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彦虎得了鼓舞,接茬儿宣布开会:“今天咱们研究公社党委的人事变动问题。大家都看到文件了,田养民同志调羊场了,现在公社党委由我负责。班子要根据实际情况作些调整。根据中央政策,我们应该着重把年轻的同志,女同志提上来。还要提拔那些工作有朝气的同志。而把那些工作无成绩,办事拖沓,缩手缩脚,暮气沉沉的人免掉。根据这些原则,我提议三点:第一,提议吕翠儿同志为公社党委委员,副书记,当然了,是不脱产的;第二,提议罗吉万同志为公社党委委员,当然,也是不脱产的,罗吉万同志继续担任罗山大队支部书记;第三,提议免去周兢同志的公社党委委员职务。”
他强调,吕翠儿同志年轻,是女同志,工作有干劲,在大滩口会战中成绩突出,等等。罗吉万也是工作有热情,有干劲,办法多等等。周兢除了工作不努力,不能起带头作用外,还因为吕翠儿同志也是红沙沟大队的,一个大队不能同时有两个公社党委委员。说完了,恭敬地问曹书记还有什么要说的。
曹兀龙喝一口茶,说:“你们公社的事,由你们党委定。我不想多说。不过,吕翠儿同志确实是个好同志,那么年轻,又是女同志,文化程度不高,家庭又拖后腿,种种困难,都能克服,还能把工作做好,不简单的!确实不简单的!不仅在红沙沟大队是突出的,在全公社,全县,都是很突出的。这样的好同志,不提拔,说得过去吗?啊?你们说说得过去吗?”他看一下手表,“王西存同志说,你有没有意见?快说。”
王西存是聪明人,一看这阵势,他还能说什么,摇摇头:“没意见。”说完,一声儿不吭了。
屋里突然有点静。按惯例,次要人物附和主要人物的意见,都要找出几条似是而非的话作补充,至少也要按主要人物的意思重述几句,可他说了那三个字后,再不吭声了。冯彦虎等半晌,见他没声儿,问:“你说完了?”王西存说:“完了。”
冯彦虎略犹豫一下,转脸问曹兀龙:“曹书记,你看,还有啥要说的吗?再给我们讲几句。”
曹兀龙当然能感觉出王西存的抵触情绪,心里不痛快,本想镇喝几句,转念一想,人家什么都没说,怎么开这个口?于是说:“没意见就好。党委会上通过的事就抓紧办,不要拖拖拉拉。老冯,谁整材料你安顿好,叫抓紧整材料。咱们赶快上工地。”说着,就往炕下走。别的人一见,也都站起。党委会就这么结束了。
曹兀龙还惦着陈召凤联系记者的事,怕电话出问题,一边端茶杯往车上走,一边说:“把你们那个管电话的叫来,这几天的电话不能出错,出了错,叫他负完全的责任呢1冯彦虎便扯着嗓子喊。李线长听见了,一边飞跑,一边答应。跑跟前,见好几位领导,便往曹兀龙和冯彦虎脸上往返地看。曹兀龙见了,厉声说:“你听着,这几天的电话你就给我看的好好儿的,要出一点错,我叫你负完全责任呢!听清了没有?”
冯彦虎也跟着镇喝。李线长惶恐地点头答应,裤角儿都抖起来了。曹兀龙见了,反笑起来:“你去守电话去,不要紧张,看好就行了。”李线长这才走了。
曹兀龙一路紧催,小车直奔大滩口工地而去。还未到,就听工地上高音喇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子喊到半天云里去了。再近些,就见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红旗在风中高高低低地飘扬。再近些,蚂蚁似的人群乱攘攘的奔跑。真有股轰轰烈烈的热闹景象。
解文举看了,说:“要照相,就不能再往前开了。太近了照不到全景。”
曹兀龙立即让停车。几个人下来,爬到一个小山包上远望,曹兀龙一手叉腰,指着对面山上只弄了半拉的“学习小靳庄”和“农业学大寨”标语说:“老冯,标语怎么到现在没搞好?要抓紧呢!你看现在这个样,相都没办法照了!”
冯彦虎红了脸,说:“好。我抓紧。工作量太大,……”他想解释,却不敢解释,嗫嚅几句,不吭声了。
曹兀龙全然不理他,说解文举道:“老解,想办法照一个全景。把人,红旗都照上。照得气气魄魄的。要把那种大干社会主义的气魄照出来!对面山上那两条标语……,能不能想个啥办法?没有标语也不好……”
解文举端着机子左照右看,说:“没办法。一定要有的话,就只能在底片上做手脚了。”曹兀龙说:“底片上能想上办法?”解文举说:“比较复杂。没把握。我试试吧。”曹兀龙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解文举端着照相机调整角度远近,忽然有了主意:“哦,可以让曹书记站镜头前,我给曹书记照,把大背景衬出来。这样,没弄完的标语曹书记的身子就挡住了,外人看不出来。曹书记的大镜头也有了,还更好。”
曹兀龙高兴起来,他早就盼着自己的照片能登在报上,所以立即照办。照完,解文举说:“我给曹书记和冯书记两个再照几张吧?”曹兀龙还没照够,说:“行。怎么照,你安排。”
解文举便让他两这样站站,那样站站,却都咂嘴不满意:“要是有张规划图就好了,曹书记和冯书记看着规划图,再配场面的实景,就非常理想了。”
一旁观战的阎立国说:“我车上有张牛皮纸行不行?反正照出来就是个样子?”解文举犹豫一下,说:“你找出来咱们试一试。”阎立国真就把他修车垫身子的牛皮纸找出来了。曹兀龙见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尽油渍,嘟囔一句。冯彦虎说:“试试吧,照出来兴许看不见。”
曹兀龙便摆出视查的样子,和冯彦虎两人拿着牛皮纸指指划划。解文举抓紧照了几张。照完,阎立国收牛皮纸,偷偷笑道:“领导干革命的镜头原来是这么照出来的!”解文举瞪他一眼,他笑着闭上了嘴。
解文举说还要照几张不同角度的全景图,爬另一个山包上去了。冯彦虎这才有机会问:“曹书记这次去省上,见洪书记没有?”
曹兀龙兴奋起来,说:“见了。哎,咱们以前没见过那么大的书记,人好得很!没一点架子!那个平易近人!那个和气!真是大书记的气魄!对咱们县上关心得很!农业也问,水利也问,找的人拖头不断!说不上两句话就有人找!我看书记忙,抓紧时间把咱们县上的情况简单汇报了,原来地区没把咱们县上的情况报上去!”
冯彦惊问:“地区真格没报?”曹兀龙说:“没报。要不是这次直接找到洪书记,咱们还都在鼓里蒙着呢1冯彦虎咂嘴:“看!多亏找着洪书记了!地区咋这么个态度?曹书记对熊书记也好着呢,他们咋就这么个态度?”曹兀龙说:“地区复杂得很1一句话未完,远处有人喊话,两人听了听,似乎是喊曹书记。冯彦虎站高了喊问,那人跑近了喊:“县上电话找曹书记,说记者来了!”
曹兀龙一听“记者”二字,立即跳起来:“记者来了,这么快!我得赶紧上县。”说着,让阎立国喊解文举,差点等不及人来,急得车上车下几趟。解文举刚一到,立马命令开车,给冯彦虎嘱咐的话也忘了。
上公路不远,见有人上坟,曹兀龙诧异,说:“这个时候上的干啥的坟?”阎立国笑笑说:“清明。马上就清明了。”曹兀龙“哦”一声,若有所思好半晌,念叨道:“把清明还忘了。好几年都没有给老人上过坟了!”
解文举迟疑一下,说:“其实上坟不应该算迷信,是对亲人的记念。不应该算迷信。毛主席都给母亲上过坟。这和给烈士扫墓一个意思,不能算迷信。”曹兀龙笑起来,说:“毛主席给母亲上过坟?”解文举说:“千真万确!这没一点错1阎立国听出了意思,回头问:“曹书记家坟在哪里?要不要我拉你去?”曹兀龙犹豫一下,说:“不远,正好路过。”解文举和阎立国都说:“那就去一下么!”曹兀龙不说话。
走一阵,曹兀龙手往前一指说:“我们家老坟就在这个山嘴后面。”阎立国就把车停住了,和解文举两个劝,曹兀龙真就下去了,说:“你两个在车上等着,我去看一下,看坟好着吗?”说着,向山包后走去。
解文举在车上坐一阵,忽然说:“哦,给曹书记照一张相。”说着急急忙忙下去,一路小跑,赶过去正好看见曹兀龙撅着屁股跪在坟前叩头,他怕慢了照不上,边跑边对焦距,咔喳了一张。
正高兴,不想曹兀龙一回头看见了,暴喝一声:“你干啥1解文举一听声气不对,打了个哆嗦,说:“我给曹书记照张相。”曹兀龙怒道:“谁叫你照的!你想干啥1解文举慌了,说:“我是好心,没有别的意思!真的1曹兀龙一脸怒容,指着相机说:“你把它给我毁了!”解文举犹豫:“这一卷照的是会战?”曹兀龙怒目一瞪,吼道:“你给我毁了!”解文举手哆嗦着打开相机,把胶卷拽了出来。
曹兀龙怒犹未息,说:“烧了1解文举说:“已经曝光了。”曹兀龙不懂啥叫曝光,说:“烧了1解文举摸着口袋说:“我没有火柴。”曹兀龙掏出打火机扔过去,解文举没接住,弯腰从地上拣起来,将胶卷点燃了。
11、接待给大爷传话儿的,小爷赔了不少笑脸
晚上,曹兀龙从县上给冯彦虎打电话,说记者还未来,但马上就会来,让他们继续做好工作,保持轰轰烈烈,还要准备夜战。冯彦虎不愿意干这种事,但不敢不干,便派人将公社里早已不用的一盏旧汽灯取来预备着。
然而,第二天等了一整天,记者没有来。第三天直到快中午了,公路上才掀起尘土。山头上放哨的敲响了锣,高音喇叭里立即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歌声,工地上红旗展动,年轻人乱喊乱叫,倒也有几分热闹景象。
小车到解文举照过相的地方,曹兀龙让停下,给记者介绍说:“温记者下来看看吧?这里能看到工地全貌。”他的意思是让记者在这里照相,但温记者似乎并没有要照的意思,车都不想下,见曹兀龙在下面等,只得跟下来,但照相机皮套子都没打开。
曹兀龙指指划划介绍了半晌,记者似乎没进耳朵里去,他便觉得没劲,收住了话头。温记者这才问:“你刚才说的这些都有材料吗?有材料了给我一份材料,我就不记了。”
这下倒难住了曹兀龙,如果说有材料吧,他一时拿不出来,如果说没材料吧,怕记者不写了。陈召凤见状,忙说:“有的有,有的没有。——曹书记,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下去凑一凑,有现成材料的找出来就行了,没有的,找几个人连夜整理,整理好了给温同志,好不好?”曹兀龙还没说话,温记者就说:“行。”
几个人又上车,解文举因前面拍的照片都毁了,这阵儿急急忙忙补拍,见人都上了车,他才慌忽忽过来。到工地,冯彦虎迎过来,陈召凤给介绍,温记者懒洋洋地伸出手,说:“我叫温德清。”
曹兀龙瞅瞅,没瞅见文戈,给冯彦虎安顿:“你找个人,叫文戈和李锦竹赶紧准备材料1冯彦虎找个社员送信去了。
温德清是老记者,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会战在他心目中占不了多少位置。但既然来了,也只得听着,见吕翠儿的“铁姑娘突击队”里还有几个看得过眼的,也照了张相,但始终提不起精神来。曹兀龙还要介绍,他打断了,说:“咱们去看看打井的情况吧,‘百井汇流’的口号提得还有点新意。”
这对曹兀龙多少是个打击,心里便有点凉,话也少了。多亏解文举向记者请教写稿发消息的经验,才没太冷常打井的沟里,每个井口倒都按布置的插了红旗,原设想这些红旗串成串,远远看去像两条龙,但插上去才知道,一是沟长,二是弯弯拐拐的,远处根本看不见,近处只能看到两三处,根本没有设想的那种气势,相也就没法儿照了。这又给曹兀龙泼了一瓢冷水。
看了两三口井,还都没出水。来到周万贵打的井旁,周万贵因有冯彦虎的许诺,干活特别卖力,见领导和记者来,忙迎上来说话。温记者问:“出水了吗?”周万贵笑着说:“快了。你摸,这沙子都湿湿的了,用手能捏成疙瘩了。”说着,将刚吊上来的沙子抓了一把,捏给记者和曹兀龙看。
曹兀龙也抓一把捏着试,果然。冯彦虎和解文举也都捏着试了,说:“就是,有希望。”温记者只看了看,面上冷冷的。曹兀龙只得嘱咐周万贵:“抓紧!抓紧!好好打!”冯彦虎以目示意:“抓紧!”周万贵心里明白,大声说:“领导放心,我一定抓紧!”
曹兀龙还要往里走,温德清却不动,问:“有没有出水的?有出水的了咱们看看,没出水的就不去了,大同小异,看了也没用。”
几个人闻言都停住了。陈召凤往曹兀龙脸上看。曹兀龙看冯彦虎。冯彦虎回看一眼曹兀龙,吞吞吐吐地说:“出水,……还都没出。”
曹兀龙只得说:“那就算了吧。”他心里很不是味儿,像盼大领导一样盼来了,却是这么个情形。他心里有点抱怨陈召凤了,怎么请了这么个爷!
陈召凤也感到了曹的不快,想挽回,努力给温德清介绍“百井汇流”。温德清不知是为了缓和气氛,还是真觉得“百井汇流”有气魄,说:“‘百井汇流’的提法还是不错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有点新意。可惜都没有出水,要不,还是可以做点文章的。”
曹兀龙心里一动,立即转身给冯彦虎布置,悄悄说:“你留下,给打井的布置一下,连天连夜打!三班倒,一刻都不要停!人手要是不够,等记者走了后,把工地上的人抽出来打井。一定要想办法在这几天把水打出来。”
冯彦虎心里直叫苦,想着这地下谁知道有没有水,要有,就不说了,多费点力气,要没水,岂不是白费劲!但他嘴上忙忙地答应着,返回去布置去了。
回到大队部,曹兀龙心里已经凉了大半截,但还保持了礼貌,把温德清让进屋,敬茶毕,温德清用茶漱漱口,说:“书记,局长,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们听,如果觉得合适,咱们就办,如果觉得不合适,咱们——用你们水泉的话来说——就拉倒算球了!好不好?”他抿了口茶,“陈局长,你叫我来的目的,我也明白,咱们就不说了。我也是喜欢为朋友帮忙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但是我想,如果我们仅仅把目光局限在这个工地上,是不是目标太小,材料过于单薄?你们想,我要写的是曹书记,是水泉县几十万人民的书记,不是一个小工程的指挥。如果是写公社或大队支书,那可以,但作为县委书记,仅仅写这么一个‘点’,就太小了.造三千亩水地’,‘百井汇流’,都是不错的口号,也有新闻性,如果放在一个大队支书身上,是大气魄!放在公社书记身上,也算中气魄。但如果放在一个县委书记身上,就成小气魄了。别人要问,几十万人,就干了这么点事儿?不好听!是不是?”
陈召凤偷偷出了口气,偷看了曹兀龙一眼。曹兀龙心里的火儿也熄了点,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来。
温德清继续说:“所以我说,要写一个县委书记,目光就要放到全县去,看全县的工作搞得怎么样?当然,‘点’也是很重要的。这就像枪尖上那一点钢,没有枪头枪身,那点钢没一点用,只有枪头枪身,没枪尖上那一点钢,也不行!是不是?”
陈召凤释然了,刚才的担忧、紧张一扫而光,一副茅塞顿开的喜悦相。曹兀龙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但面子上仍有些下不来,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对是对着呢。”
温德清又说:“所以,这里的材料,你们找人整理一下,我还想到全县看一看,多跑几个地方。”
直到现在,曹兀龙才觉得,温德清那高高的个头,是魁伟,不是高傲;那大大的脸盘,是体面,不是臃肿;近视眼镜,是学问的象征,不是臭知识分子的标志。他看一眼陈召凤,似乎是对他功劳的肯定,又转脸笑着说:“谈得好。谈得好。老温到底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老陈,你快去看饭怎么样了?跑了一天,饿坏了。”
陈召凤连忙去安排。冯彦虎也回来了。几个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