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钟扬扬握笔的右手说:“不行,右手我还写字呢。”他老伴儿急道:“你吊完再写行不行沙1刘钟用下巴一指和枕头一般高的文件堆说:“你看行不行?你自己看1他老伴急得流下泪来。
文戈见了,说:“刘书记你有图章吗?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躺着吊针,文件我给你读,批什么我替你写,完了把你章盖上,就不用签字了。你看行不行?”
刘钟还未说话,他老伴儿急忙说:“图章有。我这就取去。”说着,擦着泪往外走。刘钟看看左手背,几乎全青了,血管更烂得不行了,只得说:“那今天就吊右手吧。”
文戈清理那些文件、材料。先分了类,按类读的读,批的批,刘书记有什么话,他代写,然后盖上章。他老伴出出进进,一会给文戈倒水,一会给刘钟左手热敷,要不就在床边站着,一阵也不休息。
文戈处理得极快,有些不太重要的东西,一目十行就扫过去了,就这,还一直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处理完。刘钟老伴一步都没离开,一直站了几个小时。等文戈处理完材料,她才歉意地说了两个字:“谢谢1文戈心里还记着李锦竹的事,但夜太深了,刘钟已经疲惫不堪,他不好意思讲,只得出来了。在走廊里他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到街上又深深地吸几口气,心想,我年轻力壮都累得够呛,刘书记如何受得了啊。县委大门已关,他怕惊扰别人,从卫生局小院翻墙进去了。
第二天一早,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响了,又是那位声音挺像“玫”的女声,文戈从蒙胧中惊醒,闭着眼一直听到她播完。等他起床,已是上班时分,早餐也开过了,只得空着肚子等午饭。
他心里还惦着李锦竹的事,跑医院去看,刘钟床边又围了人,刘钟老伴儿看见了,热情地出来问,他笑笑说没事,就走了。
回办公室,他帮何玮婉装信封,悄悄念叨:“山口的李锦竹想调县上来,叫我给刘书记说说,我去了几次都没好意思开口。”何玮婉摇头:“唉,你给刘书记说是白说,他哪会干这种事。”
文戈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不是谁的孙子么,谁的外甥女,怕咋了?”何玮婉悄说:“小文,你不能再这种口气说话了,叫曹书记听见就不得了了!”
正说着,马宏雄进来,看见文戈,大声问:“大滩口会战现在战得咋样了?战出名堂了没有?听说山口公社的人对咱们曹书记感激得很,都叫‘曹青天’,真的么假的?”
文戈还没开口,何玮婉就阻止:“马主任,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话好不好?”说着指一下鲍日曙的空坐位。
马宏雄不在乎,说:“哎,没关系,他又不在。咱们几个都看着,他一来咱们不说了还不行1何玮婉站起来说:“马主任,你不听算了,你要说了说去,我不参与。”说着就往外走。马宏雄在后面说:“你走你走!那么小心着咋呢,头割了碗大的个疤疤,你还活几百岁呢*—小文你讲1文戈便把瞎眼婆婆叫青天的事约略说了。马宏雄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知道!你看我没到山口去,他那两下子谁还不知道!他要‘青天’了,那天底下的青天也就太多了!”
阮祥林秃着脑门子进来,马宏雄招呼一声走了。文戈忽想,刘书记太忙,何不把李锦竹的事给他说说?就说了。阮祥林似乎并无热情,想想说:“县委办公室调人要常委会研究呢,你给曹书记说说,现在是曹书记主持工作。”文戈心里一拧,再不提了。
阮祥林刚走,何玮婉回来了,悄悄说:“小文你要注意呢,阮常委和以前不一样了!”文戈诧异,说:“怎么个不一样法?”何玮婉摇头,悄说:“我也说不上。只是一点感觉。这个话我给谁都没敢说过,你千万不敢给人说!”文戈半晌没说出话来。
正闷着,听一个人叫“文秘书”,一抬头,杨红砚新簇簇站在门口,文戈眼睛一亮,叫声:“啊呀,你可回来了1起身就向外走,一边说:“我的信还在你那里吧?”
杨红砚还没说话,何玮婉在后面笑道:“小文等谁的信,都快急疯了!”杨红砚见他那样,脸上的笑意凉了点,不吭气,笑着问候何玮婉,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急得文戈直在地上捯腾脚步。她磨够了,才慢慢地出来往回走,一路和见到的人打招呼,文戈只得咬牙忍着,边走边等她。
到那里他才发现,她屋里全是土,原来她刚回来,看见文戈在办公室,房子也没顾得收拾就过去了。见文戈一心只在信上,进门手一指:“呶,窗台上。”
文戈一把拿起,掸去尘土,一眼就看出,是“玫”的字。他心潮澎湃起来,急忙装口袋里,回身才对杨红砚笑:“你去省上去了?”
杨红砚不回答,盯着他看,故意说:“谁的信,那么急切?”文戈不好说,只笑:“一个朋友。”又问,“省上有什么情况?”杨红砚说:“行了,别装了,快回去看信去吧。别真急疯了。”文戈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没关系,咱们聊聊吧?”
杨红砚说:“行了行了,走吧。你这阵儿想聊的不是我!”文戈不好意思,还想说什么,杨红砚说:“行了,走吧,我还要收拾房间呢!”文戈看看满屋的尘土,才笑说:“那也好。我一会儿过来。”说着要走。
杨红砚去取条帚,装作无意地说:“我这次还去了趟师大,我们有个同学在师大新闻系。”她说得似乎很平淡,但文戈听来却如雷鸣,站住问:“你去了趟师大?”
杨红砚不回答,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们那个同学说,他们系有个青年女教师,人长得挺漂亮,也挺聪明,课讲得好,师生关系也挺好,可以说样样都好,还是优秀教师。”
文戈听她话中有话,就站着听。杨红砚笑笑,说:“你怎么不问问是谁,后来怎样了?”文戈已感到有点不祥,说:“谁?”杨红砚得胜地一笑,一边低头扫地,一边嘴里念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一小楼1文戈头里轰地一声,“余小楼”三个字像雷一样在空中炸响了,震得他头里嗡嗡直响。
杨红砚却全然不管,脸上兴灾乐祸的成分反加重了,说:“前不久,那位又聪明又漂亮又年轻前途远大人缘又好的女教师找了个对象,听说也是位又年轻又漂亮人缘也好已经是省组织部副处长将来还要提升前途更远大的高干子弟,结婚时人山人海,捧场的人差点把院子都挤破了,你没去祝贺一下?”她只顾说得痛快,一抬头,见文戈面如白纸呆在那里,心里猛一抽,扔下条帚说:“你没事吧?”
文戈清醒过来,嗓子干得仿佛贴到一起了,只点点头,转身出来了。杨红砚看着他的背影,又恨又可怜,一个人悄悄说:“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单相思贱不贱啊!”
11、爱情十字架
文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一进去,便靠倒在门板上,压锁了门,闭眼喘了会气。他手还插在兜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他不敢掏出来,只紧紧地捏着,仿佛怕它飞了。他心有些颤,恨不能马上知道信里的内容,却还是只捏着,就是不敢往外掏。他捏着,想通过手指来感知信里的内容,却什么都感知不到,只觉出那是一封很薄的信,薄得让人心颤。
他终于有勇气掏出信了,一眼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体,他只叫得一声:“我的玫!”眼泪哗的就下来了。他还是不能拆信,只把信紧贴在脸上,让泪水打在信封上。
有人敲门,他不睁眼,不出声,不动。门外的人喊:“文戈,还有你一封信,你要不要?”他听出是杨红砚,但仍不睁眼,不动。现在,任何信对他都没有意义了。
门缝那儿咝咝响,是杨红砚在往里塞信。他仍不睁眼,不动。待一切都平静下来,他才慢慢睁开眼。信封已湿了,能见到里面隐约的字迹。
他这才走到桌前,将信平放在桌上,擦掉脸上的泪,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是一封对他有安慰的信。他拿起信来拆,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那信粘得牢,他拆破了,抽出信来,一眼便看到署名是“小楼”,而不是以往的“你的玫”。他的心立即一拧。
那是一封简单的信,简直太简单了:
文戈同志:
近来好吗?很久未给您写信了。今有一事相告,我有男朋友了,人还可以。可能不久就会办手续,到时候请您光临。很感谢您以往对我的关心,希望以后我们仍然是朋友。什么时候能拜见嫂夫人呢?
祝健康,望多保重!
小楼
1976年3月15日
文戈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呆坐着。
杨红砚来敲过一次门,他没动,呆坐着。
鲍日曙来敲过一次门,他没动,仍呆坐着。
晚饭时间过了,杨红砚没见他来吃饭,又来敲过一次门,他还没动,呆坐着。
天完全黑下来了,他终于起来了,从门缝里抽出杨红砚夹在那里的信,拉开灯,撕开看了看,放桌上了。
鲍日曙看见灯亮,来敲门,他只得开了。鲍日曙进来,异样地看看他,说:“你咋了?”文戈摇摇头:“没咋。有事吗?”
鲍日曙见他墙上挂着周总理遗像,盯了一眼,说:“哦,曹书记叫你赶快到山口去,没事不要在县上闲呆。”文戈心里一刺,点点头。鲍日曙又盯一眼周总理遗像,走了。
他本来想给她写回信,但灯开着杨红砚又会来,他这阵儿不想见她。这阵儿他什么人都不想见。便把灯拉熄,摸黑躺在炕上,黑暗中,有人敲过门,他估计是杨红砚,但他没开。直到十二点停电,他估计人都睡了,才点起煤油灯。
他又看了一遍信,不知为什么,竟然笑了一下。无意识地拿起信封,感觉里面还有东西,忙看时,是一张照片。他慌忙倒出来,却是他送给余小楼的那张。他心里又一灰。照片上的他笑吟吟的站在麦田里,左手肩着锹,右手提一顶草帽。是他刚毕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会儿在马湾照的。他翻过来,背面的回文诗还在:
居
闲在
田深
种山
乐无
自人
只怜
我
[每个字读两遍:种田闲居在深山,居在深山无人怜,无人怜我只自乐,我只自乐种田闲。(让排字工将这首回文诗排成一个圆○。)]
他眼前模糊了,一闭眼,两行泪顺脸而下,从下巴那儿滴到衣服上。他低下头,闭着眼将照片一撕为二。再撕为四。再撕,撕不动了。分开来,撕。撕。撕。撕……直到小得再也无法撕。
他就那么对着一堆碎片呆坐着,许久,才想起,人家已经归还了他的东西,他也应该归还人家的了。他找出她的照片,似乎还和以往一样,仍然那么恬静,仍然那么安祥,仍然那么美,但却仿佛变得遥远了,陌生了。她仍那么静静地看着画报,但嘴角似乎有点嘲笑的味道,好像在说,你有资格这么看我吗?他突然想起,她信中用的都是“您”,多么礼貌,多么周全,又多么冷淡。他心里又一牛他冲照片点点头,轻轻说:“是的,我没有资格了1他把照片反过来放信上,看到了那首“十字诗”:
同
心
兄
死生同妹共心身
玫
与
文[读法是:每句七字。从上到下,再从下到右,再从右到左,再从左到上。]
他摇摇头,突然觉得自己原来这么无聊,竟然弄这些狗屁歪诗。他不知该怎么办了?照片是应该退回去的,但这歪诗不能再让她看见。他用笔画了画,太脏。又用湿毛巾擦,却只擦掉新画的,原字竟然擦不掉。没办法,只得又用笔涂。脏就脏吧,谁知道会有今天呢!
他顺着字迹涂得一字都看不清了,却突然发现,照片背面大大地耸起一个“十”字。他心里一惊,难道这是上天示意?这次所谓的爱情就是十字架?
他又坐了许久,才开始给她写回信。写着写着,停住了,拿起看了看,摇摇头,责备自己:人家有权力想找什么人就找什么人,人家有权力想和什么人结婚就和什么人结婚,你没有权力责备人家!他把那封带责备口气的信撕了。
他感到心里很痛,便又在信上倾诉,他们从前常常这样,一个有什么不痛快,就倾诉给另一个听。不在一起就写信。他不由自主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上。可他诉说着,渐渐地又清醒了,摇摇头,他已经没有权力让她听那些废话了!他咬咬牙,又把信撕了。
他感到孤独。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以前,他任何时候都觉得非常充实,有时候碰到困难,他甚至还感到高兴,因为有了困难,才能显出意志的坚强。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似乎比别的人都坚强。但今晚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来那样脆弱,仿佛一根孤零零的芦苇,一只麻雀就会压折。他希望她能给他力量,但他已经没有权力提任何要求了。她是很善于鼓励人的,但她的鼓励只会给她亲爱的人了。
他拿着笔,不知道应该怎么写了。又看看那封信,太短了,短得仿佛在说:我不想再和你废话!于是他决定,也给她写一封短信!他以冷酷的口气写了一封极短的信,看看又想,何必呢,刺激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他又撕了。
他就这么写了撕,撕了写,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多,却连一封完整的信都没有写成。他实在太累了,笔也没合就爬桌子上睡着了。
早晨的广播响了,那位声音像“玫”的广播员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翻过桌上的照片看,希望声音是她发出的,甚至希望她辟谣,说她没有结婚,没有找朋友,她心中仍然只有他。可是,声音顽强地从屋外传来,她就那么冷冷地坐着看画报,一丝怜悯之心似乎都没有。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位他做梦都想着的人,翻转去脸朝下装进信封。
他再次看见了那个黑呼呼脏兮兮的十字架,并且印进头脑里。
老冯开大门的声音响了,他用浑身的力气站起来,向外走去。他怕人看见他的举动,也怕自己动摇,直直地向外走,不回头,不向两边看。老冯诧异他起这么早。他给老冯一个微笑,什么都没说,就走过去了。
邮电局的铁信箱很刺眼地在那里等着,他感到了它的辛苦,同时也感到了它的恶毒,它仿佛专门守候在那里等着这件事发生。他觉得捏信的手在裤兜里颤起来了。他希望碰见一个人猛拍他一掌,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梦!那他会感谢那人一辈子的。但是,没有人喊,街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走到那墨绿带锈的铁盒子跟前,用左手摸了摸,冷冷的,硬硬的,很真实,不是梦,同时知道它确实是铁的,不会说话,也没感情!他咬一下牙,认了!这才抽出右手一直捏着的信,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举手投了进去。他的手在碰到铁盒子活动盖的时候,似乎迟疑了一下,希望发生点什么,许多电影里就是在这一瞬间峰回路转的。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随着信箱盖落下的那声响,他在心里最后喊了一声“玫”,就重重地无可挽回地永远关闭了心扉。
他往回走,不回头,他怕一回头间会控制不住自己跑回去扒下邮箱来倒出那封信。然而,心里,却硬梆梆的仿佛挺着一个硬物,一个铁闸。这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往后的若干年内,他都要带着这个硬物过日子,忍受它的折磨,还要装没事人。按他的性格,他能做到,但心脏却受不了,它在和这个硬物作斗争中无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
回到宿舍,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上挎包,锁了门,急急向外走,他不愿碰上人。更不愿碰到杨红砚。他觉得自己像个气球,虽然表面上仍挺硬,但内心已经非常空虚了,而杨红砚的目光就像针,只要看他一眼,他的气一下会泄光。
12、千古奇事——家畜家禽委员会
鲍日曙是很忠于他姨爷的,曹兀龙让他盯着文戈,他便真的当圣旨照办,没有见到文戈,他不放心,去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动静,最后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看四下无人,就攀住门框,扒上面的小窗上张了一眼,确定里面无人,才相信文戈可能真的走山口了。
回办公室刚坐下,白梦媛送来一份打好的文件,他拿起看了一眼,说:“这是份重要文件,怎么现在才打完?你们这么拖拖拉拉还行!”
白梦媛不高兴了,哼道:“重要文件你咋不批给她们两个打去?她两个是老打字员,我才来几天?你要批给我,我就这么慢,你看着办吧1说完,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