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兢给各人倒水。梁拯华说:“好。那我就谈。我声明,哦,我刚才已经声明了,不声明了。我直接谈,直接谈。”他略思考一下,“第一,我说,最初决定在这里打水库的人,不是十足的外行,就是别有用心……”
曹兀龙的脸刷一下阴了。陈召凤睁大了眼睛。周兢偷看曹兀龙。段有德扫了曹兀龙一眼,偷偷捅一下师傅。梁拯华说:“你别捅我。不是让我说话么,让我说我就说。我这个人就这样,不让说,我就不说,让我说,我就要照实说。我为啥这么说呢?因为这是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的问题……”
曹兀龙的脸更阴了。陈召凤一看要坏事,连忙制止:“老梁,老梁,你听我说一句。你还没弄清楚一个根本问题:我们今天是干什么来了?我们是来勘察水库咋修来的,不是讨论该不该修!这就好比打仗,司令员已经下达了命令,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冲锋,如何把山头拿下来,而不是讨论山头该不该拿。不是讨论命令对错,而是研究如何执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梁拯华倔倔地说:“明白。当然明白!我要连那么一点话都听不明白,我几十岁不是白活了!”陈召凤说:“好,你明白了就好。那你就谈谈,这个水库应该怎么修!”梁拯华摇摇头说:“我没什么可谈的了!谈完了!”
屋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陈召凤偷觑一眼曹兀龙,笑着说:“老梁,咱们谈工作就谈工作,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梁拯华说:“我不是耍小孩子脾气。也不是耍大人脾气。我没有脾气。我的话谈完了,没什么可谈的了。”
陈召凤还要劝,曹兀龙一摆手制止了,说:“老梁同志,哪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现在就说一说,大滩口能不能修水库?能修,怎么修?不能修,为什么?我听你的意思是不能修,为什么啊?”
梁拯华说:“曹书记,我还没有下结论。我没有说不能修。修怎么会不能修?当然能修!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里也能修。问题是——花多少代价?”
陈召凤想引导,忙说:“老梁,你就说说大概能花多少代价?”梁拯华两手一摊:“我哪儿知道!陈局长,你是水电局局长,也算半个内行,怎么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几个人像参观一样那么转一转,就能知道要花多少代价,除非神仙,凡人不可能知道!不可能!”
曹兀龙耐着性子说:“那你说,要怎么才能知道?”梁拯华说:“测量啊!不搞详细地测量,不弄明白有关的情况,谁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知道。更没办法设计!谁敢说能,我说他是吹牛,是不负责任。是拿国家、人民的财产开玩笑。”
曹兀龙说:“都要测量什么?”梁拯华说:“多了!天上,地面,地下的情况都得知道。设计一个水库,首先你得知道地质情况吧?得计算库容吧?简单一点说,分水岭在哪里?集流面积是多少?你得考虑流量吧?得考虑水位吧?得考虑枯水期,洪水期吧?洪水的特征是什么?洪峰,洪量,洪水过程线,洪水频率,知道吗?伏汛,桃汛,凌汛的情况,知道吗?河流的泥沙你不能不考虑吧?含沙量的百分比是多少?输沙量是多少?输沙率有多大?降雨量,降雨强度,雨时,雨频……”
“行了1曹兀龙一声断喝,“梁拯华,我不懂你说的这些,也不想懂!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个水库,你设计得了,还是设计不了?”梁拯华想了想,摇摇头说:“在现在的情况下,设计不了。”
“行了。”曹兀龙脸上现出平静来,“周兢,去看看你们的饭好了没有?饭好了让梁拯华吃饭,吃了饭送客!李映,客人从什么地方来,你负责还送回到什么地方去。咱们有始有终。好接好送。老梁,你看这样行了吧?”
屋里突然静得像死了一样。梁拯华沉了沉,倔倔地说:“曹书记要送客,我现在就走。话我已经都说了,水库我设计不了,应该走。饭就不吃了,无功不受禄,还吃啥饭,不干活儿白吃饭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小段,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说着,站了起来。
段有德也跟着站起来,却胆怯地往陈召凤脸上看。陈召凤一声断喝:“段有德,坐下!别人谁爱走了叫走,你走哪里去!”
段有德看一眼梁拯华,犹犹豫豫,想坐不敢坐,想走不敢走。梁拯华见了,自己就向外走,说:“小段,你不走就算了。局长叫你留下你就留下。我一个人走。”说着就向外走。段有德要送,陈召凤瞪一眼,他脚已经抬起了却又落下来站住了。
周兢和李映站起挽留梁拯华,陈召凤喊一声:“周支书,回来。他爱走就叫走!”周兢只得站住,犹犹豫豫地往外看。李映出去拉梁拯华:“老梁,老梁,不要走嘛!有话好好说嘛,走干啥呢!”
梁拯华挣脱他,说:“人家不需要你,你留下干啥?不是自讨无趣嘛1说着又走。李映见他非走不可,折回来请示曹兀龙:“曹书记,要不要送送老梁?”
曹兀龙脸色铁青,但强笑着,说:“送。咋不送。我们把人家请来的,再不送,还说我们不够意思。送!”他顿一顿,又添一句,“我们做到人(仁)至义尽!”
李映这才走了。段有德不安地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陈召凤看见了,说:“小段你也去送。送到公路上就行了,让他去坐班车,你跟李师傅的车回来。”段有德答应一声,走了。周兢也跟出去看。
屋里只剩了曹兀龙和陈召凤两人。陈召凤念叨一句:“他妈的,真是狗肉不上台板!”
半晌,曹兀龙才冷笑一声:“这就是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典型!这种人对无产阶级,对共产党有仇恨呢!你听他说的那话,对贫下中农就没有一点阶级感情1陈召凤说:“太不识抬举了!先前,局里有人对他有意见,我还老护着,心想也是老人了,也有点技术,能得过就叫过,结果倒给咱们来了这么一套!”
曹兀龙说:“你好好查查,这种人不可能是工人贫下中农出身!这对共产党有阶级仇恨呢!社会主义的事他不愿干,想干什么呢!哼,这种人,帝国主义要来,那还抢着为帝国主义服务呢1陈召凤知道曹书记气得厉害了,也存了小心,说:“我回去叫人去搞一次外调,看他家里到底啥成份。”
9、记者
李映送梁拯华到公路边,回来带来了冯彦虎。周兢在门口接着,说:“你们几个快去灶房吃,曹书记和陈局长已经吃过了,羊羔肉冰了就不好吃了。”冯彦虎让李映和段有德去吃,他要先去见曹书记。
一进门,发现曹书记正在打电话,样子很生气,他悄问陈召凤咋回事?陈召凤说:“我给书记联系了一个记者,让来采访一下曹书记。我想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能让记者写一篇报道登在报上,上面看到就好些。现在记者要来,咱们却派不出车去接,你说急人不急人!”
冯彦虎说:“县委有两辆小车,曹书记坐了一辆,还有一辆呢?”陈召凤说:“气人就在这里!那一辆孙铁坐去下乡了,曹书记叫调回来,那边借口说车坏了,不来1冯彦虎说:“是真坏了,还是假坏了?”陈召凤说:“肯定是孙铁捣鬼!哪有那么巧,迟不坏,早不坏,偏偏曹书记要用车时就坏了。”
只听曹兀龙在电话上喊:“你叫车队的申广恩派个卡车去羊山看去,要真坏了,叫拉到县上去修,要没坏,你叫他阎立国小心着!你马上去办!我等你电话1他放下电话,陈召凤问:“咋办?”曹兀龙气犹未平,忍着说:“先让李映去接人。那辆修好了我坐。——老陈你准备一下,和李映一块儿去。人是你请的,你去了好说话。”
陈召凤沉吟一阵,说:“我怎么去?总不能空着手,两个肩子抬一张嘴去吧?”
曹兀龙陷入沉思状。陈召凤立即说:“要不这样,我那里还有些水利款,我想办法提出一点来给买点东西?”曹兀龙点头:“手续做好。”陈召凤说:“那没问题。”曹兀龙说:“那你去看李映吃完了没有,叫快点。吃完了咱们一块儿走,我先到县上做些准备,有啥情况咱们也好联系。”
陈召凤出去了。曹兀龙又嘱咐冯彦虎:“你今晚立即召开一个全社电话会,让大小队干部都参加,扎扎实实讲一讲,让各队这几天把所有的农活都停了,全力以赴搞会战。标语,红旗,大批判专栏,都要上。造成一个轰轰烈烈大干社会主义的局面。井要赶紧打,一百口井上都要有人,每口井上都要有红旗。叫人一看,造田的是千军万马,打井的是两条人流。把咱们百井汇流的气派显出来!井要争取出水。只要见了水,就组织人敲锣打鼓报喜。总之,要把场面搞热烈1曹兀龙忽想起吕翠儿来,诧异地问:“小吕咋不见?你要告诉小吕,让她把铁姑娘突击队好好整顿一下。记者来肯定带照相机着呢,让记者给她们照张相,说不定还能登到报上。让她们穿得好点,不要太烂。旗要打上。——哦,小吕的材料报了吗?”
冯彦虎说:“准备要报,这几天忙,没顾上。”曹兀龙说:“马上报。这是大事!抓紧。你这里公社副书记不上,我那里报常委就不好报。”冯彦虎沉吟,说:“按规定,还要组织考察,怎么办?”
曹兀龙一时没了主意。冯彦虎试探着说:“朱常委上次来过红沙沟,见过吕翠儿,还说过话。他是组织部长,还是常委,算不算考察?”
曹兀龙一兴奋,说:“算。当然算!咋不算!这就行了,朱常委我到县上了给说。材料你们赶快报。”又说,“哎,小吕咋没见人?”
冯彦虎也觉奇怪,在门口喊周兢。周兢跑过来,见问吕翠儿,往冯彦虎脸上瞅瞅,吞吞吐吐地说:“吕翠儿和男人吵了几句嘴,可能不好意思来。”
冯彦虎和曹兀龙便觉情况有异,他们吵嘴是家常便饭,从来没影响吕翠儿的活动,便问:“吵了个嘴咋不来大队了?”
周兢知瞒不住,说:“吵了几句,两口子又你推我搡的推了几下,瘸子叫吕翠儿推倒把后脑勺子上绊了个疙瘩,吕翠儿叫瘸子捣了几拳,脸上青了几块子,不好意思出来了,连工地上都没去。”
冯彦虎碍于那种关系,没有马上发作。曹兀龙因是他让吕翠儿搬回家去的,怕有意外,早耐不住了,指着周兢吼道:“周兢,我可告诉你,吕翠儿的安全我可交给你了,万一有个意外,你要负完全的责任!那个瘸子,你们要教育呢!吕翠儿的伤重不重?”
周兢不在意,笑着说:“不重,就脸上一点青坨坨。吕翠儿的安全我能保住。那在家里为王着呢,瘸子不吃亏就算烧高香了,她还有啥安全问题。”
曹兀龙心里稍安,但嘴上仍说:“你不要马虎,吕翠儿再有一点点问题,我问你这个支书呢1陈召凤进来,说李映吃完了,曹兀龙说马上走。陈召凤问:“小段还在,是不是叫先测量水库坝址?”曹兀龙脑子转了转,梁拯华的话虽难听,但不是全无道理,他心里也对打水库有了疑问,便说:“叫先在工地上参加劳动,记者走了再说。”陈召凤朝在门外候着的段有德一点头:“听见了?”段有德说:“听见了。”
曹兀龙向外走,一边扭头给冯彦虎嘱咐:“你给文戈说,叫他赶紧再写一两期简报,不要啥都不干,光知道吃。”冯彦虎含混答应着,送曹、陈二人上了车。
车一走,冯彦虎立即叫周兢喊吕翠儿,他不放心,不知道吕翠儿伤得咋样?吕翠儿来了,他见脸上只小小几坨青,不仔细还看不出来,知道不要紧,才放了心,嘱周兢去通知晚上的电话会。周兢知道他怕打扰,答应着走了。
他这才带吕翠儿到屋里。一进屋,吕翠儿喔哇一声就哭开了。冯彦虎忙抚慰,问伤得重不重,悄悄说:“我叫你忍着,忍过这阵儿就离开那里,咋又闹起来了?”
吕翠儿嘟一下嘴,说:“我忍了,可他要说粮食的事,我还咋忍!”冯彦虎吓一跳:“没说吧?”吕翠儿道:“他敢!”
她便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说到委屈处,不由泪珠儿滚滚;说到得意处,不由又破涕为笑。哭哭笑笑,又是一番妩媚景象,招得冯彦虎心里直痒。
冯彦虎也把要报她为公社副书记,曹书记要报她为县委常委的事说了一遍。吕翠儿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的,又是高兴,又是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冯彦虎还惦着晚上的电话会,顾不上多缠绵,说:“你再给周万贵捎个话,工地上和红沙沟大队的工作,叫他操个心。你的公社副书记一报上去,我就把周兢的党委委员免了。将来调整各队班子,他的支书也就免了,红沙沟我就交给他了,叫他多操点心。现在我不便和他多接触,万一周兢觉察了,工作一撂,我还就不好办了。”
吕翠儿答应着。冯彦虎又说:“大队会计你和周万贵也操个心,物色一个。那个王银江是个坏松,不能用,支书一换,会计也立即换。人叫他现在就物色着。”吕翠儿都一一答应了。
10、照相
开完电话会,冯彦虎一边往炕上躺一边想,又得几天的紧张了。忽想起王西存回来了,要研究吕翠儿报副书记的事,得以公社党委的名义,周兢的委员要免,自然不能让他参加,那就只剩他和王西存两人了,得先给他打个招呼。他去找,王西存却不在屋里,他回来在炕上躺着休息,想等会儿再去找。不想这些日子太累,竟睡过去了,半夜才冻醒,只好拉被再睡,想天亮再说。
谁知这一觉竟睡到吃早饭时还没醒。曹兀龙慌慌忽忽从县上来了,才打门把他叫醒。他见书记来这么早,自己竟还没起床,心里一阵惶愧,嘟囔说他昨晚熬夜太晚了。曹兀龙问工作布置情况,他说都按书记吩咐的布置了,曹兀龙才略略放心。正要问吕翠儿的情况,宣传部长解文举罗罗索索弄一堆照相器材进来,曹兀龙一皱眉,说:“马上要上工地,你怎么拿下来了?”
解文举是曹兀龙叫来照相写材料的,曹兀龙怕记者来匆忙,叫他先来一步,把准备工作做好。听书记说他,解文举犹豫一下,说:“现在就走?总得吃早饭吧?我怕放车上人乱拉。”
曹兀龙看他那罗索样儿,就不说话了,问冯彦虎:“吕翠儿的材料弄好了吗?”冯彦虎心里说,你刚布置,我晚上开电话会,哪有时间弄,但嘴上说:“公社党委就剩我和王西存两个,我准备今天抽时间研究呢。”
曹兀龙说:“那还等啥?现在马上研究。”冯彦虎脸还没洗,只得说:“行。”犹豫一下,不知该洗了脸再去找,还是开完会再洗脸。还没定好,李锦竹来喊吃饭,冯彦虎才说:“曹书记,要不吃了饭再研究?”曹兀龙也觉催得太急了,就点了头。
冯彦虎让李锦竹带着曹书记和解部长去吃饭,他匆匆抹了两把脸,也赶去灶房。正吃着,阎立国进来了,一脸的尴尬不愤,笑着说:“冯书记,官当大了,门坎咋高得很?看不见我们这些车户了,能不能给我们也给口饭吃?半夜起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能给口水润润嘴吗?”
冯彦虎和解文举忙让他过来坐。曹兀龙心里想,怎么把他给忘了,但又气他话里带刺儿,便不理。阎立国见曹兀龙脸色不好看,又把话往回挽,笑着对冯彦虎说:“瞎好我们也是给书记开车的,万一饿晕了,把车开到沟里,把书记摔了谁负责任?”
冯彦虎忙赔笑让他坐。曹兀龙已经吃完,站起来说:“老冯,快吃了叫王西存开会。”说着走了。
冯彦虎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悄悄说:“书记这次咋慌得很?”只得匆匆吃了点,让李锦竹找来王西存开党委会。他想借曹兀龙的势,说:“曹书记也参加吧?”曹兀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催让快点。
会议开始,王西存左右看看,除了曹兀龙和作记录的李锦竹,党委就他和冯彦虎两个人,问:“周兢怎么没来?”
冯彦虎看一眼曹兀龙。曹兀龙正吹杯子里的茶叶,头都不抬地说:“你听着,一阵儿你就知道了。老冯,抓紧。直截了当。有啥说啥。开短会。开完还要上工地。”王西存一看这架势,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