上交?1杨红砚明白了。她放下筷子,拉开抽屉看了一眼:“爸你翻我的笔记本了?”杨子厚略有点不好意思,他是个正人君子,从不鬼鬼祟祟动别人东西,女儿的也不,只得解释:“我没粮票了,想找几斤粮票,翻了一下。——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那东西?”
杨红砚翻开笔记本,取出“遗言”装兜里,关上抽屉,又给她爸递筷子,轻轻松松地说:“吃饭吧。吃完了再说。爸都活迂了!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1她的话,以及不以为然的态度,一下激怒了忠诚的老革命。眼前,不再是他的宝贝女儿了,而是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向纯洁一生毫无污点的老革命的忠诚之心挑战的狂妄年轻人。他一下想起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冲进县委给他戴高帽子拉着他游街高喊“打倒走资派杨子厚”的“红卫兵”。他愤怒了,两眼喷火,忽一下站起来,指着杨红砚怒喝一声:“你说什么!”
杨红砚吓得一哆嗦,筷子掉地上了。她趁拣筷子的机会镇静了一下自己,知道爸爸的倔劲上来了,她不敢硬顶,看着她爸一笑,像孩子一样亲切地叫了一声:“爸——1杨子厚一愣。“红卫兵”不见了,宝贝女儿眼睛一眨一眨地瞅着他。他的心一下软了,同时却觉得心痛欲裂,其苦万状地说:“你还笑得出来!”
杨红砚见她爸不吼了,以为危险过去了,笑着又给他手里塞筷子。然而,杨子厚不接。正直的常委觉得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不解决好,咋吃得下去!他攒着眉头说:“你快把那个东西交了去!有啥事情赶快说清楚!再留在手里就是大祸害了1杨红砚生气了,把筷子拍到桌上,口气生硬地说:“你说给谁交?”杨子厚说:“当然是给组织交,还能给谁交?”杨红砚说:“谁是‘组织’?曹兀龙,还是鲍日曙?”
杨子厚没想到女儿会变得如此目无领导,颇感意外,好似不认识了,呆呆地看一阵杨红砚,还没想应该怎么说,杨红砚却先开了口:“爸爸你怎么变得这么迂!这种事儿,你不说,谁会知道1杨子厚气得喘了:“中央在追查着呢!不把根根子追出来,我们国家能安定团结吗?你不交,就等于包屁反革命,你明白不明白!”
杨红砚也气得脸白了,说:“我不明白!这么个烂东西,能传到咱们这山沟沟里,全国不知道几百几千万份,还靠这份追查根根子?你不交啥事都没有,你交出去才是自找麻烦!何苦来*—快吃饭吧!吃了我还要洗碗呢!都凉了1这几句话把杨子厚听呆了。他浑身僵硬。一股混合着震惊、气愤、痛惜、害怕等复杂心情的感觉像电击一般通过脑际,使他起一阵神经质的颤栗。他心底里一下涌上来千言万语,但冲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杨红砚也挺生气,但又不能把父亲怎样,只说:“快吃饭吧1杨子厚更气了,说:“你光知道吃!人家都知道了,你还不赶快坦白去1杨红砚略一愣:“谁都知道了?”杨子厚犹豫一下:“老孙,谁!老孙来动员了我半天……”
杨红砚说:“孙书记?不可能!孙书记知道也不会……”她没有说下去,但杨子厚已经听出来她下面话的意思,说:“不会!?人家来动员了我半天,就看咱们是不是主动去坦白!”杨红砚说:“孙书记动员了你半天?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孙书记咋说的?”杨子厚头脑里也一闪,说话慢了:“说他倒没明说。”杨红砚说:“没明说就是你瞎猜!是你……心虚!”
父女两你一言我一语争着,时间飞快地逝去,饭菜全凉了,他们仍然谁也说服不了谁。
忠诚的老革命不能容忍任何对党不忠的人,即使是他女儿也不行。然而,他心里却痛极了。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和他站到对立面,会和他发生矛盾。而且是在如此重大、原则的问题上。他激愤得身子都颤抖着,面部表情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和丰富过。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不免忽略了屋外是不是有人。可巧,鲍日曙这时正好在外面。
鲍日曙是来叫杨子厚开会的。他走到门口,听到了父女两的争吵,虽然听得断断续续,但他像狐狸嗅到了鸡味,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争论。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等到不得不敲门时,他已经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敲门声禁住了争论。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说:“杨常委,常委会议室门开了,朱常委请你去开会。”
杨子厚茫然地答应一声。鲍日曙要走,迅速扫视了杨红砚一眼,发现杨红砚正以察究的目光盯着他,他忙挣出一个笑来,点点头说:“杨部长。”
他怕杨红砚追问他是否偷听了他们的话,又急忙催杨子厚一声:“杨常委快点,朱常委等半天了。我先走了。”他的话是连着说的,不给人回答和发问的机会,说完赶紧走了。
6、老革命大义灭亲
鲍日曙压抑着心的狂跳,装正经慢慢走着,一过宣传部屋角,再也忍不住,几乎要跑起来。他飞走到常委会议室,也顾不得平日的谨慎和礼貌,打断正在说话的朱仕第,悄声而紧张地说:“朱常委,我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杨常委和他女儿吵架着呢,听口气,是杨红砚手里有个啥见不得人的东西,杨常委叫坦白去,杨红砚不去。两个人就吵开了。”
朱仕第听了,没言语,手伸口袋里去摸烟。曹豹却急不可耐地问着细节,他看朱仕第阴不阴阳不阳的,怕误事,说:“朱常委,这件事你交给我办吧。你是常委,事儿多,这些碎事儿你就不要油手了,好不好?一阵儿杨常委来了,我先给他尻子里撺上几箭,你要看着不对劲,你就走你的路,我来对付他。”
朱仕第还没来得及说话,鲍日曙发出了警告:“悄悄,杨常委来了。”
杨子厚面如死灰般进来。他还能勉强保持镇静。但当汇报开始,马上就看出了,他的镇静只是表面的,他的话已全无条理,一句话说半截就忘了。朱仕第慢慢地翻材料,心里明白,老头子已乱了方寸。
鲍日曙心急火燎地想把谈话引到杨子厚身上,但看朱仕第不动声色,也不敢贸然说话。曹豹则完全是一副兴灾乐祸的态度。他根本没听杨子厚汇报,只盯着杨子厚的脸,仿佛在看一场滑稽表演。当杨子厚又一次说错话,不得不停下来回想刚才说了什么的时候,曹豹开口了:“杨常委,你今天不对劲啊?你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啊?你自己不知道?我看你心里有事1杨子厚的灰脸立即出现了死气,下意识地说:“有什么事?”曹豹嘿嘿一声冷笑:“好我的杨常委呢!什么事你还不知道?还要我给你点破?”
杨子厚抬头看,曹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往他心里钻。鲍日曙的眼镜也变得阴沉沉的。朱仕第虽然仍在翻材料,但只要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清楚!杨子厚又想起了孙铁跟他的谈话。虽然孙铁什么都没说,但他明白,孙铁、曹兀龙、朱仕第,还有地区的丁常委,都知道他心中的秘密了,都在等待他坦白交待。都在考验他对党的忠诚程度。他的脸扭曲了,痛苦地摇摇头,长叹一声,差点要哭出来。
曹豹一看火候到了,又说:“杨常委,你给我们上课、讲政策讲得多了,党的政策你比我们都清楚,咋一到自己身上就不灵了?这可是考验你的时候,你这个老革命……,咋办?是和党一条心呢,还是……咋办?这可用得上你教导我们的那句话了: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看你还是……,啊?你心里明白该怎么办,对不对?”
朱仕第听不过去,也怕万一什么事儿都没有,和杨子厚不好相处,说了句:“曹局长,谈正事。玩笑就不要开了。”就站起来出去了。他这是两可的语言,往哪个方向解释都可以。
曹豹见他出去了,说:“杨常委,听到了吧?朱常委叫谈正事,再不敢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