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一口气,仿佛全身都放松了:“好,我的大事这就算完成了。老刘,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我心里一块石头,这些天一直在我心里压着呢,这一下放下了!一下觉着松泛了!”
苏芸说:“王书记为你愁得夜里睡都睡不好。”王三丰说:“就是。苏芸说的实话,我真格愁得睡不好。——不过,也不全是为你,有时候我也想国家的事呢,你说我们这些人,对共产党忠不忠?太忠了!但是,事情就怪得很,你说我们对共产党这么忠,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这些人反倒吃不开,你说怪不怪?”
刘钟要说话,护士进来了,他就忍住了,只对苏芸说:“你送王书记过去吧,王书记忙着呢,不要在我这里耽误太久。”王三丰站起来说:“不用送,我能摸着。水泉县来过不止一回两回了,你们谈你们的,我自己去。”说着自去。
苏芸继续和刘钟谈陈玉玺的事。他们情绪并不昂扬,相反,还有些无可奈何的苦涩。像一株植物,主干受了伤,不得不用旁枝去完成继续向上生长的任务,虽然可以见出倔强,但毕竟是痛苦不得已的。一定程度上说,社会也像植物,不断受伤,受阻,不断改变生长方向,在曲曲弯弯中寻找出路,挣扎着向上。
对于刘钟来说,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痛苦的,他对姬建华有太多的偏爱。可以说,姬建华是他和铁首仁看着成长起来的。当他们把他从一个公社团干部一步步提拔到公社书记的位置后,他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短短几年时间,他把林丰变成了全县一流的公社,铁首仁欣喜地在林丰建了“点”。他们心中,他就是他们的接班人。然而,还没来得及把他提上来,铁首仁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离去了。从那以后,赠给姬建华的就不再是荣誉,而是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刘钟明白,是那些竞争者出于不同的目的而散布的。他的优点使他们嫉妒,也使他们害怕。那些人因为他的工作成绩太扎眼而恨他。他太突出了。现在要由自己来做出决定舍弃他,刘钟心里十分难受。
刘钟叹口气:“本来我想把水泉县交给他我就彻底休息,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苏芸也叹息:“没办法!我们现在都是王书记说的,不是真菩萨,是泥菩萨!你,我,连王书记,都是泥菩萨。我们连自己都保不住,哪有力量提拔他13、他像干部,又像农民,就是不像常委
小李替苏芸送完信,见西边一间房可门可窗子往外冒浓烟。他想起曹兀龙交给他的任务,发现有人生炉子就到他那里报告,便跑冒烟的地方去看究竟。
烟把屋里全罩了,他使劲弯着腰才勉强进了屋,见一位像干部又像农民的老头儿蹲地下用笤帚扇炉子,已被烟熏得涕泪泗流。他见小李钻进来,笑说:“烟这么大,你钻进来干啥?快到外面去。”
小李未敢贸然说他是来查生炉子的,只胡乱应一声,看那老头儿又黑又瘦,满脸尽是折子,一身旧中山装,料子还好,但已分不出年代了。脚上一双布鞋,鞋底儿往上翘着,一看便知是鞋不合脚,太大导致。鞋上,裤腿上都是尘土。左腿裤子有三寸来长一截开了线,露出里面的绒裤来。小李来县委才半年多时间,人还没认全,分不清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但既然在这屋里生炉子,大约是县委的干部,却也不敢得罪。只得陪个笑脸,问道:“你来了?”
老头儿一笑:“不来能在这儿生炉子。”小李也笑:“你刚回来?”老头儿说:“昂。”小李还不得要领,只得又陪一个笑脸:“你是咱们县委的干部吗?”老头儿还笑:“不是县委的干部,能在这里生炉子。”
小李笑问:“我咋没见过你?”老头儿笑道:“我刚回来,你到哪里见去?”小李愣一愣,说:“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曹书记前两天刚下了命令,怕浪费炭,一律不许生火,叫我和鲍主任在各处看着,谁要生炉子,要给他报告呢1老头儿不笑了,停住扇说:“哟,那咋办?我这房房子时间长了没住过人,不生炉子烤一烤,炕潮不说,房里都森得很,没办法住,你说咋办?”小李也不知道该咋办,只愣愣地笑。
正没开交,杨红砚进来了,惊喜地叫一声:“爸,你啥时候回来?——快出来吧,熏死了1不由分说,把老头儿拉了出来。
小李也跟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哦,是杨常委!我还当是哪里的干部?”他心里想说“当是哪里的社员”,话到嘴边又改成“干部”了。
小李这才跑进跑出给帮着生炉子。他看烟筒里一点烟都不出,找了个长树枝,搬把椅子上去捅,一捅,叫道:“哎,炉筒子里麻雀子把窝做上了,堵得严严儿的,我说咋一点烟都不出。”说着跳下来,找铁丝弄钩儿掏麻雀窝。
杨红砚见她爸一身尘土,一边拍打,一边问:“爸咋回来了?咋不先给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把房子收拾好。”杨子厚说:“办公室突然通知的,事先我也不知道。”杨红砚听得一愣:“办公室通知的?没说什么事儿?”杨子厚说:“说是叫汇报工作,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事。”
杨红砚心里疑惑,她爸几乎成了被遗忘的人,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汇报工作?
有几个干部路过这里,看见了,都过来握手问候。文戈也看见了,过来问候,见杨红砚在旁,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站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红砚见了说:“你先忙去吧,一阵儿有事我再找你。”文戈才走了。
小李寻个长竹竿,在头上缠了铁丝,才把麻雀窝钩出来。一时尘土鸡毛乱飞,烟也随之涌出。但屋里烟还多,只得站院子里等。杨红砚见她爸又疲惫又邋遢,责备说:“爸坐的啥车,咋弄成这个样子了?”
杨子厚看看自己,下意识地拍拍土,说:“我坐工地上拖拉机,走半路上坏了,我怕书记着急,就拦了个手扶回来了。人老了,腿脚不灵便,绊了一跤,手也绊烂了,裤腿子也扯了。”
杨红砚忙拉她爸的手看,果然右手小指处蹭掉了一块皮,便生气地瞪她爸道:“你就光知道坐拖拉机!县委两辆小车都是干啥吃的,他们能坐你为什么不能坐!叫汇报工作,为什么不派车去接!也怪你,你就爱坐个拖拉机1说着,生气地把她爸的手一摔。
杨子厚不生气,笑着说:“只有两辆小车,能坐得过来呢!拖拉机回来顺路,还不一样。小车去接得跑个来回,得浪费多少汽油?能回来就对了,坐不坐小车有啥关系。我没坐,也没把我低一截。”杨红砚疼爱父亲,气得说不出话,瞪他一阵,也只得罢了。
屋里的烟渐渐散去。小李已将炉子扇着,便去打水。杨红砚收拾屋里。杨子厚在屋里转来转去,看着女儿收拾,心里像有无限幸福,脸上每条皱纹里都是笑意。他老伴儿去世得早,到现在连个家也没有,父女俩都在单位上吃住,女儿是他惟一的亲人。看着女儿替他收拾东西,在他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慈爱。倘是别人,他早就要过笤帚自己扫了,但对女儿,他却特别宽容,知道女儿无法报答自己对她的慈爱,便创造这样的机会让她报答。这是他疼爱女儿的一种方式。
小李提了水来坐炉子上,水壶底儿便发出“咝咝”的响声。小李转着看了看,没有他可干的活儿,便也站着看杨红砚扫地。他发现杨常委那么专注那么慈爱地看着杨红砚,忍不住笑出了声。杨子厚觉察了,笑说:“你个小鬼笑啥呢?”
小李“嘿嘿”一声,说:“杨部长现在是宣传部副部长了,杨常委知道吗?”杨红砚抬头瞪他一眼:“你嘴咋那么长1小李一笑,两只可爱的小虎牙尖尖地露出来,说:“我说的实话,又没有说谎,咋了?”
杨子厚又意外又惊喜。他干革命几十年,才是个县常委,女儿参加工作没几年,就已经是宣传部副部长,看来女儿是比他有出息啊。他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干啥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干啥还不是为人民服务!”小李一笑:“那对是对着呢,但当了部长总是服务得更好一些。要不人咋都爱当官。”
鲍日曙也看到这个屋里冒烟了,走来探看。杨红砚看见,提着笤帚给她爸介绍:“爸,这是咱们办公室新调的鲍主任。——这是我爸。”
鲍日曙忙伸双手来握,杨子厚伸手握了,说:“鲍主任我知道,就是还没见过面。电话就是你打的吧?”
鲍日曙说:“就是。”接着问,“杨常委坐啥车来的?”杨红砚接过话去说:“你还问呢!你们通知汇报工作,也不派个车去接一接,坐了个拖拉机,把手都弄破了。——你看1说着,拉杨子厚的手让鲍日曙看。
鲍日曙略显尴尬:“没有车。只有两辆,都叫书记坐走了。”杨子厚抽回手,嗔杨红砚道:“回都已经回来了,还说那些没用处的话干啥呢!”杨红砚说:“爸,你太老实了,老叫人欺负!”
杨子厚生了气,呵斥道:“你少说一句行不行!咋那么多废话1杨红砚把笤帚一扔:“我废话?你爱叫人欺负1说完,跳起就走。小李看情形不对,也赶紧走了。
杨红砚走几步,想不该和老爸生气,咬咬牙又转回来。一进屋,听杨子厚正给鲍日曙说:“我这房房子时间长了没住过人,潮得很,我生个火打打潮气,要不就没办法住了。你给曹书记解释一下。”鲍日曙说:“没关系,你生。曹书记那里我给说。”
杨红砚听得来气,说:“就生个炉子,犯得着给曹书记说?”杨子厚瞪她,斥责说:“你去!又跑来干啥来了1杨红砚真气了,回宣传部去干她的活儿。不一会,从窗口见杨常委向她宿舍走,气立即消了,跑出去赶她爸前面开门,还假装生气:“人不理你,你又跑来干啥?”杨子厚慈爱地笑着:“你不理算了,谁要你理。”
杨红砚扶她爸坐了,笑着说:“爸,我给你买了件泥子大衣,你穿穿看合适吗?”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件黑泥子大衣,让杨子厚穿。
杨子厚心里喜悦女儿的关心,却心疼女儿花钱,脸上绷着说:“谁叫你买的!胡花那个钱干啥呢!——在哪里买的?”
杨红砚说:“我这次去省上买的。”一边拉她爸起来,杨子厚故意坐着不动,说:“我不要!我有衣服。你光胡花钱1杨红砚哪里肯依,硬拉他起来,替他解扣子脱外衣。杨子厚还说些“不要”、“不穿”的话,但也任杨红砚摆布,说着说着就穿上了。杨红砚退后一步看看:“长短正好。转过去我看背后。”
杨子厚嘴里说:“啥正好!这么长,穿上咋劳动呢?”一边听话地转过身去。杨红砚说:“背后也正好。”杨子厚说:“泥子的东西光钻土,有啥好的!”
杨红砚知道是她爸故意说气话,也假装生气:“爸,你再说我还不给你穿了1杨子厚笑着说:“不给算了,我有衣服,我早就说不要,谁请你买了1一边就脱。
杨红砚说:“不要脱,就穿上吧。”杨子厚不听,脱了:“我不穿。穿得像地主资本家,人不骂!”杨红砚冲他喊:“就一件泥子大衣,咋就地主资本家了?”
杨子厚说:“那你见哪个工人贫下中农穿泥子大衣?穿得这么罗哩罗嗦还咋干活?”杨红砚说:“干活也不要你干。你还挖土背砂子去?”杨子厚说:“我咋不能挖土背砂子?我也是劳动人民出身,挖土背砂子咋了?”
杨红砚气得无话,嗔道:“你穿不穿?你要真不穿我扔到厕所里去!”说着拿起大衣看着杨子厚。杨子厚嘴上劲儿也挺大:“现在啥时候了,还穿泥子大衣?你想把我热死?穿也到冬天再穿,现在咋穿?”
杨红砚笑了:“这才像个话!爸真把人能气死*—那我给你包好放着,冬天再穿?”杨子厚嘴里叨叨:“就知道乱花钱!我都老了,穿那么好有啥用处!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管我干啥呢1杨红砚包好大衣,仍旧放回箱子里。又取出一套旧衣服,让杨子厚换了身上穿的。杨子厚边换边说:“刘书记还在医院里?在哪间房里,我去看看。”
4、不管羊常委、马常委,打煤都得鲍主任批
杨子厚到医院,见刘钟比先更黄瘦,不免心里难受。刘钟见杨子厚也又黑又瘦,知道工地上辛苦,也心里感叹。互致问候后,刘钟将县上的情况大概介绍了一遍。杨子厚亦将工地上的情况大致说了说。随后,刘钟告诉杨子厚,说地区王书记和苏芸在招待所里,让他抽空儿去看看。杨子厚答应着,吃过晚饭,真就去一一拜望了。
回到县委,已是睡觉时分,他一推门,屋里一股潮热扑来,简直如蒸笼一般,便打开窗户,门也开大,让透透气。看地下,煤已烧完,炉子边放着一簸箕大块儿煤,就知道是女儿从她房里端来的,心里很是安慰。
一时杨红砚来,说这屋里太潮,不能睡,让到她那里去住,她再另找地方。杨子厚硬是不肯:“这算啥!你没到工地上去看过,那些民工在就地挖的窑窑子住着呢,那真个潮的,天一阴,褥子被儿能拧出水来!那如果有这么个房房子,幸福死了,还嫌潮呢!你们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苦1文戈亦来帮着劝,杨子厚只是不听。无奈,文戈拿了条褥子,杨红砚抱床被子来,任他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王三丰要到石寨公社去,常委们去送,杨子厚也去了。往回走,杨子厚问曹兀龙有没有时间,他要汇报,曹兀龙心里不感兴趣,嘴上支吾:“我还有点事儿,办完了我叫你你再来,好不好?”
孙铁惦着杨子厚这一票,一盆火儿似的赶上来,说这问那,邀他到自己屋里坐坐。杨子厚说:“行,我回去给炕炉子里添点炭就过来。”孙铁笑着点头,由他自去。
杨子厚回来,见杨红砚正张罗给他打炭,便说:“有架子车吗?咱两个去拉。”杨红砚知道文戈会来帮忙,瞪她爸一眼:“你干你的去,我叫小李帮忙。”
杨子厚担心孙铁久等,笑说:“那你就和小李拉去,我去孙书记那里坐坐。”杨红砚不知是孙铁邀请,还以为她爸心眼儿活了,高兴地说:“哎好!你去多坐会儿,这边你不要管。”
杨子厚便去了。杨红砚想叫文戈,正好小李走来,她拉了架子车往炭房走,让小李帮她去找杨天才。不料杨子厚因平日无威,一般人都没把他当常委待,听小李要给他打炭。杨天才头都不抬,说:“打炭?打炭你找鲍主任说去,现在权不在我手上。鲍主任说打,我就打,鲍主任没说,我不能打。”
小李说:“是给杨常委打的。”杨天才仍不抬头:“我不管是羊常委、马常委,鲍主任说了,羊常委也打,马常委也打。鲍主任没说,马常委也不行,还不要说羊常委。”
小李只得去找鲍日曙。杨红砚在院里等,见小李出来,问:“老杨来了吗?”小李只得实说:“老杨说要鲍主任批了才能打。”杨红砚听了,心里便不舒服,放下架子车说:“你看着架子车,我去找鲍主任。”
正说着,鲍日曙从办公室出来,小李看见,跑过去说了,鲍日曙迟疑,按理说,这炭该打,但因曹书记说了,现在天暖和了,任何人都不再给打炭,他才给杨天才下了死命令,这要再说打,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想想说:“你稍等一下,我去给曹书记说一声。”
杨红砚离他不远,听见了,一肚子火儿压不住,紧走几步赶过来,叫住鲍日曙说:“鲍主任,咱们的炭是按什么政策打的?”
鲍日曙见杨红砚怒容满面,不敢接茬,只扶一下眼镜。杨红砚追着问:“是每个人都有,还是什么人有,什么人没有?”
鲍日曙下意识地往东边看一眼。杨红砚一转脸,见曹兀龙出来泼水,提着脸盆儿正往这边看。杨红砚火儿更大了,声气更高地说:“鲍主任,我再请教:上面发烤火费是按什么发的?是不是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没有?”
高声惹出些人来看热闹。文戈、李锦竹、肖宗泉、郭玉海等也都出来了,一边听,一边都走拢来。白梦媛也听见了,嘟囔说:“一点炭,给人家打给就算了,也扣扣扣!”文戈、肖宗泉平日对鲍日曙就有看法,无处发泄,这阵儿过去,自然要帮杨红砚说话,还不免夹带出平日的积怨来,口气中便有了不满和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