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日曙知道他是指转发的地委任命那批公社书记和科局长们的文件,觉得关系重大,便向打字室去。果然里面挤满了人,看的看,议论的议论,还有悄声骂的。也难怪他们反应激烈,这批任命对他们的震动实在太大了,这绝不是一般的任命,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升降是按曹兀龙的意愿形成的。名单预示着:水泉县的曹兀龙时代开始了!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这一点。鲍日曙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他明白汪天鹏的警告绝不是过分小心。
他看打字室里全是县委大院的人,不好直接说他们,只得板起面孔批评三位打字员,高声说:“马秀娟,常菊墨,白梦媛,你们几个现在不要打了1这一声来得很突然,所有的人都一惊,回头看时,鲍日曙板着脸,生硬得像一块钢板,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本想嘲笑他几句,可一想他背后站着曹兀龙,只得忍住,互相招呼着走了。
屋里只剩了三个打字员,鲍日曙沉着脸说:“你们三个都听着,县委的文件,在下发之前都是保密的,不应该随便让人看,你们怎么连这么点常识都不懂1马秀娟和常菊墨没说话,白梦媛却不愿意了:“保密的干脆锁你抽屉里算了,还打印干啥?打印就是为了叫人看的,还保的啥密。”
这话不上路子,鲍日曙心里气,但白梦媛是他“娘娘”,大他一辈儿,不好发火,只得忍气说:“这是组织纪律,不能看就是不能看,以后打字室不许人随便来。”
白梦媛接过去说:“打字室又不是党中央,人不能随便来,你跑来干啥!”
这话更不上路子,气得鲍日曙无话可回。马秀娟平日不喜欢白梦媛,嫌她文化低技术差,又无组织无纪律,这阵儿听她和鲍日曙抬杠,倒觉可爱,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转身对鲍日曙说:“鲍主任的话我们听下了,我们以后注意。”
鲍日曙这才得了个台阶,气咻咻地走了。
7、多恼河之波
打字室三个人,文件是平均分配的,白梦媛技术最差,总是最后一个完成。肖宗泉送文件来时,见只有白梦媛一个在吭哧,想跟她开个玩笑,悄悄把文件放马秀娟桌上,过去一胳膊搂住她脖子就往后搬。白梦媛着实吃了一惊,但已经晚了,仰在椅子上,椅子只有两只后腿着地,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动不敢动。她翻眼看是肖宗泉,刚要说话,肖宗泉把椅子往下一放,她又不敢动了。肖宗泉笑道:“你那天占我的便宜,今天咋说?你连着叫我十声哥我就放你,要不,我就往下扔。”
白梦媛动不得,她身子重,怕他扶不住真的摔一跤,便紧紧抱住他胳膊,说:“别闹,别闹,看把椅子腿折了。”
肖宗泉哪里肯放,又将椅子往下放放,白梦媛几乎躺平了。她身上的热气,脸上的香气以及胸前两块凸起散发的女人味阵阵向肖宗泉袭来,几乎使他冲动起来,但她的白扁脸却又像一剂制冷剂,使人只有某种模糊的欲望,冒烟而不起火。他继续要挟她:“叫!快叫!再不叫我就扔了1白梦媛真怕他控制不好摔一跤,也料定不叫他不会放过,但仍挣扎了一阵,最后拗不过,轻轻叫了一声“哥”。
肖宗泉一阵笑,非要她叫十声,但白梦媛挣扎起来。肖宗泉也怕把椅子腿弄折,乘着她挣扎,干脆连椅子放地上,翻身跑出了打字室。
跑到办公室门口,他收住笑,推门见鲍日曙不在,只何玮婉一人给文件盖章,忍不住又笑,一边帮何玮婉盖章。何玮婉见他一个人笑,料到他又搞了什么恶作剧,笑问:“你又干啥坏事了?”肖宗泉嘴里说没有,眼睛却一直盯着后窗,见白梦媛来了,笑道:“白胖子来了。”
话未完,白梦媛推开了门。肖宗泉立即站起,作好防卫准备。白梦媛只在门口指他说:“这阵儿我不治你,我就警告你一下,你就小心着,迟早我要好好儿治一治你呢,你等着1说完,转身走了。
何玮婉笑道:“你个小肖啊,真是个活宝。我给人说呢,我们办公室两个秘书,一个文戈太老实,一个小肖太调皮。你看小文来这么些年了,从没和打字员打打闹闹过。你来才多长时间,就闹得鸡飞狗跳墙的。小白也是个活宝,也爱闹。”说着看看窗外,压低了声儿,“小白也是曹书记的亲戚,倒不像鲍主任,鲍主任跟前曹书记的话一个字都不敢说,小白倒不管。”
蒋成斌推门进来,一脸的沮丧,一屁股坐沙发里说:“老何,你给我教个办法,我实在没办法了。几十万只羊呢,不是耍的,几个领导我都找了,找曹书记,说去找刘书记,找刘书记,却没权批,你说咋办?”
何玮婉笑说:“你问我,我有啥办法?书记常委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个工作人员有啥办法?”
肖宗泉看看窗外无人,说:“蒋场长,我教你一个办法,但你要保密。”蒋成斌说:“没问题,只要能救羊,我给你磕头都行,不要说保密。”肖宗泉说:“当真?”蒋成斌说:“当然当真1肖宗泉又看一眼窗外,说:“去找孙书记1见蒋成斌没反应,说:“你不信我的话?”
蒋成斌不知该怎么说,只道:“孙书记管不管?”肖宗泉见他不当回事,反激起了他,说:“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你吧,现在的形势,你找谁都找不响,只有找孙书记!”
蒋成斌说:“为啥?”肖宗泉说:“为啥?你还没看出来?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咱们县上现在有三股势力,”刚说半句,何玮婉立即打断,肃了脸说:“小肖你不要胡说!蒋场长,你忙你的去吧,不要听小肖胡说1蒋成斌不说话,只拿衣襟扇风,好一阵才说:“孙书记现在在哪里?”
何玮婉不等肖宗泉开口,抢先说:“不知道。你要找自己去找,我们可是啥话都没说。”蒋成斌一摇头:“老何你那么小心咋呢!”走了。
何玮婉把肖宗泉好一通埋怨:“你这个小肖,太不分轻重了,这个地方不能随便乱说话的!叫曹书记听见,你还想活不想活了1说着一转脸,从后窗上看见白梦媛,悄声警告道:“小心,小白又来了!你两个呀1肖宗泉也从后窗看到了,将右手食指在何玮婉的印泥盒里按一下,转脚跳到门后躲起来。白梦媛悄悄推开门,从门缝里往里看,没看到肖宗泉,慢慢推开,刚想问何玮婉,肖宗泉从门后出来,右手立掌在她左肩一砍,何玮婉刚喊了声“小心”,白梦媛已经转过头去,嘴唇刚好碰到肖宗泉的食指,指背上的红准确无误地抹到了她嘴上。她用手一摸,手上两道红,唇上的红抹到脸上去了,要追打肖宗泉,肖宗泉早跳到院里了,强忍着笑,装没事人往前走。
白梦媛一手捂嘴,往前追两步,说:“你等着1转身往后跑了。肖宗泉回来洗了手,与何玮婉说笑一回。何玮婉让他到医院去给刘书记送文件,回来她却已不见,正准备坐,不防白梦媛从何玮婉桌后钻出来,二话不说,将一张沾满油墨的蜡纸“啪”一下贴到了他脸上。肖宗泉一把扯下来,抓住白梦媛,一把搬倒,白梦媛头在他怀里,两人就脸对了脸。肖宗泉思索都没思索,便将满脸的乌墨朝那张大白脸上蹭去,蹭几下,推开她,急奔自己宿舍洗脸去了。
他换了两盆水,先用香皂,洗不净,再用肥皂,还洗不净,最后抓半把洗衣粉往脸上擦,擦得满脸火烫似的,还是洗不净。他没办法了,只得罢手,拿着小镜子躺炕上照看,脸像阴得很重的天气,灰沉沉的。他心里有些不快,但一想白梦媛这阵儿也在宿舍里照镜子生气,又觉好笑。他忽然想起两脸相蹭的一瞬,雪白的皮肤,细腻的感觉,扑人的香味……他突然有些狂燥,一翻身坐起来,看着窗外发呆。
午饭时间到了,他怕人看见,直等到估计没人时才去。饭厅里就剩白梦媛一个人,她来得早,为了等肖宗泉,一直慢慢地一颗一颗数着米吃。看见肖宗泉一脸乌黑,她哈哈地笑,刚笑两声,猛又刹住,说:“哎哟对不起,我没想起油墨抹脸上洗不下来。”
肖宗泉看她时,毫无痕迹,猛然省悟,女同志脸上老抹香脂之类的东西,保护层厚,能洗下来,男人不抹那些东西,沾上就进毛孔了,自然洗不下来。白梦媛连连后悔,说她有一盒粉质雪花膏,抹上脸白,说不定能遮一遮。吃过饭真就给肖宗泉送来了。肖宗泉假意推辞,白梦媛硬放下走了。肖宗泉一个人关起门来试抹,像是驴粪蛋上下了一层霜,连忙又用香皂洗掉。
白梦媛心里过不去,买了包水果糖、几只香水梨送来,弄得肖宗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忽然不大敢看她的脸,仿佛心里有鬼似的。白梦媛坐一阵,见他无话,自去了。肖宗泉不敢到办公室去,给何玮婉说了,让她打掩护,一个人躲屋子里看书。
那书是他下乡去拣来的,只有半本,前半本叫人撕去卷烟了。本是无聊磨时间,谁知一看竟放不下,正看到冯员外得了玄玄子秘传,与春花实验房中之术而脸热心跳时,白梦媛敲门进来了。她很神气地将一张电影票拍桌子上,说:“外国电影——多啥河之波,那个字我认不得,看不看!”肖宗泉说:“是不是‘多瑙河之波’?”白梦媛稍愣:“‘多恼河之波’——可能就是,怎么叫这么怪名字!”
白梦媛说话时,肖宗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变得可人了,眼神不禁有些恍惚。白梦媛奇怪地看看他,说:“你咋了?”肖宗泉慌忙掩饰:“哦,谢谢,票不好买吧?”白梦媛说:“太难买了!我都挤不进去,差点就买不上了。”
直等天黑尽了,肖宗泉才往电影院去。等找到座位,发现白梦媛香喷喷地坐那里得意地看他。他不说话,紧靠她坐下了。白梦媛轻轻捅他一下,塞过来一颗糖。他把糖放嘴里,看她一眼,虽看不清,却觉她整个人都甜蜜蜜的。
电影开始了。那时全国只有八个“革命样板戏”翻来覆去地演,已经有十年没见过别的影片,更不要说外国影片了,人们的精神饥渴到了极点,猛一看这种有男有女的片子,简直是惊心动魄。当银幕上出现接吻的镜头时,影院里一片嘘声,怪叫的,打口哨的,乱成一片。他二人没有叫,但心潮澎湃,身子紧靠在一起,两只手紧紧握住了。白梦媛近于狂躁,动来动去,在肖宗泉腿上狠拧了几次。
看完电影回去,两人都有些不能自抑,白梦媛见无人,不回自己宿舍,却跟了肖宗泉去。肖宗泉拿钥匙开门,手抖得半晌插不到锁孔里。好不容易打开,白梦媛在身后一挤,两人一起跌进屋里,他们谁也没想到“多瑙河之波”过去了,“多恼河之波”却才刚刚开始。
8、中国人,学什么外国话
第二天,肖宗泉本要跟孙铁下乡,半路却让靳向东追回来了,正一个人发呆,白梦媛从这里过,进来问:“你说要下乡,咋没走?”肖宗泉一眼看见她的白扁脸,心里一阵腻味,后悔昨晚失态,见她竟然是夫妻般的神情,更觉难耐,只不冷不热地说:“孙书记有事,一阵儿就走。”
白梦媛无话,站一阵,说:“你买的毛线打背心呢打了没?拿来我给你打。”肖宗泉不愿再和她有联系,说:“我现在还不想打,过些天再说。”
白梦媛哪里肯听,开箱掀柜找出来,拿了就走。出了门,却又寻思,自己不会打毛衣,兰曼曼似乎手挺巧的,何不托她给打?便奔了卫生局去,没找到,到她宿舍,又见门窗紧闭,以为没人,敲了下门,里面却有应声。
门开处,科委观测地震的邢小同也在,心下大疑,以为他们也在干苟且之事,但一细看,发现兰曼曼脸上有泪痕,邢小同也心事忡忡的样,不像是干了那事的神情,便问:“你们咋了?”
兰曼曼不言语。邢小同说:“小兰父亲有病,小兰想去见一面,局长不给请假。”
白梦媛不解,说:“为什么?”邢小同说:“怕担责任。”白梦媛觉得好奇怪,说:“这有啥责任?”兰曼曼料瞒不住,说:“白姐你不知道,我父亲在黄桥农场里。”
白梦媛隐约记得人说过,兰曼曼父亲是右派,在黄桥农场劳教,想来是了,便问:“病重不重?”邢小同说:“下了病危通知。”白梦媛说:“哪还不给请假*—我找你们局长说去1兰曼曼一把拉住,说:“白姐谢谢你,没用的。”白梦媛说:“为啥?”邢小同摇头说:“真的没用,她们局长胆儿小,不敢请。现在惟一的办法……”他说半句不说了。白梦媛心急,说:“啥办法,你说!”邢小同看看兰曼曼,说:“惟一的办法就是哪位领导说一句话。”
白梦媛愣一下,说:“你们的意思是叫我给我姨父说一声?”兰曼曼屏住气不说话。邢小同巴结地笑笑,说:“就看小白你肯不肯说?”白梦媛看了看兰曼曼,见她眼巴巴地望着她,便把手里的毛线往她怀里一塞,说:“咱们两个交换,我给你去说情,你给我打件毛衣。行不行?”
兰曼曼倒一愣,看看毛线说:“我打件毛衣是随便儿的事,你要肯说,我就谢谢你了。”白梦媛高兴起来,说:“那好,咱们一言为定,你给我打背心,我给你去说情。”她又说了句“说情”,兰邢二人听着别扭,却也高兴。
白梦媛是个直肠子,马上去找曹兀龙。曹兀龙正和朱仕第商量事儿,让她在外面等。这时靳向东来了,也要找曹兀龙,被白梦媛一把拉住:“哎哎哎,总有个先来后到呢吧?我在这里等半天了,你咋往里挤?等着,我说完了才能轮到你。”靳向东看看这位姑奶奶,咧一咧嘴,一句话不说,走了。
好不容易等到朱仕第出来,她进去先叫“姨父”,说:“我给兰曼曼请个假,她父亲有病,可能快死了,你给请个假让看一趟去吧?”
曹兀龙再没想到她会来说这种屁事,眉头一皱说:“你老老实实打你的字去,闲事少管1白梦媛说:“我说的是实话。兰曼曼父亲真格快死了1曹兀龙火了,怒喝一声:“你出去1白梦媛吓了一跳,只得退出来,在门口回一下头,悄骂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1这一下她为难了,本来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却没办成,迟迟疑疑来到兰曼曼屋里,邢小同已经不在了,只兰曼曼一个人。她有点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没办成。我给我姨父说了,把我骂出来了。”
兰曼曼看她一副可怜相,心里一暖,赶紧拉住她的手说:“没关系,我早知道会是这样。谢谢你了。还累你挨骂。”
白梦媛见她并不怪罪,高兴了,说:“哪你还给我打毛衣吗?”兰曼曼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是那种人吗?”白梦媛也笑了,说:“那我也谢谢你,毛衣不是我的,是肖秘书的。”兰曼曼说:“哦——?”
白梦媛高兴地去给肖宗泉报信儿,肖宗泉却毫无热情,还抱怨她:“你不会打就不要逞能,毛线拿去还叫别人打。”白梦媛说:“我好心为你,你还怨我1肖宗泉不理她,只希望她快走,她却偏没有走的意思,站着想了想说:“你要下乡,把你门上钥匙给我一把吧,我隔几天给你打扫一次,你回来前我给你把炕烧上就不潮了。”
肖宗泉皱眉说:“哪怎么成!叫人知道,我说得清嘛1白梦媛说:“我们光明正大,有什么说不清的1肖宗泉答不上来,只说:“不行,那不行1白梦媛还问:“为啥不行?”肖宗泉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口气很不友好地说:“不行就是不行,还为啥1正争着,孙铁进来叫肖宗泉走,白梦媛猛一高兴,说:“孙书记,你能给兰曼曼请个假吗?她父亲快死了,想请假,她们局长胆子小,不敢给请。”
孙铁没有思想准备,也知道兰曼曼父亲是右派,说:“兰曼曼?”白梦媛说:“兰曼曼。”说完,巴望地看着他。孙铁捋了捋下巴,考虑应该怎么办,白梦媛说:“孙书记给请给吧,小兰挺可怜的。”肖宗泉在旁,也助一句:“兰曼曼确实挺可怜的。”
孙铁听他俩都说,心动了,想白梦媛还是曹的亲戚,想来曹不至于找茬儿,便说:“请给就请给,你去给说,就说我同意。”
白梦媛高兴得一跳:“我去说1忙去找兰曼曼。她宿舍没找到,却在邢小同宿舍里,白梦媛进去说了,兰曼曼和邢小同两人都愣了,半晌才同时说:“谢谢你!也谢谢孙书记1白梦媛看邢小同桌上一本毛主席语录样的小红皮书,却不是毛主席语录,上面印的外国字。拿起随手翻了下,里面也全是外国字,心里奇怪,也没说什么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