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日曙也一肚子委屈,本来他觉着这炭该打,但又担心曹兀龙批评,想着给曹书记说一声,也不会不同意,他就可以脱掉干系,不料却遭这么多人围攻,不免也心头火起:“我也没有说不该打!我是说给曹书记说一声,我不是说不给打嘛1围观的人又抱怨:“这么点子事,还用得着给曹书记说?你办公室主任连这么点权都没有?”
此时,杨子厚因找孙铁不见,已转回来,听杨红砚和人吵,赶过来,攒着眉头训斥杨红砚:“你吵啥嘛!一点炭嘛,打了打,不打算了,有啥可吵的!大家都办公着呢,像啥话!天气暖和了,打不打有啥关系1曹兀龙远远地站着,听到这里,进屋去了。
朱仕第有事经过,全看在眼里,十分听不过,慢慢踱过来,招手将鲍日曙叫过去,低声说:“你去给老杨说,把杨常委的炭全打给。叫小李给帮着打一打。曹书记那里不用问了,曹书记要问,你就说我说的。”
杨子厚听了笑道:“打一点烤烤房就行了,打多了也没用处。又不能吃,要那么多干啥!天气暖和了,其实打不打都没关系。”杨红砚听得生气,说:“你不要算了,活该你冻死去!”说着,转身走了。
文戈、肖宗泉、李锦竹、郭玉海几个拉起架子车,去打了来,杨子厚看见,动手要搬,被几个人挡住,七手八脚就搬进去了。杨天才说还有,让再去打。杨子厚拦着说:“不要了,不要了!够了,要那么多干啥1杨天才笑说:“你的正份儿还没打完?”杨子厚说:“不要了!够了,再多也没用处。”
杨天才这阵儿话倒多起来,笑说:“多了不会送人,还能领个人情,咋会没用处。”杨子厚正色道:“那不行。公家的东西,用不完也是公家的,咋能随便送人。”杨红砚去了又转回来,见她爸手上的纱布弄掉了,又拿了纱布和胶带来给包,一边没好气地说:“就你革命!”
女儿给包扎,杨子厚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就烂了一点皮,过两天就好了,包他干啥。”杨红砚说:“你说的!万一感染了咋办?”杨子厚道:“你没到工地上去看过,那些民工一天到晚和石头打交道着呢,哪个人的手上没伤!折胳膊断腿子的多的是,要都这么小心,还不干活儿了1杨红砚没好气:“那你再碰去,碰得和民工一样就光荣了1一时炭收拾完,帮忙的人要走,杨子厚心里感激,嘴里却说不出个谢来,只说:“洗了再走吧?”大家笑着说回去洗,都走了。文戈问杨红砚车子从什么地方借的,替她还回去了。
杨红砚见她爸换下的衣服都泡在盆里,要端去洗,杨子厚见内衣内裤都在里面,不想让女儿洗,板着脸说:“你放着,我自己洗。”杨红砚不理,端起走了。杨子厚无奈,又去找曹兀龙汇报工作。
曹兀龙实在不愿听他唠叨,但这是第二次来找,不好再拒绝,只得让进来坐了。杨子厚拿出一个皮儿掉了页儿也散了用橡皮筋儿捆着的硬皮笔记本,很熟练地将橡皮筋套手腕上,要翻本本,却又停住,略显尴尬地一笑:“曹书记,我今天给房里打了点炭。时间长了没住人,房里潮,我想打点炭烤一烤房子……”
不等他说完,曹兀龙就笑着打断了:“没关系。没关系。打了就打了。”杨子厚还说:“我听鲍主任说,天暖和了,曹书记不让生炉子……”曹兀龙又连忙打断:“没关系。没关系。我那是说那些不自觉的人。你生。你生。没关系。”
杨子厚颇感激曹书记的宽容,想说谢谢,却说不出来,只笑笑:“那我就把工地上的情况汇报一下。”
他翻开笔记本,找到地方,清了喉咙说:“今年大批的民工是三月一号上工地的。除了去年冬天留守的三百六十五名外,截至现在,已上工地三千二百六十三人。三月十号开了誓师动员大会,省水利厅的王副厅长到会作了重要指示。截至三月底,全指挥部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一次,各连队开中小型批判会八十二次。办大批判专栏五期。书写标语五百多条……”
数字太枯燥了。曹兀龙耳朵里根本进不去,心里想,老汉活迂了。但他不能说,还得忍受着,嘴里还得不时应答一两声,好像在注意听的样子。杨子厚却全然不觉,仍旧很认真地汇报:“截至三月底,共完成土方十二万九千三百立方米;石方五万四千八百立方米;砼六千八百六十三点二立方米;占全年计划的百分之十六点五五……”
鲍日曙敲门进来,见杨子厚在,便欲退出。曹兀龙正希望有人来打断,问他什么事?鲍日曙心想是没要紧的事,不愿在杨子厚面前谈,边退边说:“没啥事,完了我再来。”曹兀龙心里气,皱眉道:“啥事你说。”鲍日曙只得说:“是狼狗的事。我找肖宗泉问过了,肖宗泉不承认。”
曹兀龙一听是这事,虽然心里气,也不好当着杨子厚的面说,一抬下巴:“知道了,你去。”
鲍日曙便退出去,门还没来得及关,陈召凤来了,见杨子厚在,问了好,犹犹豫豫地坐炕头上。曹兀龙知他有事,碍于杨子厚在,故意问:“你有事吗?”
陈召凤便看着杨子厚笑:“你和杨常委谈话着呢,你们谈完了我再说。”
杨子厚一听,立即站起来说:“你有事你先谈。你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就在这个院子里,想来随便就来了,你先谈。”说着就往外走。
陈召凤连忙站起送,连说:“哎呀劲大了!劲大了!这叫常委给我让路着呢!那我谢谢杨常委了!”杨子厚不听,朝后摆摆手,走了。
5、忽然成了关键人物
杨子厚一走,陈召凤坐到曹兀龙旁边的沙发上,说:“我给曹书记说个啥话呢?还是老温写的那个文章的事儿。老温临走安顿了,说那个材料,最好不要叫人知道。他说现在的人,告状的特别多,怕万一叫不满意的人知道了再惹麻烦。他的意思是现在先保密着,等将来一见报,他谁想做啥文章都晚了。”
曹兀龙微微点头,心里说,这话已经说过几遍了,老说有啥味道?你无非是邀功,想当常委,但老挂在嘴上反惹人讨厌。但他确实也出了大力,也算是立了大功,不好和他吊脸子,只得强忍着听他唠叨。
陈召凤唠一阵,见曹兀龙总不接茬儿,还似有不耐之意,只得转了话题,问:“听说地区王书记来了,是不是为咱们县上报常委的事?”
曹兀龙一听他又绕回到常委问题上了,心里更烦,但也只得忍着说:“还没有正式跟我谈,但我估计就是。不过,我估计,王的意思可能还是想提姬建华,今天就走林丰公社了。”
陈召凤急了:“那县上的意思呢?姬建华已经报过一次了,地区没批,就不应该再报了!这个县上得顶住,要不,刘钟他们又得势了1曹兀龙往后一靠,撇着嘴说:“这个我心里有数呢!地区又不是他一个书记,还有熊书记呢!他才是个副的,我怕他呢!你的事我心里记着呢,我准备再开常委会,我就提你呢。——就看常委会上能不能通过?”
陈召凤听得一喜一忧,品味着他的话,慢慢说:“这次都是哪几个常委参加?杨常委咋也回来了?”
曹兀龙心里一喜,计上心来,说:“杨是我叫回来的,我正和杨常委谈开常委会的事,我想先和他勾通勾通,还没谈,你就来了。”陈召凤一听,倒是自己坏了事,忙说:“啊哟,你们谈大事儿着呢,你看叫我给打搅了!——那我把杨常委再叫来?”曹兀龙不喜欢听杨子厚唠叨,更不喜欢听陈召凤摆功要官,就顺水推舟,笑着说:“也好,你去找一下。”
陈召凤急忙去找。不一会,杨子厚来了。曹兀龙耐着性子听完汇报,这才谈开常委会的事:“你来了,就多住几天,一来休息休息,二来,我准备这几天开个常委会,你也参加一下。常委会咱们准备讨论补报常委的问题。——你觉得靳向东这个人咋样?”
这问题太突然,杨子厚毫无思想准备,但对靳向东还是熟悉的,眉头马上皱起来了,说:“要报靳向东?那不行!”他口气之坚决,曹兀龙听得心里直想乐,但面子上却不表现出来,说:“怎么个不行?我听老孙他们反映,说靳向东挺不错的。”
这与其说是做工作,不如说是火上浇油。杨子厚眉头攒得更紧了,说:“不行!他能当常委?他要能当常委,水泉县的人都能当。老孙和他关系好,当然要说他的好话了。”
曹兀龙心里更喜,又装作为难的样子道:“哪咋办呢?我这次觉着挺为难的,地区的丁义川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我觉着压力挺大的。”
杨子厚脖子一挺,一副共产党员死都不怕的劲头:“那怕啥呢!这是我们报,又不是他们报!他们要报谁了报去,我们管不着,我们要报谁,得我们讨论,他们在地区,离那么远,知道个啥!要上常委会,我的意见明确得很,报靳向东我不同意!他谁说我也不同意1曹兀龙心里暗叫一声“好!”目的达到了。他想,刘钟也是个老倔头,原来反对,现在肯定也反对。再加上王三丰来了,他只会更坚决。阮祥林本来有向他这边倒的倾向,王三丰一来,很可能又会回到刘钟一边去。也好,起码这次他得投靳向东的反对票了。这一来,会上至少也有三票反对,他再把朱仕第打发开,不让他参加常委会,他就可以在会上说支持靳向东的话了,既不得罪孙铁、丁义川,靳向东还上不去。想到这里,心里高兴,对杨子厚的态度更加温和起来,平日不说的话也说了几句,平日不扯的闲磨也扯了几句,弄得杨子厚心里也暖融融的。
从曹兀龙屋里出来,正碰上靳向东路过,靳向东笑得一盆花儿似的过来问候。杨子厚因刚刚谈过他的事,态度便很冷淡。靳向东是何等精灵的人物,马上觉出情况不对,告辞了杨子厚,立即改变方向,去找孙铁。
一进屋,他马上关门:“老孙,不对头啊,我刚碰见老杨了,咋比石头还冷?”
他便把碰见杨子厚的情况学说了一遍。孙铁微微皱眉:“老杨这一票关键得很哪!现在六个常委,我这一票之外,曹兀龙和朱仕第这两票我估计他们当着我的面不敢不投。这就三票。丁常委说王三丰来做刘钟的工作,我看是个大失策!你根本别指望王三丰会说服刘钟,那做相反的工作还差不多。所以,刘钟这一票是丢定了。就看到时候能不能参加会,要是在医院里起不来,就谢天谢地了。阮祥林原来我还算了半票,王三丰这一来,我看没指望了。王三丰把阮祥林抓得那么紧,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点了几句,那几句厉害啊!这次下乡去,又点名儿让阮祥林陪着去,肯定在路上还要给做工作。所以,阮祥林的这半票又丢了。加上刘钟的,就是两票反对。这就三比二了!这就看关键的老杨的这一票咋投!如果把老杨拉过来,就是四比二,我们就赢了!如果老杨跟上刘钟跑,就是三比三,形不成决议还就复杂了!不行,我得找小杨去!一定要叫小杨把她父亲这一票争取过来1他立即起身去找杨红砚。靳向东随后出来拉上了门。
杨红砚正给杨子厚洗衣服,见孙铁进来,擦手要倒水,孙铁掩住门说:“不要倒。不要倒。我有急事。”便把和靳向东算的账又给杨红砚算了一遍,说:“现在就看杨常委这一票了!小靳能不能进常委,咱们将来能不能在水泉县站住脚,就全看这一票咋投了!所以,小杨,我不是开玩笑,咱们今后的前途,全攒在杨常委手里了!他手一抬,咱们就前途无量!他手一紧,咱们可能就从此翻不了身!所以无论如何,杨常委这一票一定要争取过来!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杨红砚太了解她父亲了,心里摇头,但不想让孙铁太失望,勉强笑着说:“我试试吧,但我得说明,没把握。”孙铁立即说:“不行!‘试试’不行啊!你要没把握,我们就完蛋了!”杨红砚笑着说:“我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软着来了,谁都能欺负他,硬着来了,几头牛都拉不动。我实在是没把握。”
孙铁心里急,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敲半天,突然一笑,摇着头说:“嗨,你爸这个人,好人是个好人,难缠着来了,也确实难缠*—这样吧,你尽量去说服,能说服了好,万一说服不了了再说。你先去接触接触,看看啥态度,咱们不要坐在这里空想。”
杨红砚说好。孙铁催她马上去,杨红砚也应了。孙铁起身要走,又转身问道:“你没问你爸,是谁叫他回来的,还是他自己回来的?”杨红砚说:“我问过,他说是鲍日曙打的电话。”孙铁眉头拧起来了,自言自语地说:“鲍日曙?那是曹兀龙的主意了,曹叫他回来什么意思?”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疑疑惑惑地走了。杨红砚也关上门,去找杨子厚。
6、常委屋地上长草,他给小蚂蚁洗澡
杨子厚正在屋里观察一株植物。他的工作在工地上,回县上来没事儿做,又不愿打扰别人,便一个人在屋里呆着。他没有看书的习惯,也没有其他爱好,呆得十分无聊,无目的地四处看,发现墙角和铺地砖之间有个淡绿色的东西。走过去看,才发现是棵一寸来长的狗牙刺芽芽。倘是别人,屋里长草,不是连根拔起,也得铲掉,偏杨子厚有个痴处,一见之下,觉得它好可怜,它在地下摸索了多少时日,走了多少弯路,才找到这么个缝隙钻出来啊,太可怜了!他心里一阵颤栗,赶紧去拉开已经晒得发白的窗帘,想让它见见太阳,至少见点光亮。
他想,它一定又饿又渴又累,忙将自己喝剩的半杯凉茶端过去,轻轻倒在砖缝里,仿佛是给一个饥渴的孩子喂奶。他一手端着杯子,蹲地下细细地观察,想象着它吸收了水分和营养后能稍稍喘口气。正想站起,却奇怪地发现,它跟前有什么东西在动?再凑近些看,才发现是只比针眼略大的小蚂蚁在泥水中挣扎。
他的心又一抽,那也是条小生命埃忙找根火柴棍儿,轻轻挑起小东西,放桌子上,从茶杯里控出一滴水,将小东西放进水中,让它爬着将身上的泥浆洗净,才又用火柴棍轻轻拨出来,拨到有阳光的地方。小东西动了,身后拖出一条细细的水渍。水渍干了,小东西身上也干了。他伸出火柴棍,让它爬上去,端着,在墙根找,见到一个窝,有好几个和那小东西一样的小东西在窝边爬来爬去。他不敢断定它们是不是一家?放下去,火柴棍不丢,随时准备营救。看它欢欢快快钻进窝里了,他才松一口气,扔掉火柴棍,在抽屉里寻了筷头大一丁点饼干屑,在窝跟前捻碎,看着小东西们兴奋起来,忙忙地往窝里搬,才悄悄笑了。心里还想,小东西们一定以为天上掉馅饼了。
杨红砚进来时,正演到这一幕。杨红砚奇怪,问道:“爸,你蹲地下干什么?”杨子厚站起来:“没干啥。你干啥?”杨红砚说:“不干啥。我看爸干啥。”杨子厚说:“我的衣服你洗了吗?要没洗端来我洗,我闲着也没事。”杨红砚说:“我就洗了,你别管。”杨子厚道:“要洗你下班以后再洗,不要在上班时间洗。不要叫人说话。”
杨红砚含糊应着,想探探他对靳向东的态度,说:“爸,我问你一件事。你这次回来见靳向东了吗?你时间长了没见,人家进步可大啦!我听说准备给报常委呢。地区的领导也挺器重的,点着名儿让报靳向东,爸听说了吗?”杨子厚眉头皱起来:“你不要听那些谣言!常委的事儿你不要管1杨红砚故意说:“我怎么能不管,毛主席说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不管还行!”杨子厚知道辩论、抬杠都不是女儿的对手,便蹙着眉不说话。杨红砚走近去,拉着他的衣襟撒个小娇:“爸,如果靳向东的问题上常委会,你打算赞成还是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