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鹏想了想,说:“不要让朱参加会。那样,即使你投赞成票,也是三比二。”曹兀龙说:“朱是常委,咋能不参加会?你叫下乡去,孙也要叫他回来。杨子厚都叫回来了,朱不回来还行?”
汪天鹏说:“叫朱走远点,叫他回上海去!他不是想调回上海吗,你让他回去联系去呀!”曹兀龙沉了沉说:“这倒也是个办法。”汪天鹏进一步说:“朱常委那里叫鲍日曙去放风,就说鲍要调组织部,他听了肯定不高兴,他自己就会请假回上海。”
曹兀龙一摆手,断然说:“不必要。朱仕第我直接谈。鲍日曙你去给说一下,让他悄悄通知杨子厚回来,就说是让他汇报工地上的情况,检查‘双追’工作,不要说开常委会的话。要不,开了那么多常委会都没叫,这次突然叫,他会怀疑。”
汪天鹏点头,去知会鲍日曙,又让鲍日曙通知了朱仕第。朱仕第来见曹兀龙,曹兀龙没隐瞒,照直说了,问他什么时候回上海。朱仕第还在等那边回函,有消息了才准备走,便说:“上海我暂时还不想去。不过,常委会我可以不参加,我身体不舒服,还要做些准备工作。”
曹兀龙说“也行”,顺便把准备让鲍日曙当组织部长,让他专心搞好常委工作的话说了。朱仕第觉得突然,但装得若无其事,说:“好。鲍主任当组织部长挺合适。我的担子也轻一点。挺好的。”
曹兀龙说:“我主要是觉得鲍日曙在办公室不合适,组织部动笔头子的时间少点,没别的意思。”朱仕第点头,不说别的,自去了。
曹兀龙的话有一半确是真的,鲍日曙的平庸,连他也无法忍受了。办公室主任是需要才能的,他除了打小报告外,几乎一无所长。还有一点对他很不利的是,他接的是朱仕第的班,朱仕第在各方面显示的才能,在他离开办公室主任位置后,更显得耀眼。大家很自然地拿他和鲍日曙比较,就使得他的平庸更突出。这是曹兀龙想换他的一个原因。另外,也确是曹兀龙想用他。他是平庸,但却忠诚。尽管他连小报告也打不到点子上,但他毫不介意曹兀龙的脸色,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价值很小的小情报送来时,还是打动了曹兀龙。他用行动证明自己对曹兀龙的绝对忠诚。当组织部长,可以没有才能,但不能没有忠诚。朱仕第的深沉总使曹兀龙心虚,无论他嘱咐什么,朱仕第都不驳回,但他每次都仿佛在遭受被人窥透隐私的尴尬,他那对隐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仿佛具有穿透力,只要他当组织部长,曹兀龙就没有秘密可言。虽然他至今都没有反对过曹兀龙,但曹兀龙却不敢相信他的忠诚。他担心,只要朱仕第捣鬼,他会全线崩溃。所以,他要限制他的权力,有些秘密,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对这一点,朱仕第心里也明白,尽管他从第一次给曹兀龙出谋划策时就预见到了这一点,但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他心里仍不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感。他从曹兀龙房间出来,一边慢慢地步向自己的宿舍,一边取下眼镜来揩拭,外人看来这是非常安详稳重的步伐,其实他心里活动非常激烈。鲍日曙过来问候他也没听见。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会,本来有几件事要办,忽然都不想办了。一叶落而知秋,曹兀龙夺走他的组织部长,预示着他和曹兀龙的合作高峰期已过,现在要走下坡路了,与其叫人推下来,不如自己撤下来。他嘴角动了动,心里冷冷一笑,从今以后,他要取不问不言,不推不动的态度,再不主动献计献策,再不主动拾遗补缺找工作干了。
拿定主意,他心里轻松了,干脆关门走人。在大门口碰上通信员小李,说自己不舒服回家去了,让有事到文化馆找他。
回到家,却又无聊,试着看书,却看不进去。放下书,想起朋友寄来的一封“周总理遗言”,几次要烧掉,回家就忘了,便在抽屉、书柜里翻,好半天才找出来。又看一遍,暗暗称赞此人的才能,口气竟真的很像周总理。看完,点火烧了。
他自己也觉好笑,从来没这么无聊过,大好的时光,竟没事儿做。想想,取出纸笔,练起毛笔字来。练一阵,文化馆文艺队队长金秋影突然推门进来,叫道:“虞姐……”
她忽然愣住,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朱常委,我还以为是虞姐。——哎,我虞姐呢?”朱仕第知道她和虞观鹤好,说:“她没回来。”
金秋影转身,说:“朱常委忙,我走了。”人已到门口,又转回来,喜孜孜地看着桌上说:“朱常委练字呢?朱常委的字写得真好看,给我题幅字吧。”朱仕第漫应着:“好。有时间了给你题一幅。”说着,站起送客。
金秋影走了,朱仕第想着她的名字有点怪,“秋影”,一般人都不这么起名儿。想着,记起张三影的词,顺手在纸上写道:
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未定。庭轩寂寞又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玻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影。
写完,看看“秋影”二字,轻轻叹口气。刚准备收拾纸笔,虞观鹤领着金秋影来了。虞观鹤奇怪地问:“你咋没上班去?”朱仕第慢慢在砚台上舔着笔尖,说:“有点不舒服。”虞观鹤惊疑:“咋了?是不是感冒了?”说着,就要来摸头,朱仕第举手挡住,说:“没事儿。”
话未完,听院里自行车响,县委通信员小李在窗外叫:“朱常委,曹书记叫你商量事儿。”
朱仕第怕他进来看见他闲画字,忙给虞观鹤使眼色让收拾桌上,一边往外迎。虞观鹤先给金秋影寻书,金秋影看桌上的字,发现有“秋影”二字,身上一热,以为朱常委有什么意思,便说:“虞姐,桌上这幅字给我吧,朱常委的字写得真好,我早就想要一幅,一直没敢说。这幅就给我吧?”
虞观鹤是精细人,朱仕第的东西,她从来不轻易给人,嘴里问写的什么?一边拿了书过来看。她见是幅词,默念一遍,没发现什么,心里便同意了,但嘴里仍说:“这怕是他胡乱写的,等他来了给你写幅好的吧?”
金秋影心里惦着“秋影”二字有深意,说:“朱常委工作忙,不好意思麻烦他,这幅就挺好,就给我吧。”虞观鹤见她执意要,就说:“那你看,你要不嫌弃就拿去吧。——这是书。”
金秋影一心都在字上,怕虞观鹤反悔,忙卷字,一边说:“朱常委咋尽写繁体字?是不是书法家都爱写繁体字?”虞观鹤心里高兴,嘴上嗤道:“他就是乱画,算什么书法家1见金秋影拿了纸要走,说:“你找的书不要了?”金秋影脸红了,才接了《如何编织毛衣》,叫几声“虞姐”,说些感谢的话,走了。
一回到房里,她忙打开字来看,越看,越觉得朱常委肯定有什么意思在里面,虽然那字句蒙蒙胧胧的,看不大懂,但越读越觉得意味深长。
她到镜子前仔细端详,二十六七的姑娘了,还没有一个相当的男人相配,尽管长得不笨,身材还可以说是一流的,婚姻却不如意。十七八时,曾有好几个小伙子和她好,但那时她还没转正,职业又是蹦蹦跳跳,怕结了婚发胖,不能跳舞事小,不能转正事却就大了。关系一辈子的铁饭碗,她岂敢马虎!这么着,耽误下来了,至今还是独身一人。这个年龄还不结婚,小县城里是绝无仅有的。有人说她变态,可谁知道她心里的苦!多少回,她梦中哭醒,天亮还得笑脸迎人。朱仕第的年龄和她是有差距的,但男人四十一朵花,何况他现在事业正成功,正是有魅力的时候,这么一个男人心里有她,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坐不住,只想找个人证实一下词里是否真有那种意思?想来想去,认识的女人里只有杨红砚学问最好,文化馆和宣传部联系多,她也算熟,决定去找。她也是有心计的人,并不拿原件,只抄了来找杨红砚。一见面,她笑着说:“杨部长,我给你道喜来了!”
杨红砚虽和她熟,却未开过这种玩笑,略笑一笑,说:“别瞎说。——最近忙啥?”金秋影说:“没忙啥,就是改编秦腔《沙家浜》。”说着,拿出那抄件让杨红砚看:“小杨,请你看看这首词写的啥意思?”因为要谈女人的事,她不叫“部长”了,叫“小杨”。
杨红砚拿起看:“是谁写给你的吗?”金秋影摇头:“不是。我在一个地方见人写的,我不懂啥意思,请你看一看,给我解释解释。”说着,文戈进来了,杨红砚便给文戈看。金秋影本不愿让外人知道,但已给文戈了,也不好说什么。
文戈看了,问:“什么意思?”金秋影忙说:“你看写的什么意思?”文戈又看一遍,说:“调子挺低沉的。写这阕词的人心情可能不太好。可能他心里正有什么事儿拿不定主意,很矛盾,对前途很担忧。看得也比较暗淡。——不过,这最后一句好像不太对头,‘秋影’是个抽象的概念,和前面的‘明月’、‘隔墙送过’好像接不大上?我也说不好。”
杨红砚若有所思,说:“你们等等。”说着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翻了半晌,找出一本书,又翻半天,高兴地说:“果然是张子野的词!”文戈说:“张三影?”杨红砚说:“对。你们听。”说着,把那阕词又念了一遍,说:“就是抄的张子野的。不过,抄错了三处:‘风雨晚来方定’,他抄成‘风雨晚来未定’;‘近清明’,他抄成‘又清明’了;‘隔墙送过秋千影’,他把‘千’字丢了。这个字儿不应该丢,这个字儿一丢,意思完全变了。这个人也太马虎了。”
金秋影听了,心里忽上忽下的。文戈问:“小金,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是不是最近这几天?”金秋影含混地嗯。文戈说:“这就对了。——小杨,我说这个人不是马虎,而是有意为之,而且我敢说,这个人不是个一般人,是个关心国事大事并且为将来担忧的人。”
杨红砚瞪他:“好了,好了,你别胡乱猜好不好。”文戈犟道:“不是我胡乱猜,你稍考虑一下就知道了。你想想,我们国家现在是什么形势?再想想这个人改的几个字儿,‘风雨晚来未定’,‘秋影’,这都是有政治含义的词儿……”杨红砚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好了,好了,你别上纲上线好不好!你怎么也学了这么一身臭毛病!”
文戈还要说,一看杨红砚的脸色,不吭气了。杨红砚这才笑向金秋影道:“你还有事儿吗?”金秋影摇头。杨红砚笑说:“那你回吧,没事儿。就是抄的张三影的词,抄丢了几个字儿,也没啥意思,别往心里去。”金秋影点点头,客气几句走了。
金秋影刚一走,杨红砚立即责备文戈:“你这个人咋回事?怎么没一点眼色!到底说你太聪明,还是说你太笨?”文戈茫然:“咋了?”杨红砚说:“你不看看金秋影的脸色!这事儿明明和小金有关,你还没完没了地上纲上线!”文戈说:“这事怎么会和她有关?肯定不是她抄的,她不可能有那个水平。”
杨红砚一笑:“我说你笨着来了怎么这么笨1文戈说:“那你说是谁写给她的情诗?不可能呀,谁用这种词当情诗1杨红砚摇头:“也不一定就是情诗,但肯定与小金有关。你想,如果他不会使小金产生联想,她会巴巴地拿来问?”
文戈说:“这倒也是。我多嘴了。”杨红砚笑说:“有时候我觉得你简单笨到……,算了,不说了,再说你不高兴了。”文戈摇头,说:“我承认我笨。——会是谁写的?”
杨红砚说:“毛病出来了!这也想刨根问底?”文戈说:“我就是觉着奇怪。”杨红砚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笑说:“哪你想想,小金能接触到的圈儿有多大?”文戈说:“与文化馆有联系的。”
杨红砚说:“你再想,什么人写的才能使小金产生联想?”文戈说:“青壮年男子,而且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杨红砚说:“这个圈儿里有社会地位的青壮年男子谁有这么高的文化素养,还喜欢诗词?”文戈一惊:“你是说……朱常委?”杨红砚摇头:“是你说,我可什么都没说112、红妆多娇,素裹妖娆,常委要折腰?
金秋影觉得挺扫兴,回文化馆便将那幅字卷起来,一个人坐着发呆。坐一阵,又觉心里烦躁,无目的地走出来,偏偏在院里碰上刚下班回来的朱仕第。朱仕第不知道发生了那么多事,还和往常一样微笑、点头。金秋影却有点尴尬,勉强挣出一笑:“朱常委下班了?”
朱仕第本来已经走过去,听她问,又回一下头,笑着应一声。这一瞬,金秋影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似乎觉得朱仕第的笑与往常不一样。她身上马上热烘烘的,决心再试一次,便鼓起勇气叫道:“朱常委。”
朱仕第诧异,站住问:“小金有事吗?”金秋影喊过就悔了,但已无退路,只得说:“朱常委,我拿了你一件东西。”
朱仕第见她脸红,心里诧异:“哦,什么东西?”金秋影说:“就你写的那幅字。”朱仕第说:“哪幅字?”金秋影心一横,决心豁出去了:“就你桌上刚写的那幅,最后两个字是‘秋影’。”
她把“秋影”点出来了。朱仕第一皱眉,他最不愿意叫人注意的就是那两个字,便说:“哦,那是我练字儿乱画的,烧掉吧,我以后写幅好的给你。”
金秋影脑子正热,虽没注意到他皱眉,却也能听出他的口气,但她还不死心,又问:“朱常委,那是你作的,还是抄的别人的?”
她这完全是无话找话,试探他的态度了。朱仕第刚要说话,虞观鹤推开窗子叫:“老朱,水开了,快来煮面1朱仕第心里一喜一忧,点一下头,走了。
一进门,虞观鹤就抱怨上了:“两个人天天见面,有啥好说的,一见面就叽叽咕咕说不完了!”
朱仕第不回答,一边洗手一边责问:“我写的字叫你收拾,怎么叫小金拿去了?”虞观鹤比他还厉害:“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两个到底搞的啥鬼1朱仕第怒了,停住手不洗,双目透过镜片直射虞观鹤,声音低沉而威严:“我问你话,打什么岔!你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东西,怎么可以随便给人!”
虞观鹤见他真怒,软了:“我咋知道你写的啥?我又不是神仙!小金来看见说要要,就拿走了,怎么能怪我1朱仕第说:“你不答应她敢拿走1虞观鹤还要解释,朱仕第说:“好了,好了,再不说了!”虞观鹤沉默一阵,觉得不对劲,说:“那要不我给你要回来?”朱仕第说:“要咋要?你已经给人家了,再要回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虞观鹤不乐意了:“那你说咋办?给不能给,要不能要,你说咋办吧?”
女儿湘湘放学回来了。朱仕第擦着手说:“待会儿我再写一幅,你送去把那幅换回来。——你怎么搞的,又是一身土!快到外边拍去1后一句他是对女儿说的。
吃过午饭,朱仕第午觉也没睡,认认真真抄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上首题:赠金秋影同志。下面正正规规写的年月日和×××敬抄字样。等字干了,立逼着虞观鹤去换,嘱咐道:“你去就说那幅是练笔,写得不好,就说我怕人笑话,所以才正式题了一幅来换,别的啥话都不要讲,讲多了反惹人怀疑。”
虞观鹤见他如此郑重,心中不悦:“你自己去换吧,谁知道你两个搞的啥鬼,叫我夹中间受气。”
朱仕第不说话,只拿眼睛瞪着她。虞观鹤只得说:“好吧,我去。”嘟嘟囔囔去了。朱仕第就在窗子上看着,见她换出来了,才松一口气。
虞观鹤回来,将那幅字往桌上一扔:“给你吧。你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管不出个好来。”朱仕第拿起看了看,划着火柴点燃了。虞观鹤说:“咋又烧了?”朱仕第说:“烧了放心。”
虞观鹤心里不痛快,也不再问。直到晚上,她才问:“哎,你那里到底有啥?我也看了,啥也没看出来,你到底怕啥么?”
朱仕第深沉地一笑:“你要都能看出来,只怕我的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1虞观鹤撇嘴:“哟,说你能,还在缸边上走开了1她憋一阵,到底憋不住,又问:“你给我说说么,到底是啥事儿,我看了,一点都没看出问题来。”朱仕第见她虚心请教,这才说:“你只看字面,当然看不出问题,主要是调子。当时我心情不好,改了几个字,调子显得低沉了。我怕人抓把柄,上纲上线。”
神秘了半天,原来就这么简单。虞观鹤有点泄气,嗤他道:“哟哟哟,就一个小小的组织部长,当不当有啥,还心情不好!你咋也变得小里小气的了?”朱仕第说:“不!我根本就不是为县上那点屁事1虞观鹤嘲笑道:“那你还为国家大事?国家大事轮得上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