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肖宗泉屋里时，靳向东也来了。原来靳向东是让孙铁再等一天下乡的。白梦媛说：“孙书记，我给小兰说了，小兰和邢小同说谢谢你。”孙铁说：“邢小同？”白梦媛说：“小兰在邢小同屋里。——哦，邢小同还有本外国书。”
她脑子不绕弯儿，想到哪就随口说出来了。孙铁却犯了思量，这两人出身都不太好，他刚给兰曼曼请了假，要再惹出点什么事儿，岂不是自找麻烦。就问：“什么外国书？”
白梦媛说：“像语录本，我翻了一下，里面全是外国字，我认不得。”孙铁不吭气儿了，半晌，笑着说：“小白你忙去吧，我们商量个事儿。”白梦媛只得走了。
白梦媛一走，孙铁立即对靳向东说：“你去邢小同屋里看看，看是啥外国书？咱们不要再惹出什么事儿。——不要直接问，找个啥借口。”靳向东知道是他不放心，答应着去了。
邢小同还在屋里，兰曼曼已经不在。靳向东假装问最近有没有地震消息，眼睛到处乱看，发现桌上果然摆着个语录本样的小红书，印的是外国字，他装作无意地拿起看。邢小同看见了，解释说：“哦，那是英文版毛主席语录。”并把前面的毛主席像翻出来让他看。
靳向东看时，排版样式和语录本一模一样，只是里面全是外文，一个也不认识。就说：“你为啥要弄这个？”邢小同有点紧张了，说：“我是想一边读毛主席语录，一边还可以学点外文。”靳向东把书往桌上一撂：“你学外文干什么？”
这可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邢小同一时答不上来，脸都憋红了。靳向东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好好的，学外文干什么！中国话还不够你说的！你们家啥成份？”
邢小同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小商。”靳向东说：“小商？我咋没听过有这么个成份？”邢小同解释说：“就是做小买卖的。我父亲解放前在上海……”
靳向东一举手挡住了：“你别说那么远，不管是做小买卖，大买卖，商人总不是工人吧？”邢小同说：“不是工人，但是……”
靳向东又一举手：“你别解释，不是工人就对了。我今天不是要找你的茬儿，我是为你好。我看你也是个可怜人，你自己怎么这么不注意？”他指一下小红书，“你弄这个东西干啥？你好好的拿一本毛主席语录就行了，你弄个外国的东西干啥？”
邢小同说：“这不是外国的，是咱们中国自己印的。”靳向东说：“我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是工人，或者贫下中农，倒也没有太大关系。你既不是工人，也不是贫下中农，你弄这么个东西，你不是自己把把柄往别人手里递！要是有人说你是特务，你怎么解释？”
邢小同的脸涨得通红：“这是毛主席语录，我以为不会有问题。”
靳向东说：“你也太天真了。这是外国字儿，明白嘛！你好端端的中国人，学外国字儿干什么！你不是想当特务，还想干什么？是不是？赶快把这个东西烧了！你再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我这是把你当朋友才给你说的。明白吗？”
邢小同赶紧点头：“明白。谢谢靳书记。只是，……这里面有毛主席像，我不敢烧。”
靳向东也迟疑一下，想想说：“这我可是冒着风险跟你说这句话的，你可就掂量好，你能不能保密？你要能保密，我就跟你说，你要保不了密……”他盯着邢小同看，邢小同赶紧说：“能。能。我一定保密！一定保密1靳向东说：“好，那我可就说了。不过我有言在先，将来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可没有跟你说过任何话？”邢小同赶紧说：“对对对，你没有说过。”
靳向东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我走了以后，你把门锁好，把那里面的毛主席像剪下来保存好，别的赶快烧了。烧得净净儿的，叫人连个纸边边儿都找不到1邢小同重重点一下头：“好。谢谢靳书记。”靳向东说：“哪就这样。”走了。
靳向东一回去，孙铁就问：“有没有，咋样？”靳向东抑制着心里的得意，说：“小伙子看上去挺聪明的，政治上不成熟。脑子里也不知想啥着呢，还真格弄了本英文书。不过，你们别紧张，不是啥要紧东西，是本英文的毛主席语录。”
孙铁皱眉：“他好好的，弄那干啥？”靳向东说：“就是。我也说呢。叫我好好教训了一顿。吓的够呛。看他再敢不敢弄那些乱七八糟。”
孙铁说：“那得想个办法处理了，放着终究是个事。”靳向东说：“放心，我已经叫处理了。”孙铁不放心，说：“怎么处理的？”
靳向东见肖宗泉在，迟疑一下说：“你别问，反正处理了。”孙铁便不再问，说：“你叫我再留一天的意思是啥？”
靳向东迟疑半晌，不想让肖宗泉听见，却已无法回避，只得说：“我从地区回来还没有见曹，我想和曹接触一次，完了把情况告诉你，你再走。”孙铁想了想，说：“那也好。”
9、平静的日子
曹兀龙见靳向东来，似乎并不奇怪，淡淡地说：“你去地区了？啥时间回来？”靳向东要装得潇洒，点了支烟，稳稳神才说：“我去地区是汇报团代会的事儿。汇报完出来，碰上了丁常委。”他看一眼曹兀龙，想看出他听到“丁常委”时的表情，“丁常委说，他过几天要来咱们县上。咱们县上的班子，地区还要进一步考查呢。咱们县上……知道了吧？”
曹兀龙含含糊糊地“嗯”一声，算是回答。靳向东又扯一阵工作上的闲话，才转入正题：“曹书记，我的问题，你咋考虑着呢？我听丁常委说，咱们县上对我的问题态度好像不怎么积极？我正想征求一下曹书记的意见呢，你看我还有什么缺点和不足，希望你能当面给我指出来，我也好改正。”
曹兀龙不正面回答，支吾道：“你有啥缺点错误？谁说你啥话来吗？”靳向东不含糊：“我不是说谁说我啥话来，我是问曹书记，你对我的看法？”曹兀龙说：“我没有说过你什么话呀？”
靳向东咧一下嘴，点头头说：“我知道曹书记没说过我，我还给丁常委说呢，我说曹书记对我好着呢。丁常委也说，曹书记对我的态度还是挺不错的。我先谢谢曹书记。这次丁常委要是来，还请曹书记在丁常委跟前多美言几句。”
曹兀龙只看着他，不说话。靳向东想了想，又说：“曹书记的事，我也关心着呢。我每次见丁常委，都给提说着呢，我说曹书记的代理要赶快取掉呢，再不取掉就影响工作了。”他停顿一下，看看曹无反应，又说，“这次我听丁常委说，”他故意打住，听听外面的动静，仿佛是怕叫人听去，“苏芸和赵天葵两个在地区可都没有闲着。特别是苏快嘴，和王三丰、陈贵勾得紧着呢！说了曹书记不少坏话，你还要提防着些呢1他又顿一下，“这些话是丁常委偷偷告诉我的，叫我不要给任何人说。”
他一口一个“丁常委”，想给曹兀龙造成一种印象，他和丁常委的关系不一般，我在你手下，你可在丁常委手下，你不关照我，丁常委会关照你的！对这小把戏，曹兀龙当然明白，却也不敢公开表示轻藐，吭哧半晌，问道：“丁常委还说啥来？”
靳向东心里骂了一声，他没料到这个笨牛现在也变得如此滑溜，他既没发火，也没低三下四，不正面回答，也没反驳，只用一句看似平常的问话，就把他所有的问题都巧妙地推回给他了。靳向东心里发火，却也有些发怵，把平日对这位大老粗书记的藐视收敛了些。他本来还想逼他对他的问题表态，这下倒怯了，不敢那么张狂了。他想了想，说：“别的倒没说什么。”说完，想不起该再说点什么，原来准备好的方案突然破碎得找不出头绪，谈话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曹兀龙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主动问：“还有什么吗？”靳向东方寸已乱，不敢再提自己的事，但不能冷坐着不说话，便重新汇报团代会，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发现是说过的话，自己骂自己一声，打住了，说：“没有什么了，曹书记还有什么指示吗？”曹兀龙说没有，同时站起来，说他有事要出去。靳向东也只得跟着站起来。
从曹兀龙屋里出来，靳向东觉着似乎比平日矮了一截。他明确地知道，今天的交手，他败给曹兀龙了。他恨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想起了自己的格言：“我宁当爷哩不当孙子1今天怎么成了这个孙子状？悔恨和羞耻感使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当上常委！一定要当爷，不当孙子！
他盲目地走着，走半截清醒过来，想应该去和孙铁商量商量，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孙铁门前了。一推门进去，关上门，屁股还没落座就骂上了：“他妈的，我今天叫鳖眼胡儿耍了一顿！老孙啊，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复杂呀！”
孙铁让他沉住气慢慢说，他便把见曹兀龙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看来丁常委说的是实话。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要复杂得多，要是鳖眼胡儿和老白头勾结起来，我这个常委怕就没戏了1孙铁作沉思状，半晌说：“不要灰心，现在大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全国都在提拔造反派，中央的精神，我倒要看看，他谁敢反对！”
靳向东摇头：“道理是对的，公开反对量他们也不敢，怕的是他们找其他借口把你软放到一边儿。”孙铁说：“你说他们还能找啥借口？”靳向东说：“这就难说了。可是你别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叫我给他们找茬儿，统统撤职都是轻的1孙铁说：“那倒是。”靳向东说：“我看还得请丁常委出面。这些贼，你不给他来点真格的，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孙铁沉思一阵，说：“咱们两手准备，一手让丁常委出面，给他们施加压力，一手，咱们自己再……”
话未完，卫生局局长张文庆敲门进来了，笑着说：“孙书记，兰曼曼的假，说是你同意的？”孙铁说：“就是。咋？你不同意？”张文庆连忙笑：“看孙书记说的，孙书记都同意了，我能不同意嘛1孙铁笑笑，说：“就是。也是可怜人，听说她父亲快死了，叫见上一面，也是一点人情。”
张文庆收了笑，说：“她又不去了。人已经死了，埋都埋了。”孙铁诧异，说：“是么？”张文庆说：“这假不了。我不知道，是她自己说的。”孙铁说：“哦——，那就由她自己看吧。”
张文庆一笑，说：“孙书记一片好心，给小兰请了假，小兰没去成不说，还差点吓坏了。”孙铁不解：“吓坏了？吓啥？”
张文庆看一眼窗外，把椅子拉近点说：“这两个小家伙出身都不咋好，平常胆子就小，这次又遇了这么个事儿，小兰先给曹书记说过，曹没同意，后来不知谁给孙书记说了，孙书记同意了。这一下把两个娃娃弄难了，去吧，曹书记没同意，不去吧，孙书记同意了。去吧，怕曹书记骂；不去吧，怕孙书记不高兴。小兰听说吓得两天没吃饭，小邢给偷着买了包饼干，还偷呢藏呢的害怕人看见。”
孙铁说：“买包饼干，怕咋了？”靳向东说：“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呗1张文庆笑说：“就是。”孙铁不屑：“那也太小心了1张文庆笑说：“孙书记从头红到脚了，你不知道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啥心情！那都心提到嗓子眼眼上过日子着呢，你当好过1正说着，肖宗泉带着文戈进来了，孙铁笑着站起来，热情地和文戈握手。靳向东也站起来，假装高兴地握一下。张文庆也站起，和文戈打声招呼，和肖宗泉一起走了。
文戈问：“孙书记叫我回来有啥事？”孙铁沉吟一下，说：“也没什么大事，一来丁常委说要来，我想咱们几个人一块儿和丁常委见个面，有些事儿也可以一起商量；二来我看你在山口呆的时间也长了，来县上休息休息，没别的意思。”
文戈便“哦”，说：“他啥时候来？”孙铁说：“又推迟了。本来想通知你，没想到你这么快。既然来了，就先住几天再说。你洗去吧，洗着收拾收拾，完了咱们有时间了再细聊。”
文戈以为有什么大事叫他来，一听没什么事，心里松了，说：“那好吧。”告辞出来了。
他还惦着“玫”的信，不回宿舍，先奔了杨红砚的房子去，敲半天门也没人应，看门口的沙土草叶积了许多，窗帘也拉着，显见得无人，就回了办公室。拉自己的抽屉，见没信，一转脸，何玮婉进来了，笑着问候了。鲍日曙也来了，问何玮婉：“这是文戈吧？”何玮婉忙给介绍，文戈也问了鲍日曙好。
鲍日曙问：“你在山口下乡，咋回来了？”文戈说：“孙书记叫我。”鲍日曙诧异：“孙书记叫你？”文戈说“嗯”，何玮婉急忙打岔，问文戈坐啥车。文戈醒悟过来，不再多话。
鲍日曙觉得这是个情况，略坐一阵，出去找曹兀龙报告，说：“文戈回来了。——是孙书记叫回来的。”曹兀龙皱眉：“孙叫他？啥事？”鲍日曙说不上，只道：“不知道。”等等又说，“我发现孙书记和肖宗泉、杨红砚拉关系着呢，现在又拉文戈，我觉得不大对劲……”曹兀龙不说话，好半晌，说：“你去问文戈，看山口的简报出来了没有？”
鲍日曙得了令，去问，文戈取了几张纸交给他。他拿去翻了翻，见只是个很一般的情况反映，没说什么，交给曹兀龙看。曹兀龙见只是一般性的叙述，没有拔高，心里不痛快，但现在的文戈是丁义川的亲戚，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你好好修改修改发了吧。”
文戈去打扫宿舍，见墙上的周恩来总理遗像，凝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鼻子有些酸，忍住了。打扫完又回办公室去看报。见有一首赵朴初的词，想剪下来，何玮婉悄说：“不能剪。要剪你拿宿舍去偷着剪去，不要叫鲍主任看见。”
文戈问：“为什么？我剪的旧报。”何玮婉说：“小文你不知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鲍主任可小心眼啦，一点不像朱主任！他一来，办公室整个儿变了味，稿纸要我锁起来，怕人乱拿；茶杯要我锁起来，怕人偷了；茶叶叫我锁起来，怕乱人喝；报纸都天天查，要少了一张，还要问我。弄得我紧张的，出去提壶水都得把门锁上。”
文戈听了不高兴：“就一张报，我看他能给我定个啥罪！”说着将那张报放抽屉里了。何玮婉笑说：“你个小文！”
白梦媛进来问字，何玮婉告诉了，说：“你问小马或小常就行了，还跑办公室来问。”白梦媛说：“她两个都不在。人家早打完耍去了。老何你要给主任反映反映呢，马秀娟和常菊墨两个一顺子欺负我，她两个都是老打字员，文化程度也高，我刚来，她们还把任务平均分配给我，我哪儿能打得过她们1何玮婉笑说：“你是主任的娘娘，你自己不去说，还叫我给你说。”白梦媛抗一下她，说：“老何也学坏了！”又附她耳朵上悄悄问：“这就是文秘书吧？”
文戈早猜出她是谁了，因不认识，就没转身，听她说到自己，转脸想搭话，白梦媛已问到他脸上：“你就是文戈吧？”
文戈反不好意思，“嗯”着点头。白梦媛笑着说：“你咋起了那么个名字沙，难听的！”
文戈无话，只笑一下。白梦媛说：“你咋不说话？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老何我走了。”不等文戈说话，真就走了。
文戈反愣在那里。何玮婉笑起来：“看小文那老实样儿，要是小肖，这阵保险翻了天。”文戈微微红了脸，说：“我还不太熟。”
小李来送报，文戈翻了翻，没有信，就问：“小李，杨红砚拿了我一封信，是你给她的吧？”小李说：“呃——，有你一封信，那天报刚来，我还没分，杨干事进来翻信，看见你的就拿走了，我没好意思拦。”
文戈说：“哦，不要紧。你记得地址吗，哪里来的？”小李摇头：“我没看。”文戈失望地点头，说：“再有我的信你交给老何，或者直接放我抽屉里。”小李答应一声，走了。
文戈听说刘钟还在医院里，一来想去看看他的病，二来还想说说李锦竹调动的事，就去了。可到那里一看，刘书记左胳膊上吊着针，右手在批文件，跟前坐了好几位汇报工作，他老伴儿站在墙角里，默默地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丈夫发呆。他想，现在进去啥话也不能说，只会给他添乱，就隔窗望了望，悄悄走了。
10、此地空余一小楼
吃过晚饭，文戈又去医院，走路上，听县广播站一位播音员声音挺像“玫”，不觉呆了，心里酸酸的，不知她为什么这么久不来信？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心头缭绕。
医院里清静些了。刘钟还在看材料，护士来要给吊针，他把左手伸过去，护士看了看说：“不行，这个手血管全扎坏了，换一个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