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废话艺术家”王三丰
王三丰绰号“废话艺术家”，个头不高，矮胖矮胖的，外表愚拙，自言无心，人说装傻。他率着地区几个部委办的头儿，还有曹兀龙、孙铁、朱仕第、阮祥林等到医院看望刘钟。苏芸也在其中。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说些废话：“这医院还不错嘛。就是走廊窄了点。以后要是有钱了，再扩建扩建。医院是人人都要来的地方，你们把它修得好好儿的。修好了好，医院修好了好，修好了病人住着舒坦。修得不好，病人住着不舒坦。对不对？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老刘在哪个房间？这个老同志咋搞的么？咋把身体闹垮了？常住院着呢。常住院不行啊，医院不是好住的地方。我是怕住医院。只要有一点点奈何，我就不住医院。我硬在乡里跑呢，不爱在医院里住。医院不是好住的地方。医院真格不是好住的地方。我这个人爱动，住到医院里心急得很。——老刘在哪个房房里？”
曹兀龙在刘钟的病房前立住脚，站门边让王书记先进。王三丰一眼看见正吊针的刘钟，老远就伸着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啊呀，你这个老同志在这里。还吊针着呢。你这个老同志咋搞的么，咋把身体闹垮了？常住院着呢。啊呀，你咋弄的？”
刘钟要起来，王三丰伸双手按住：“不要动。不要动。你好好儿躺着。这还吊针着呢，你动啥呢！”刘钟朝贴门边站着的鲍日曙努一下嘴：“你叫一下护士，给我把针取了。”
王三丰忙用手制止：“哎不要取，不要龋你安安稳稳躺着吊你的针。这不影响。一点都不影响。咱们就是说个话嘛，取不取都一样。不取还更好些。咱们话也说了，你的针也吊了，一举两得，谁都不影响。——你是啥病？”
刘钟还没来得及回答，王三丰又站起来，指着床头柜上一厚沓文件、材料问：“那是啥东西？你是不是还在医院里办公着呢？这就不对了嘛！有病你就好好儿看病，把病看好了再好好儿工作。你不能又看病又工作，又工作又看病。这不好嘛。住院着呢，还弄这么大一堆文件。拿过来，拿过来我看都是啥东西？——哎呀，有文件，有材料，有公社的报告，还有申请救济粮的，怎么把这些东西都送来了？谁送的？这都是谁送的？这就不对了嘛！老刘住院着呢，还给送这么多材料。你们这是整人着呢，还是咋回事？眼看这老同志病成这个样了，皮都包了骨头了，你们就没一点同情心？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你们把老干部整死了，谁给党工作？啊？你们说，你们这是不是整人？”
病房里空气有点紧张。苏芸偷偷往曹兀龙脸上看。曹兀龙一身的不自在，但碍于上下级关系，不敢说话。刘钟见状说：“不是，王书记，这是我要来的，不怪他们……”
王三丰根本不听，一边翻材料，一边还说：“咋不说话？是不是整人？我听说，有人把老干部说成是‘民主派’、‘走资派’，不对！毛主席说了，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我就听毛主席的！毛主席说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我认为老干部就是党的宝贵财富！你们这么整还行！住院着呢，还给压这么多的工作，这不是整人！是不是有人说的，对老干部不能客气？！是不是你们也在学那一套‘给任务套住他，抓住辫子批判他，时机一到打倒他！’啊？是不是？——咋没人说话？”
他的话听起来很严厉，可他却像自言自语似的唠叨着，也不紧盯着谁发问，只低头翻那些材料。话和说话的姿态表达着完全不同的意思，这就使得他的话虽然严厉，听起来却并不咄咄逼人。屋里的人只是觉着不自在，但既不像追究责任，又不需要回答，便没有出现顶牛的局面。如果说此人不是糊涂蛋，就是个善于在复杂情况下运用灵活手段的行家。反正起到的效果就是，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朋友听着感动，听着心里舒坦；对手，也没有被逼到困兽犹斗的境地，尽管心里不舒服，也还可以装得过去；无关痛痒的人，只会觉得好笑，他这到底算说，还是算没说？
把复杂的斗争戏剧化，艺术化，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高度的智慧，没有长期复杂斗争的磨练，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他从那一沓文件、材料上抬起头，将屋里的人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定在蜷缩在人背后只露出一张戴眼镜的大扁脸的鲍日曙身上。他瞅准了这个猥猥琐琐的办公室主任只是个小跑儿，是个没主见，没骨气的家伙，绝不敢和上级领导顶嘴。他决定拿他开刀。他盯着鲍日曙开口了：“你是不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给老刘同志压这么多任务，是不是你干的？”
鲍日曙不由自主瞅一眼曹兀龙，曹兀龙觉得了，但他这阵儿什么话都不能说。鲍日曙也明白，只得吞吞吐吐地道：“有些文件是办公室送来的，有些不是。”
王三丰道：“怎么有些是，有些不是？你们办公室就是干这事儿的，这就是办公室主任的工作，怎么会有些是，有些不是？如果是你干的，这就不对！老刘同志住院着呢，你给派这么多的工作像话么？是不是你想故意整老同志？你把老同志都整垮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做法是错误的！这做法就是整人！如果不是你干的，也要批评，你是办公室主任，这就是你的工作，你为什么没干？没干就是失职。失职也要批评！该干的工作你没干，还不应该批评？没干好就应该批评，还不要说没干！是不是，啊？”
鲍日曙脸都白了，说：“是。”王三丰继续说：“好，你承认了就好。重要的是要记住，这种整人的做法不好，以后不能再干了！再不能给老同志这么多工作了。不仅老刘，凡是住院、有病的老同志，都不能压过重的工作。”
他一转脸，看见阮祥林了，他听苏芸说阮祥林有点动摇，早就要警告他一下，一直没机会，就借势说：“阮祥林同志也在这里，你也是老同志了，老同志对老同志要有感情！老同志要保护老同志！今天我说的话你也听着，老刘同志身体不好，你要多担些担子呢！对老刘同志，你有责任保护的！革命的道路是漫长的，同志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助互爱，才能共同前进呢！你这个老同志是咋搞的？我听说你的精神状态不咋样好啊？是咋回事？‘文化大革命’搞了这么长时间了，革命形势这么好，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那么健康，你怕啥呢？啊？老同志了，应该有那种革命的硬骨头精神！不怕苦！不怕死！不怕老婆离婚！不怕开除党籍！毛主席说的‘五不怕’，就要五不怕呢！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头挽在裤带上干革命着呢，怕没怕过？现在我们有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怕啥呢！你要挺起来呢！你要向老刘同志好好学习呢1见阮祥林不安地动着身子，知道他往心里去了，见好就收，马上话锋一转，说：“我也要向老刘同志学习！——不过，老刘啊，我可不学你住院。住院不能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爱惜身体啊！你到底是啥病，咋把身体闹得这么垮？你们看，我现在都怀疑，老刘同志身上割破一点，还能不能流出血来？我看你都成个干皮皮儿了！这不行啊！咋办呢？我看你还是下个决心，到省医院去看一看，彻底检查一下，看到底是个啥病，把它彻底根治了，再回来好好工作。你看行不行？”他又看曹兀龙，“老曹，你看呢？”
曹兀龙含糊答应：“对。对着呢。”王三丰这才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说：“哎，你看来了这么半天，就光我一个说话着呢。你们不说话，也没个地方坐，是不是就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干脆你们都回吧，工作都忙，都站这里咋办呢？地区来的几个同志，老刘都认识，我也就没介绍，是不是你们都和老刘握个手，握完了就忙你们的去。这次来都有任务，都是忙人。好，握完了的就都走，忙你们的去。都走，我再和老刘扯几句闲磨。”
那几位果真都和刘钟握了手，退到走廊里。苏芸也要走，王三丰说：“老苏你留下，咱两个一阵儿一起走。”他说着站起来，把手伸给曹兀龙、孙铁几个，和他们也都握别了。看见鲍日曙站边儿上不敢过来，他主动把手伸过去，拉住鲍日曙的手说：“小伙子，我批评了你，你服气不服气？”
鲍日曙双手回握，弯腰点头连连说：“服气，服气。”王三丰很温和地说：“服气就好。快把那些材料都拿回去，看该给哪个书记、常委处理，就给哪个书记、常委。再不要给老刘为难了。对老同志要多关心呢1然后转向大家，“你们都走吧，该忙啥忙啥去。我是闲人，你们是忙人，不要把你们的时间都耽误了，快都去，快都去。我和老刘再扯几句闲磨就过去了。”
众人都微笑，点头，互相让一让，走了。
2、泥菩萨
护士见众人走了，进来看了看吊针。护士一走，王三丰舒了口气，放低声音说：“红脸唱罢了，该唱白脸了。老刘，现在咱们抓紧说，闲话一概不讲，简单明了，几句话。我这次来的目的有三个：第一，劝你去看病；第二，我听说阮祥林精神状态不好，有点向那边靠，我想给敲打敲打，刚才我已经当着这些人的面点了几句，我估计够他受的；第三个嘛，我担心你思想转不过弯子来，所以我想留下单独和你谈谈。为啥刚才我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留下和你单独说话，就是我还担着一项任务，任务是明的，我就不怕他们说啥话了。——唉，你看他妈的这现在是啥世道！一个地委书记找一个县委书记谈话，还和做贼一样，还要事先想好逃跑的路路子，你说这真……，唉——1苏芸在一旁说：“王书记在地区压力也大得很，有些人一直想找茬儿把王书记整下去。”刘钟在枕上点头：“我知道。”王三丰说：“那些话现在就不说了。咱们抓紧说咱们的。先说第三个，就是靳向东进班子的问题。”
刘钟眼睛睁大了：“靳向东？”王三丰以手按压：“你先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发表意见。靳向东我不熟，但从你的态度里，我就知道是咋样个人了。苏芸也给我介绍过。这么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能不能进班子？恐怕不行。但是，现在，老刘啊，我看还得让进。为啥呢？挡不住！不仅你挡不住，连我也挡不住！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是潮流！潮流把这些人裹上来了！咱们现在要看形势啊！这股潮流，咱们都挡不住！中央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地下，会议一个接一个地强调，要把‘造反派’选拔上来，谁能挡住？谁挡谁就得完蛋！没办法呀，老刘！人家说这是上面的精神，就把咱的嘴堵得严严儿的了！这还确实是上面的精神！谁敢不按上面的精神行事？你有啥办法？咱们一点办法都没有1苏芸朝刘钟重重地点头：“王书记说的实话！”王三丰继续说：“这次，你们孙铁跑地区告状去了，我听熊书记的口气，恐怕你得转个弯子了，再不转，就真不好说了！我看不对劲，就自告奋勇跑来了，就是想劝劝你，得转个弯子了！再不转，人家说不定就把你拿掉了！这不是耍的！我们现在是什么？是‘泥菩萨’，对上，我们是‘泥’，对下，我们还是‘菩萨’，虽然不起作用，但碰到茬口上，也能办点事，一旦叫人拿掉了，一件事都办不成了！这不是为个人的问题，我们个人有啥！咱们得为老百姓办事儿着想。所以，这个位位子还要保住呢！人说我是个‘废话篓子’我不‘废话篓子’不行啊！不‘废话篓子’，那一步你就迈不过去！我们这些人要都完蛋了，对老百姓有啥好处？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有坏处！你把所有的权都交出去，交给他们掌上，那人家不更要为所欲为了！这个道理你要想清楚！咱们得和他们斗智，不能硬拚。形势明明对咱们不利，你再硬拚，那不是自己找亏吃！”
苏芸又加一句：“王书记说得对着呢1王三丰继续说：“所以，我的意思，靳向东你放脱叫上！一来咱们挡不住，二来放上去也没关系。有啥关系？不管是这个派，那个派，他打旗号还不都得打共产党的！谁掌上权会故意把工作往坏里搞？他千方百计争那个常委，目的是当官，他把官当上了，他还是想把工作搞好。再说，他总还是个年轻人嘛，还能往好里学嘛！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人本质不好，他就是个小林彪，又能咋样？林彪比他厉害吧？毛主席一句话就打倒了！刘少奇、邓小平也是，都一句话就打倒了！他一个靳向东有啥了不起的！所以我说不用怕，让上。‘造反派’掌权，现在是中央的政策，我们要服从。真的有那么一天，说‘造反派’不对了，不要他们掌权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毛主席一句话，全国的‘造反派’就都打倒了，还不要说他一个靳向东1刘钟苦笑着点一下头：“这倒是实话。”王三丰继续道：“好。你想通了咱们就说第二个，你去看病的问题。你的心事我知道，你是怕你一离开，他们那些人胡搞，是不是？所以你苦撑着不离开水泉县。我说，这也没关系，天塌不下来。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你被打倒了，我也被打倒了，全国的老干部，大部分都被打倒了，天塌了没有？地球不照样转嘛！所以你不用怕。放放心心看病去！把病看好了，再回来工作，不是更好么！说句不好听的话呢，你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人家攻击的把柄了！熊书记念叨过，说水泉县的老刘身体不行了，老住院着呢，如果实在不行了就让休息吧。你听这口气！当然，这不是熊书记凭白无故想起来的，是你们县上有人这么说。所以，你现在必须把工作放下，下决心去看病。再说得难听一点，万一你这么坚持下去，有一天去见周总理了，咋办？到那个时候，这个位子你不想腾也得腾给人家了！所以，你不能再坚持了，快点下决心！”
苏芸点头说：“王书记说的实话，实实儿的1刘钟看看吊针，想坐起，见护士不在，也就罢了，说：“我很感谢王书记的关心。废话我就不说了，王书记的话我都照办就是。不过，我也有一点希望，就是把姬建华提上来。靳向东要上，就让上吧，我不挡了，但是，姬建华一定要提上来。否则，班子里的比例一个劲儿地下降，正气恐怕就越抬不了头了。再者，我一走，班子里老同志也太少，老杨在工地上回不来，老阮就那么个情况，王书记已经知道了……”
话未完，就被王三丰打断：“老刘，姬建华的事，再不能钻牛角尖了，再不能考虑！姬建华现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上次已经报过一次，地委通不过嘛！他这个目标已经暴露了，你还死抱住不放！上次开会讨论的时候，我把劲鼓圆了喊着呢，通不过嘛！咱们现在虽然还戴着这么个菩萨帽子，不是真菩萨嘛！法力不大嘛！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姬建华的事再不能考虑了。”
刘钟要说话，苏芸忙制止：“你听王书记把话说完。”王三丰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姬建华放开，另外再考虑一个。这个人要这样才行，外表上老老实实，不显山，不露水，还没有引起那些人敏感，但心里有数，关键时候能出上力的。不要像姬建华，一提，那些人就跳起来了！但是，一定要正派，要心中有数，不会随风倒才行。我说句就咱们三个人听的话，中央不已经给我们做出榜样了么。两派斗得不行，结果两派的核心人物都上不去，邓小平也上不去，张春桥也上不去，华国锋上去了，两边都接受了！毛主席伟大啊！那把那个策略运用得那个好，真格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1刘钟不断点头，想一阵，说：“那就只好上陈玉玺了。”苏芸一拍手喜道：“我两个想一块儿了，我给王书记推荐的也是陈玉玺！”王三丰说：“陈玉玺现在是石寨公社书记？”刘钟说：“对。”
王三丰说：“那好。我明天就去趟石寨，实地接触接触，如果再没有啥大的情况，那就按咱们商量的办。我这阵儿再到那边去转一转，时间大了那些人还怀疑呢。苏芸留下，你们再把细节考虑考虑，看怎么运作？看有没有我们考虑不周的地方，咱们尽量想得周全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