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彦虎安慰一阵,说了些鼓励的话。吕翠儿看看太阳,说她该去了。冯彦虎掏出李锦竹捎给文戈的字条让她带过去,他推起自行车往大队去了。
6、人去楼空情未了
文戈这些天一直在工地劳动。他本来在写大滩口会战的情况反映,没想到突然被“玫”的消息击中,差点没有倒下。他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天天到工地上劳动,用强消耗来折磨自己,希望能忘掉“玫”。他吃得少,干得多,人已经明显的瘦了,但仍不能忘掉。吕翠儿给他字条,他诧异地展开看,立即明白了,这是杨红砚不放心,想抚慰他,才托故有事,让他回电话。他心里叹一声,将字条撕碎,随风扬了。
这张小字条在他脑海里转了好些天,但自始至终,不给杨红砚回电话的念头却一点没有动摇。人就这么怪,他和余小楼要好时,是那么同情信赖杨红砚,几乎觉得杨红砚就是余小楼,及至余小楼突然离去,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她们两人有很大差别。有几次,他曾试想让杨红砚取代余小楼的位置,但当这念头一出现,他马上觉得自己很可憎,爱,应该是纯净圣洁的,不是买衣服,这件拿不着就去取另一件。他憎恶自己竟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他宁愿自己痛苦着,让伤口流着血,觉得这样便是对她背信弃义的惩罚,他觉得她仿佛还在身边,他所有折磨自己的行为她都能看到,并且会感到心痛。但有时候,他又怀疑,这有意义吗?
有时候,他会幻想自己能强大起来,强大得方方面面都比她现在的男友强许多倍,然后携着比她美丽得多的新娘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后悔,后悔得无地自容,他再骄傲地离去。可是,当他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一个呆在穷山沟沟里还要被人欺压的农民儿子,根本无法和省城里已经处在重要岗位的高干子弟相比时,他的心真正感到了苦痛。那是一种心仿佛被人死死攒住就要痛死过去的难受。一种无望的悲哀,一种无能的悔恨,像漫天大雾一样笼罩了一切。那个时候,他往往会想到死,与其屈辱的活着,还不如悄悄地永远消失。这个时候,他才会突然想到杨红砚,想到养育了自己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的父母,他的心便更加苦痛。
他就在这一会儿苦痛,一会儿恶毒,一会儿无望,一会儿悔恨,一会儿想嚎叫,一会儿又幻想的反反复复的思想搏斗中不断地折磨自己,变得孤独,健忘,精神恍惚,远离人群,一会儿觉得现实是梦,一会儿又觉得梦是现实。他变得不太像真实的人了,倒像一个模糊的影子。
杨红砚也犯了一个错误,这种时候,他固然需要慰藉,但如果能远远地看着,让他自己慢慢沉静下来,或许会比这么急切地表示关怀要好。当然,这怪不得杨红砚,她是真心的。她太想抚慰他了。当她怀着些许妒意把余小楼结婚的消息告诉他时,还多多少少有些报了小仇的快意,但当她发现这对他的打击太大时,她立即后悔了。她曾几次去找文戈,想帮他料理一下伤口,但文戈的房门一直锁着。她并不知道开始几次是文戈故意不开的,还以为他已经去山口了。她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找到他,才不得不托李锦竹给他传话,让他回一个电话。作为一个姑娘家,能如此体贴人,已难能可贵了,可惜文戈只顾欣赏自己的伤口,咀嚼自己的苦痛,冷淡并无情地伤害了另一颗心。
他一直劳动到散工,回去后又躺着呆望屋顶,一点也不知道杨红砚心急火燎地在电话机旁守候了整整一天。
7、粮食是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半夜给吕翠儿家送粮食的事传开了。散工后,周兢把张培河叫到大队部里审究:“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
张培河摇头。周兢说:“你说话,不要摇头。到底有没有?”张培河嘴唇动了一下,说:“没有。”周兢说:“大声点,有没有?”张培河嗓子发干,说:“没有。”周兢说:“你就想好,有没有?”张培河仍说:“没有。”周兢说:“肯定没有?”张培河迟疑,但仍说:“没有。”周兢看了他半晌,说:“那你去。”
周兢到文戈屋里坐,一边卷烟,一边唠叨:“哎瘸松,嘴硬得很,硬不说!人家把他当王八着呢,他还替人家保密,你说气人不气人1文戈没听明白,刚想问,大嘴女人进来了,笑说:“支书你审出来了吗?”周兢脸一沉:“审出啥来了?你不要胡说。我审谁来!”
大嘴女人略显尴尬,说:“庄里人都知道了,还瞒我着呢!你不说算了。”要走,又转回来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到瘸子家里去搜,保险能搜出来。”
周兢喝她:“你做球你的饭去,烂话多得很!”女人还不走,说:“那个婊子啊,那个婊子太恨人了!搜着出来把那个婊子好好儿臊一顿!叫那个婊子B歇着去!”周兢喝道:“你滚球你的吧,咋那么多烂话!”女人这才嘟囔着走了。
文戈问咋回事?周兢说:“前天晚上,有人看见两个驴驮的啥吆到瘸子家去了,估计驮的粮食。人都猜着是冯彦虎给吕翠儿弄的,可都说不准。我刚问呢,瘸子也不说。——唉,这个世道完了,胡整的人官越当越大,好人倒吃不开了1话未完,吕翠儿推门向里瞅一眼,问:“周支书没见我们那个人吗?”周兢道:“刚才来和我要了几张卷烟纸,这阵儿回去了吧?家里没有?”
吕翠儿神不守舍地“哦”,拉上门出来了。她顺路问了几个人家,碰上人也问,都说没见。众人好奇,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知道粮食的事发了,她坐不住了,想看热闹,笑眯眯地互相递着眼色。吕翠儿也顾不得许多,知道人都在看她,也不回头,还一路走一路问,直到转了一圈回家,张培河还没回去。
她心里不安,担心张培河给周兢说了啥话,怕露出粮食的底儿害了冯彦虎,心急火燎,又出来在庄里转了一圈,仍不见张培河的面。没办法,只得回去。谁知一到家,张培河却在窑里发呆。吕翠儿没好气,劈头就骂:“你死到哪里去了,到处寻你寻不着!”
张培河也一肚子火,从大队部出来,觉得没脸见人,躲在园子房房里哭了一场,哭够了才回来,并不知道吕翠儿找他。见她发火,他哪里忍得住,但又怕吵起来,少不得忍着。吕翠儿见他不吭声,越来了气,骂道:“你B嘴叫驴毛塞了吗,人问话着呢,咋不言喘!——你说,周支书叫你干啥去了?”
张培河真想踏她一顿脚,但忍着,只瞪她说:“你管他1吕翠儿心里急,更气了,说:“我当然要管!我给你把话说响,你旦把粮食的事说出去,我,我,我叫你知道呢1张培河气坏了,全倒过来了,他忽一下站起来,瘸一瘸,立在吕翠儿面前,恶狠狠地说:“我×你妈!我偏说!你还把我的×咬了呢!你把你那个嫖客大吃劲的(贵重)!你害怕人知道了把你那个嫖客大的官撤了!我还偏要给人说!看你把我咋呢!”
吕翠儿气极了,说:“好!你说去,你爱说就说去,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你旦敢给人说,我就说家里所有的粮食都是人送来的!把这些粮食一颗不剩地都退回去,我看你们娘儿两个×不歇下还怪了!你吃风屙屁去吧!你不信你试着1张培河也气极了,说:“我就说呢!拿去就拿去!我就是饿死,也不叫你那个嫖客大的官当顺当!你咋呢!我这阵儿就给人说去呢,我看你还把我的×咬了!”说着,拨开吕翠儿就往外走。吕翠儿急了,双手齐出,“咕咚”一声,把张培河推倒在炕沿下。
张培河头碰在炕沿上,也没觉着痛,稍一愣,眼睛睁得铜铃一般,翻身就要爬起来。吕翠儿见他真急了,她也急了,趁他翻爬的当儿,猛扑过去压在他身上,想把他压祝却不料这正得了张培河的手,他腿脚不灵便,手上却颇有力气,虽吃她一压,却也不在乎,顺势往地上一倒,双手揪过吕翠儿来,再一翻身,吕翠儿早翻了下面。好几年的恶气积到现在,这一顿好揍!他一手揪着吕翠儿,一手握拳,也不分东西南北,捣蒜般便往吕翠儿身上捅。吕翠儿痛疼难忍,挣了几挣挣不开,杀猪般嚎了起来:“救命啊~~~~,瘸子杀人了啊~~~~!”
锣锣在炕上早吓醒了,没命地哭。瞎眼婆婆摸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双手乱扑乱抓,将头在地上墙上乱撞,一边哭喊:“大!奶奶!我不活了!你们把我捏死去!祖宗!爷!我这还活个啥味道!你们来把我捏死!爷1张培河一见,怕母亲撞出个好歹来,这才丢了吕翠儿去扶母亲。吕翠儿得空爬起来,顾不得许多,披头散发抢上炕去,抱住锣锣大哭起来。
门口早围满了人,这时才都进来,拉的拉,劝的劝。队长孙廷明排开众人,进来问道:“你们咋了?”
没有人回答。吕翠儿抱着锣锣只是哭。张培河呆呆的,也不说话。瞎眼婆婆头都撞愣了,一边哭一边说:“没有咋。没有咋。两口子吵个嘴,没有咋。”
孙廷明道:“两口子吵嘴总有个原因呢吧?到底为啥?”瞎眼婆婆忙又说:“哎哟,队长,你就饶了我们吧。两口子吵几句嘴,还一定要为个啥呢1孙廷明转问张培河:“你说,为啥事?”张培河低了头,不说话。孙廷明看了他半天,骂道:“看你那个球样子!你把那不一头碰死去,你活的个啥味道!”又转向吕翠儿,“那么你说,为啥事?”吕翠儿止住哭,抱着锣锣说:“不为啥。”
孙廷明还要问,周兢在外面听够多时,这时发话道:“孙队长,你出来。”孙廷明听出是支书,看看窑里,排开众人往外走。周兢在外喝喊围观的人:“不相干的人都回去!这又不是唱戏,有啥好看的!都回去1看热闹的人这才纷纷散去。周兢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进窑去,以支书的身份将各人教训了一顿,又出来叫了孙廷明,边走边悄悄问:“咋回事?”
孙廷明说:“刚才,我听几个人说,两口子为粮食的事吵嘴着呢,吵的吵的打开了,好像瘸子嚷着要给人说,吕翠儿不叫说,就打开了。我想趁他们在气头上问问,看瘸子能把实话说出来么,结果那瘸松还是不说。”
周兢道:“算了,再不要问了,就问出来,能干啥?那些问题,谁不知道,人家的官还不是越当越大了。这阵儿副主任成了正书记,你把人家瞅给两眼半!再说,瘸子家也可怜,咱们没有力量救济,有人把粮食送到门上了,有啥不好。现在又是这么个年景,粮食就是命,脸重要,命更重要,你再问也不会说。算了,再不问了。”
孙廷明说:“对是对着呢,我也不是冲瘸子,我是气那个老叫驴,把公社里的年轻媳妇子洗了一遍,官还越当越大了1周兢叹道:“叫人家当去,我们个平头老百姓,能把人家咋呢1两人叹息一阵,不提。
8、梁拯华
这日天气晴好,文戈要到工地去,李锦竹却来了,笑嘻嘻的,迎面就问:“我叫冯老将给你捎了个字条,捎到了吧?你给杨红砚同志回电话了吗?”
文戈说:“捎到了。电话……我还没顾上回。”李锦竹收了笑:“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你不回电话,不要叫杨红砚同志以为我把她的话贪污了。”
文戈不愿提这事,问道:“你今天情绪挺好,有啥喜事吧?”李锦竹笑说:“孙书记打电话问候你,你见了要说清楚,不要叫孙书记以为我把他的话也贪污了。”
文戈诧异,说:“孙书记打电话问候我?不可能吧?没说啥事?”李锦竹咧嘴笑了:“孙书记给我说了个事儿,我心里不太踏实,想和你商量商量。”
文戈问啥事?李锦竹说:“孙书记想调我到‘农办’去,你说我答应不答应?”文戈一听,心里松了一大截,这事是他促成的,这些天只想自己的心事,忘了告诉他,现在再说,倒仿佛是邀功了,便不提起,只说:“‘农办’也好,为啥不去。和办公室前后排,后窗子就能看见办公室的门,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正说着,只听院外车响,两人看时,曹兀龙带着陈召凤和一老一少两个干部进来了。文戈认得,一个是梁拯华,说话唠叨,为人耿直,技术好。那年月不评职称,他都老了,还是个技术员,但水电局的职工都戏称他“梁工”。小的叫段有德,梁拯华的徒弟,也是技术员。
文戈和李锦竹出来问话,周兢也快步从大门进来。曹兀龙看见,老远便喊:“周支书,今天要你操心呢,给你们做饭的说一下,把饭做得好好的,今天要招待梁工呢1说着,冲梁拯华嘿嘿地笑,“咱们梁工给你们设计水库来了,你们要好好儿招待呢。把你们那羊羔子宰上一个,叫咱们梁工好好吃一顿。我们也跟着梁工沾点光。”说着,还嘿嘿地笑。
梁拯华眨着小眼睛,粘粘串串地说:“书记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跟着书记沾光还差不多,书记跟着我们只能沾泥沾水,没有光沾的。你完全说倒了。”
曹兀龙、陈召凤几个都笑。曹兀龙说:“梁工今儿咋还谦虚起来了?你把你和人辩论的劲头拿出来嘛,咋还谦虚起来了?”说着,又看着梁拯华笑。
他一口一个“梁工”,叫得梁拯华不自在起来,说:“书记,你不要叫我‘梁工’,我不是工程师,我是技术员。你再不能这么叫,这有点污辱人了!”
陈召凤知道他的古怪脾气,一看他认了真,忙给曹兀龙使眼色,一边打圆场道:“老梁,那么认真干啥!书记跟你开句玩笑,也是抬举你的意思,你咋连瞎话好话都听不来了1梁拯华说:“不对。不是抬举。现在是知识分子吃不开的时候,大老粗光荣,要抬举我就应该叫我梁老粗!不应该叫梁工。越粗越光荣嘛!”
陈召凤知道他的犟劲又上来了,连忙转移话题:“老梁,闲话不要说了,你看现在咋办?先到工地上去看,还是吃了饭再去看?”
梁拯华说:“先看。先看。看回来了再吃饭。工作不能马虎。”又冲曹兀龙道:“书记不要生我的气,我这个人说话就这样,直冲冲的,心里想啥就说啥,不会溜须拍马,不会顺情说好话。一辈子了,改不了了。你不要生气,你要生气,那生不完的。”
陈召凤笑了。曹兀龙也笑了,说:“我不生气。我就喜欢直人。直人好打交道。直人不搞阴谋诡计。”
陈召凤说曹书记一路辛苦了,要休息休息,让周兢带梁拯华去。文戈和李锦竹见书记没有和他们说话的意思,就自去工地了。
不到两个小时,梁拯华和周兢回来了,陈召凤出来招手,让都到曹书记这里来。几人一边往里走,一边争论。梁拯华说:“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听了不要生气。我先声明,我不知道最初,最初!我说的是最初!最初是谁决定在这个地方打水库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确实不知道。我也不打听。打听没用。有啥用你们说?是不是?确实没用。所以,我不打听,也不知道。”
听的人都笑起来。李映笑着说:“梁工你说的啥话嘛,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你颠来倒去说了有十句,还没说清。”
众人都知道他的毛病,也不计较。梁拯华冲李映说:“你又叫我‘梁工’,我已经声明过了,不能叫我‘梁工’。我不是工程师,是技术员。不过,李师傅你叫,我不生气。你是汽车司机,我们是平等的,你不会嘲笑我。对不对?所以,你叫,我不生气。这些话就不说了,还说水库。我说最初决定在这儿打水库的人是谁我不知道,所以我这话绝对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我是就事论事。绝不牵扯任何人。你们要是同意我的这个说法,我就讲我的意见,要是不同意,以为我是针对谁的,那我就不说了。我何必要去得罪人?是不是?”
曹兀龙不笑了,他已经预感到梁拯华的话将对他不利。陈召凤觉出点味儿来,想提醒他,说:“老梁,你再不要声明这声明那了好不好?有啥想法你就谈。你看,曹书记也在。曹书记专门把你从县上请来,就是要听你的意见的。对知识分子,我们也是一分为二的,不是一听知识分子就都是坏人。像你这样的工农出身的知识分子,我们也是欢迎的嘛。是不是?要不欢迎,县委书记也不会把你从县上请到这里来了,是不是?闲话不说了,你就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