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泉正为今天的唐突后悔,羞于去见杨红砚,躲屋子里左思右想,没办法转圆,文戈和杨红砚却找来了。他知道文戈和杨红砚的关系非同一般,不知是吉是凶,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正不知所以,听杨红砚笑道:“肖驸马怎么没去吃饭?”
文戈吃了一惊,他知道肖宗泉心里并不爱白梦媛,只是逢场作戏和她玩玩罢了,怕他生气,紧张地往他脸上看。心里还想,杨红砚平时不是嘴里跑马的人,今天是怎么了?怕肖宗泉发火她受不了,又看她。
要在平日,这一句玩笑足可以把肖宗泉惹恼,但今天,仿佛听到大赦令一般,心里一下轻松了。他怀着感激看杨红砚一眼,笑说:“杨大姐怎么跟小弟开这种玩笑?小弟年幼无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大姐耳提面命,小弟无不听从,要打要骂,小弟谨领,这样的玩笑小弟可经受不起。”
杨红砚知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笑道:“哟,看来我说到点子上了,你一口一个大姐。平常可没见你嘴这么甜过。就冲这一点,我认你这个弟弟了。以后我就是你大姐,说什么你得听我的,行不行?”肖宗泉双手一抱拳,说:“小弟无不从命!”
文戈不知就里,大为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杨红砚赶紧转移话题,说:“咱们什么时候走?”肖宗泉活跃起来,说:“马上就走。你两个去放碗,我去叫小郭。”
7、星星高高地挂在天上,
宇宙显得无比广大、空旷、寒冷、遥远和无边无际尹长安爱人叫祁霞,是中学教师,所以县中也来了一帮。公安局是曹豹张罗,见文戈、杨红砚及中学的老师都来了,喊道:“你们这帮臭知识分子听着,给新房里写几幅对联,今天你们就使劲儿臭,越臭越好!今天要的是不穿衣裳的,越赤裸裸越好!不要孔老二的屁眼门——文诌诌。听见了吗?我要审查,审查不过关的不要。”
说着,叫人拿了纸笔,把那些人赶进一间屋里去写对联。一进屋,便很自然地分成了两帮,一帮是中学老师,一帮是县委的几个年轻人。倪少青先说:“我有了一个上联,谁来对下联?我是教数学的,上联是数学定理,叫‘过切点,作垂线,直达圆心’。”
众人各自寻思,肖宗泉脑子快,说:“我对下联。是尹长安的职业,叫‘拨丛草,寻蛇窟,一举成功’。横批是‘金枪玉笔’。‘金枪’是公安战士的武器,‘玉笔’是人民教师的教具。至于有人要往别处理解,就不关我的事了。”说完得意地瞟一眼杨红砚。
杨红砚不喜欢他的得意外露,似笑非笑地说:“好了,好了,你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糟。”肖宗泉立时收了笑,老实了。
说话时,教语文的吕歧生开口了,说:“我有了一个上联,‘慢慢推敲体会入微处’。”说着,他执笔写了出来。文戈刚要对下联,吕歧生接着说:“下联我也有了,‘细细咀嚼香甜在其中’。”杨红砚附文戈耳边说:“你说,横批‘大有文章’。”文戈竖了下大拇指,说了,众人哄然叫好。
肖宗泉又来了劲,说:“我给你加两个字。”说着,从吕歧生手里接过毛笔,写道:“慢慢推敲方能体会入微处,细细咀嚼才晓香甜在其中。”写完又向杨红砚脸上看。杨红砚当着人的面,怕伤了他面皮,只轻轻对文戈说:“蛇足。”文戈轻点一下头,过了阵无人注意了才悄说:“字多了,意思反而少了。”
吕歧生和倪少青都往教物理的陈继尧脸上看,说:“就差你的了。你是不是来个牛顿定律?”
这一说,倒启发了文戈,他忽然有了一幅,却碍于杨红砚在旁,不好说出来,便悄悄躲在一旁写了交给肖宗泉。肖宗泉拿起看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不由分说,拿起笔改了一个字,就交给吕歧生了。吕歧生拿起看时,纸上写着:
居高临下动势能都大切莫莽撞
作用力反作用力相等不用担心
横批原来是“牛顿定律”,肖宗泉一见,夺过笔改为“牛洞定律”,文戈抿嘴一笑,背着杨红砚朝肖宗泉竖一下大拇指。
吕歧生先笑得不能写,拿着笔抖。众人看时,也都笑起来。杨红砚要去看,被文戈拉住,笑说:“不要看。”杨红砚心里好奇,也不好意思再看。
婚礼很简单,公安局和县中学的负责人讲了话,新郎新娘给父母和领导鞠了躬,曹豹耍了一阵贫嘴,便给来宾散糖点烟。正闹着,却听街上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严峻的声音。文戈先注意到,屋里吵,听不清,就出来在外面听,那声音仿佛不是传过来的,而是整师的正规军平端着机枪射过来的:
“……近几天来,正当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反击右倾翻案风,抓革命,促生产之际,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指向党中央,妄图扭转批判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修正主义路线、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性,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当……”
接着,又播放了北京市公安局“公安干警”和“首都工人民兵”对“广场上闹事的反革命暴徒”实行“专政”的消息……参加婚礼的人全数站到院子里来了,听着那震耳惊心的声音,一个个木乃依似的呆住了。许久,不知谁咕哝了一句:“又开始了1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应。
一弯细月落到山背后去了。星星高高地挂在天上。宇宙显得无比广大、空旷、寒冷、遥远和无边无际……8、要“双追”了
一连几天,电台及大小报刊都在报道“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事件成了“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地制造的”。是“中国的匈牙利事件”。邓小平成了中国的“纳吉”。中共中央政治局通过,以中共中央名义做出两个决议:
“华国锋同志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
“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
四月九日,《人民日报》用《热烈欢呼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决策,首都一百万军民群众上街游行庆祝》的大标题和《北京市一万多名青年代表举行大会,坚决拥护中共中央两个决议,愤怒声讨邓小平罪行,彻底粉碎反革命逆流,誓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斗争进行到底》的副题发表文章,报道消息。
四月十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伟大的胜利》的社论,用黑体字登载了毛泽东关于邓小平的谈话:“他这个人是不抓阶级斗争的,历来不提这个纲。”“他不懂马列,代表资产阶级。说是‘永不翻案’,靠不住啊1同时,各省市自治区都举行了盛大的军民集会:“坚决拥护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愤怒声讨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罪魁祸首邓小平”。对在悼念活动中散发过传单、张贴过标语的“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必须实行镇压”,对“这些反革命分子的总代表”邓小平要“万箭齐发”。在《用革命舆论粉碎反革命舆论》的口号下,此类文章铺天盖地而来。
在舆论狂轰滥炸的同时,组织措施也跟上来了,曹兀龙从省上开会一回来,便召集全县委机关人员开会,传达“追查天安门广场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指挥者”及“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诗词、传单的制造者”的所谓“双追运动”精神。说“江青同志”讲了:“不要放松,要一追到底1说“王洪文、张春桥同志”也都指示了:“一年查不清,查两年,问题不清楚,十年也要查清楚。”要像搞“镇反、肃反、反右那样”搞运动。
曹兀龙宣布,水泉县也成立“双追”办公室,由朱仕第任主任,鲍日曙、曹豹任副主任。同时动员大家交待、揭发,是否有收到的传单什么的。
曹兀龙讲得很起劲,但他心里并没有太当回事,水泉县太偏僻,要不是报纸上批判,有些事怕永远也不会知道,所以一讲完,就匆匆忙他的去了。朱仕第更没当回事,例行公事式的讲几句重要性也就完了。只有鲍日曙看重,神经兮兮的自己先紧张得不行。曹豹是公安局的,不参加县委机关的会。
会后,文戈回了自己宿舍,锁上门,检查自己的记事本,翻着,发现一阕词:
浪淘沙
狐貉夸娇媚,比干偷泪,飞虎神鹰今安在?任畜类庙堂作祟,亵渎神器。
唤佛佛不语,求神神睡;恨不奋飞生九翼,打破天宫问帝君,××何罪!?
他看看,这要被人发现,是可以上纲上线的,后果不堪设想,便撕下来烧了。还有几首,也撕下来烧了。翻到一阕藏头词,却有些舍不得。
水调歌头
总理功德伟,理竖九重碑;英魂常留天地,名驰如风雷。留芳人间不灭,万代仰君恩惠,古今谁堪比!阴霾江边来,谋密应为讳。篡心急,权术诡,江妖祟。姚黄魏紫外衣,张口毒箭飞。绝对“左派”自封,无奈民心难违,好梦必成灰,下视权贵惴,场祭群情沸。
词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总理英名留万古,阴谋篡权江姚张,绝无好下常”他看了两遍,闭眼默颂了一遍,才撕下来也烧了。
再翻,又翻出三首七绝,道是:
千里冰封万里霜,
人云严冬兆凄凉;
文王羑里排八卦,
未女宫中抚海棠。
深藏渭水待文王,
携手蓝桥影双双;
口边勿挂儿女事,
人在尔旁须提防。
皇旁身边无武将,
座上邀客舞一堂;
囚中无人勿挂念,
取玺偷玉人在旁。
第一首里的“千里”是个“重”字,“人云”是个“会”字,“文王”是个“玫”字,“未女”是个“妹”字,合起来就是“重会玫妹”。
第二首里的“文王”,还是“玫”字,“影双双”是“丛”字,“口边勿挂”是“吻”字,“人在尔旁”是“你”字,合起来是“玫丛吻你”。
第三首“皇旁身边无武将”是王边只剩文,是个“玫”字,“座上邀客舞一堂”是个“丛”字,“囚中无人”是“口”,“勿”挂上再念,就是“吻”了,“玺”偷掉“玉”剩“尔”,“人在旁”就是“你”,还是“玫丛吻你”。
他看着,心里忽然又酸上来,心脏仿佛有人捏着似的憋闷难受,他使劲呼一口气,闭上眼,将那两张都撕下来,划火柴点燃了。看着火焰将纸卷起,变黑变白,看着那些文字消逝,仿佛一个世纪被揭过去了,感到自己好像被埋葬过一次似的。
后面还有些诗词,他看都不看了,见了就撕,就烧。
有人敲门,他看炕炉子里已全是灰了,才去开门,却是杨红砚。她嗅了嗅,说:“你烧什么?”
文戈说:“我清理一下日记。”杨红砚点头:“我给你的那个东西呢?”文戈说:“总理遗言?我给肖宗泉了。”杨红砚急道:“小白常到他那里去,你不知道!”
文戈说:“我马上要去。”说着就走,一开门,门口却站着个人,他一惊,脱口叫道:“锦竹!你怎么来了?”
李锦竹扁着嘴笑,风尘仆仆的样子,说:“怎么,不能来?”文戈叫:“快进来。”
李锦竹进来了,看着杨红砚笑,说:“这位同志是不是姓杨?”
杨红砚看一眼文戈,说:“我叫杨红砚。你是李锦竹?”李锦竹笑说:“正是鄙人。”文戈说:“行了行了,别酸了。是不是来上班的?”李锦竹这才笑说:“农办马主任电话说,要准备材料,叫我来了,上班么,好像还得一段时间?”
杨红砚略致问候,要走,马宏雄却赶了来,在门外就伸出了手,说:“哎呀,这就是李锦竹同志吧?欢迎欢迎!我们见过面,还记得吧?这些天可把我盼咋(非常盼望)了!你来就好了。好好好。——现在咋办?吃饭的问题你暂时先在小文这里拿点饭票吃着,等买了再给还。小文都好说话得很,没一点问题。住的问题,咱们现在就去找老杨,如果有房子,一便儿就安排了,如果不便宜,就先在小文这里凑合几天,我看你们都是好朋友,住一起说个话儿也方便,还不心慌。就是小文要委屈一下,我先给你道歉。小文你看行不行啊?”
文戈说:“没问题。”马宏雄说:“好,那就行了。小文一向都是痛快人,我知道没问题。那——,小李,你先把包包放小文这里,咱们找老杨走。”他连珠炮似的放了一气,容不得别的人插嘴,李锦竹是他部下,自然只有听他的,放下挎包跟他去了。
杨红砚这才告辞,说:“你快找宗泉去要。”说着走了。文戈去找肖宗泉,刚到办公室门口,碰上常菊墨,悄悄说:“文秘书,又提拔了一批人,咋没有你?”
文戈一愣:“你咋知道?”常菊墨说:“我正打文件呢。”文戈一犹豫,说:“我看一下。”说着向打字室走。
常菊墨也跟过来。文戈问:“都是谁?”常菊墨说:“杨红砚提为宣传部副部长了。还有一大帮,就是没有你。奇怪,咋没有你?”
文戈胡乱应一句:“我不够格。”说着,来到打字室,就常菊墨打字机上看了,默无一言,转身走了。刚到门口,正碰上肖宗泉,知道他也是来看文件的,悄说一句:“看了把那个东西赶快给杨红砚。”肖宗泉点头,进去了。
文戈到杨红砚那里,笑着说:“祝贺你1杨红砚看看他,说:“你从哪里知道?”文戈说:“已经行文了。”杨红砚说:“哦,这么快?”文戈还要说话,白梦媛赶着肖宗泉进来,两人在夺一个报纸包,肖宗泉将纸包塞文戈手里,喘着说:“还你书。”
白梦媛一把从文戈手里夺过纸包就拆,却是本《批林批孔材料选编》。她一愣,翻着看了看,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在她翻书的当儿,肖宗泉背着身将一个信封塞给杨红砚,杨红砚知道是《总理遗言》,忙藏了。肖宗泉见白梦媛没找到什么,得意了,说:“我说是文秘书的书,你不信,看吧?”白梦媛还是疑疑惑惑的,杨红砚笑着打岔,一顿乱话遮掩过去了。
白梦媛直心肠,只一会功夫,就没事儿了,笑着问杨红砚:“哎,小杨,我听说你会做诗?说尹长安结婚时,你们几个都作了诗,你咋那么能沙?”
杨红砚笑说:“你怎么还叫我小杨?你应该叫我大姐。宗泉都叫我大姐,你还不叫?”白梦媛用鼻子哼肖宗泉,说:“他叫不叫与我有啥关系1杨红砚笑说:“真没关系?”
白梦媛拉她一把,撒娇般说:“你会做诗,念一个我听听。”杨红砚见她憨得可爱,想逗她,就说:“行,我做诗,但我念一句,你得跟着我念一句,行不行?”
白梦媛大乐,说:“行1杨红砚就笑,说:“进山看见藤缠树,”白梦媛跟着念:“进山看见藤缠树,”杨红砚说:“出山看见树缠藤,”白梦媛跟着念:“出山看见树缠藤,”
杨红砚说:“树死藤生缠到死,”白梦媛跟着念:“树死藤生缠到死,”杨红砚说:“藤死树生死也缠。”白梦媛疑惑地看一眼杨红砚,不跟着念了,说:“你编着骂我着呢?”
文戈、杨红砚都笑起来,肖宗泉也忍不住,想笑,却没笑出来。杨红砚笑道:“我做诗呢,哪儿骂你了?你说说,哪一句是骂你的?”白梦媛说不出,但心里却被那“缠到死”,“死也缠”困扰着,见肖宗泉也笑,指着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笑啥19、老、中、造三结合
晚上,李锦竹和文戈一起住,说了阵闲话,文戈想写东西,把《多雪的冬天》给他解闷。李锦竹随手一翻,翻出一个小字条儿,看着笑了,说:“这是你写的吗?不像你的字儿?”文戈看时,是四句:
明月高天卧,透屋搅人眠;
隔窗遥长揖,试问夜如何?
文戈认得是肖宗泉的字儿,心里一刺,不知是他写给黎虹的,还是写给杨红砚的?但当着李锦竹,装作无所谓的淡淡说:“哦,那是夹书的。”李锦竹并不在意,随看他的书去了。
文戈却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的,脑子里静不下来。他猜,要是写给黎虹的,应该早就不在书里了,那是写给杨红砚的?杨红砚严谨,他不敢乱说,只好这么打哑谜。字条没动,说明杨红砚没看到,也说明杨红砚心里没鬼。他决定不提这事。
第二天一早,马宏雄就来了,进门就问:“锦竹昨晚睡得咋样?小文是热心人,对朋友都实心得很,关照得一定都好着呢,是不是,小李?”
李锦竹笑着连说是。他又说:“我就知道。所以我也就放心得很。——咱们闲话不说了,锦竹你吃了早饭就到农办来,咱们的任务还艰巨着呢。本来应该叫你休息休息,这忙得我也顾不得礼节了。好在锦竹都是实在人,能理解,客套话我就不说了。”
李锦竹见他的话都是封嘴的,不好回答,只笑着点头。马宏雄还说:“小文,你刚上来还不太忙吧?我那里拉不开拴了,想请你帮个忙,又怕你架子大,我老马面子小请不动,你说咋办?”
说得文戈无话回答,半晌才说:“你这么说,我没法儿回答了。”马宏雄说:“我想请你给我帮几天忙,整几份材料,你如果同意,你们鲍主任那儿我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