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仕第不得要领,说:“怎么着他了?”靳向东说:“有人想把他从汽车队赶出去,弄到建工队去拉架子车1朱仕第悄悄松一口气,说:“工人的调动是计委管,不是组织部。”靳向东说:“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调动是计委,但根子不在计委。咱们不必兜圈子,没意思!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你们愿听了听,不愿听了拉倒,那是你们的自由!”说完,把长长的半截烟使劲捺在烟灰缸里,走了。
回到自己屋里,锁上门回想刚才这一幕,看有没有什么疏漏,却听杨天才在门外喊。他不理,点上烟慢慢地抽。他现在不想让人打扰,和朱仕第打交道,不敢有丝毫马虎。杨天才又是敲门又是喊,他只是不理。杨天才在外笑骂道:“向东,你他妈的我看见你进去了,装球啥呢!房子钥匙你还想不想要了?”
他一听是房子钥匙,起身开了门。杨天才将一串钥匙交他手里,讨好地笑骂几声,走了。他看了看手上的钥匙,冷笑了一声。***4、光在下面窝着不行,得往上跑
靳向东走后,朱仕第陷入了沉思,他慢慢吸着烟,两只凸出的眼珠茫然地注视着烟雾。有人敲门,很轻,很小心,他听见了,却没出声。第二次敲响时,他才慢慢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鲍日曙。他有一张和白梦媛相近的大脸盘,只是没有那么白,由于鼻子稍有点凹,脸显得更扁平。一副白边眼镜将两鬓勒出两道沟。他见朱仕第的椅子空着却坐在客座上,奇怪地看了看,却没敢问。朱仕第问他啥事,鲍日曙陪着小心说:“这是几份比较重要的文件,你看一下。一些不要紧的我都批给刘书记看去了。”
朱仕第不说话,坐回主座,将烟头捺灭说:“你去计委汪主任那里看一下,看最近有没有工人调动的文,如果有,你给说一下,车队有个梁天佐,叫他暂不要动。”
鲍日曙要走,却犹豫一下,说:“要是文已经下了咋办?”朱仕第不转脸,说:“下了再说。”
鲍日曙走了。朱仕第仍坐着,今天这事儿他没料到,更没料到靳向东会跟他来这一手。这还仅仅是合作的开始,还是件不值一提的屁事,但已经预示了某种前景。他感到不舒服。他早已看出靳向东不宜给太大的权力,心里早就预备了遏制他的方案,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曹兀龙说,不料他竟如此咄咄逼人,这要真当了常委还了得。可是,不让他当常委也难,全国上下一片声儿要把“造反派”放到各级领导岗位上,谁能挡住这股潮流。特别是省上有洪流,地区有熊庆来、丁义川的情况下,形势几乎是不可逆转的。
突然,门“哗”一声被推开,倒把他吓一跳。见是白梦媛,心里便不高兴,进来怎么也不敲门。但他什么话都没说。白梦媛拿一沓原稿,嗓门挺高地说:“朱常委,这是两个啥字,我认不得。”说着,把稿子伸朱仕第面前让他认。朱仕第没戴眼镜,只得凑近去看,那姿势不太优雅,白梦媛差点笑起来,忙用咳嗽掩饰。
朱仕第看清是“厉”和“彻”,他写成繁体了,便从笔筒里取出毛笔,打开一个大铜墨盒,慢慢舔了笔尖,改为简化字。白梦媛见他慢吞吞的,说:“朱常委,你咋不用钢笔,要用毛笔?毛笔又不好用,你这个人真怪。”
朱仕第不说话,把稿子给她。她接过要走,又说:“朱常委,你以后再不能写繁体字了,繁体字我认不得,你要再写繁体,就叫马秀娟打去,我再不打。”
她全无上下级的概念,对谁都大大咧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出去连门也不关,就扬长去了。朱仕第起身关门,恰好郭玉海进来,说:“地区组织部来电话,说丁部长最近要来,叫咱们准备常委班子的材料。”朱仕第点头嗯一声。
郭玉海出去,碰上汪天鹏和何玮婉进来,何玮婉抱着一大沓文件、材料,笑着说:“汪主任,我先说吧?”汪天鹏笑说:“你先说。你重要。”何玮婉说:“不是我重要。我说完走了你们再慢慢说。”
她将文件放桌上,一沓一沓指着说,这是国务院的,那是省上的,哪是各厅局的,哪是地区的,哪是地区各部委办的,哪是县上各科局的,哪是各公社的报告,哪是要求建房的,哪是要求增拨救济粮的,哪是要求拨水利款的,哪是要求改选大队班子的,以及个人申诉,调级问题,打人事件,离婚问题,群众来信……说得汪天鹏笑起来:“我一听你说,头有这么大1他比一个形状,“你烦不烦?要是我,早跳崖了1何玮婉说:“烦有啥办法?干的就这个工作。”又对朱仕第说,“朱常委,这些能不能给别的常委分一点?刘书记住院,身体本来就不好,再把这一大堆全给他批,怎么受得了?我给鲍主任说,鲍主任不听我的。”
汪天鹏这才想起,这是他教的“磨死白头”的办法,倒后悔刚才说多了,忙补救说:“刘书记是老书记,水平最高,别的人谁代替得了1何玮婉说:“这都是些事务性工作,要啥水平!”汪天鹏说:“哎,这就不对了,不要水平,咋不让你我批?”说得何玮婉无话对答。朱仕第说:“鲍主任批了就先这样吧,刘书记要忙不过来,以后再说。”
何玮婉只得抱走了。汪天鹏这才问:“朱常委,梁天佐咋回事?鲍日曙来说,我没听明白?”
朱仕第说:“你们要调梁天佐?是不是谁说什么话来?”汪天鹏是何许人,他当然不会把曹兀龙的话再告诉别人,即使是朱仕第,也不,沉吟半晌,说:“你的意思是不要调?”朱仕第见他不正面回答,心里便明白了,慢慢说:“文要是还没下,就暂时先缓一缓。”
汪天鹏却为难了,刚才没提曹兀龙,现在不好再搬出来,不说话,只愣着。朱仕第明白他的心思,说:“就先这么办。谁有啥话,你就说我说的。我会解释。”汪天鹏是明白人,心照不宣,说了句“那好吧”,走了。
朱仕第这才坐下翻文件,看看题目,也没什么要紧的,随手翻了翻,也就丢过一边。正要出去,曹兀龙来了,进门就问有什么情况?朱仕第想了想,说:“别的没什么情况,就是地区丁常委说要来,估计是为常委人选。”等一等,见曹兀龙无话,又说,“靳向东这一段时间活动得非常厉害,一心想进班子。”
曹兀龙看他一眼,说:“孙铁跟我提过好几次,我都没表态。”朱仕第轻轻点头,慢慢说:“靳向东要慎重,如果让他进了班子,和孙铁拧到一起,就又是一股势力。”曹兀龙说:“刘钟他们不会同意的。”
朱仕第点头,慢慢说:“还有人说,汪天鹏,段梦熊,陈召凤三个也要进班子,还说是你的意思?”曹兀龙知道朱仕第和这三人不和谐,他也对他们有看法,说:“造谣!现在的人,啥话都说呢!”
朱仕第想想说:“就是,我也想着,他们三个进班子的可能性不大。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我想着,咱们得在目标比较小,不要在太极端的人身上打主意,像他们三个,无论提哪一个,刘钟他们都会拼死反对,孙铁说不定都会站过去。所以,我想得找不太扎眼又和咱们一心的人。”
不想这句话正对了曹兀龙的心思,他满脸放光,高兴地说:“对对儿的!我发现了一个好苗子:第一,是女的,咱们班子里就缺女常委。第二,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咱们班子里就缺贫下中农代表。第三,还不脱产,咱们班子里就缺不脱产常委。这完全符合上面精神!哦,对了,她还是造反派!”
朱仕第听得糊里糊涂,曹兀龙就把吕翠儿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朱仕第见曹兀龙神情亢奋,知道中了他的意,反对是不行的,再说,他听着也还可以,就称赞了几句。曹兀龙更高兴了,想起吕翠儿的党籍不知解决了没有,要打电话问,才想起常委屋子里只有他装了电话,于是说:“常委房里都要装上电话。你给办公室说一下,都装。——走,这阵儿到我房里去,我给山口挂个电话,咱们边等边说。”
曹兀龙的房门大开着,小李子正在扫地擦桌子,看见曹兀龙来,僵笑着说:“我不知道曹书记回来,打扫晚了。”朱仕第说:“以后不管曹书记在不在,每天都打扫一遍。”小李子答应着,慌忙走了。
曹兀龙要了山口电话,一边等,一边又说吕翠儿。朱仕第乘机也说了梁天佐调动的事,怕曹听了沉不住气要炸,靳向东的话一个字也没提,只说:“梁天佐和孙铁一块儿造过反,关系不错,暂时不要动吧,以后再慢慢看。”曹兀龙此时心思不在这上面,也不说什么。朱仕第偷偷松了口气。
鲍日曙拿着份文件兴冲冲进来,说:“地委文件,新书记批下来了。”曹兀龙一喜,以为是他的“代理”取掉了,忙接过看时,却是新批的公社书记,其中有冯彦虎。正看,冯彦虎电话来了,曹兀龙接住说:“你的书记批了。”冯彦虎还惦着前书记田养民,问时,曹兀龙很不耐烦地说:“还是羊场。”冯彦虎还问:“曹书记你的事咋办了?”曹兀龙心里一戳,说:“还那样。”也不等对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连问吕翠儿的话都忘了。
朱仕第听出冯彦虎的问话戳到了曹兀龙的痛处,怕鲍日曙不识相说出不明智的话来再惹气,就说:“鲍主任,你去起草个文件,把这个批复转发一下。”鲍日曙答应一声要走,他又补充道:“起草完让曹书记看,叫曹书记签发。”鲍日曙又答应一声,走了。
朱仕第这才慢慢说:“曹书记的事儿,咱们不能这么干等。本来,这个事儿地区的熊书记最得力,可是,我隐隐约约觉得,熊书记和丁义川似乎对孙铁……有意?如果是真的,咱们就得绕开他们,到省上想点办法。”
曹兀龙再也憋不住了,说:“这个事儿我想了好些天了,咱们光在下面窝着不行,得往上跑,洪书记那里,不去不行了1朱仕第点头:“高翔前些天来拉油渣,说了个情况,曹书记还记得吗?就是洪书记母亲今年七十大寿。高翔给咱们提供这么个线索,我觉得是有意的?”
曹兀龙想这事想了有一百遍了,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现在却被朱仕第点破,也就想听听他的意见,便说:“你的意思是……”朱仕第说:“曹书记怕要跑一趟?我们不去,洪书记不可能来啊。”曹兀龙说:“怎么去?”朱仕第静了好一会才说:“空着手怕是不行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曹兀龙只得说实话了:“我有件狐皮筒子,质量不错,拿着倒可以,只是我想,送给老人家,洪书记咋得知道呢?”
朱仕第见他说了实话,也就真心给他出主意,说:“这倒好办。可以写一封信夹在里面,皮儿上写上洪书记的名字,她会给洪书记的。”
曹兀龙高兴起来,说:“那你给咱们起草一封信。”
5、曹书记写了封自己不认识的信
曹兀龙面前,铺着一张血红的蜡光纸,工笔楷体写着:
洪書記閣下:
久疏箋候,馳念良殷,時企音塵,忽奉藍訊:欣審丙辰清明,老伯母壽登古稀。
瞻萊衣之重彩,塵心蒙慈,仰華帨之光輝,拭目領愛。恭維福衍桐枝,祥征桃瑞;啟霞觴而介壽,依海屋以添籌。引企德門,曷勝忻頌!
弟自愧塵勞,兼遠阻山川,雖有心趨祝,但憂誕慶貽機,不克摳衣申敬,欠仄莫名!
附呈白狐嗉裘一筒,聊表微忱,幸即賜存是荷。
專肅恭祝萱齡,祗請侍安。
弟:兀龍謹啟
曹兀龙看了半天,没有几个字能认识,啥意思就更不懂了。心里疑惑,又不好意思问,呆半晌,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朱仕第知道他看不懂,本来等着给他解释,可人家不问,他怕伤了书记面皮,也不好意思开口,只轻轻问:“行吗?”曹兀龙这才清醒过来,说:“你先忙去,我再考虑考虑。”
朱仕第只得往外走。刚一开门,迎面碰上何玮婉带着羊场副场长蒋成斌来找书记,见他要走,忙说:“朱常委不要走,蒋场长有事,正好你和曹书记都在。”
朱仕第假装一呆,堵着门,好让曹兀龙将信收起,问了两句话才退后一步,让蒋成斌进来,看时,书记桌上早空了。蒋成斌看一眼曹兀龙,又看一眼朱仕第,说:“两位领导,我们从开春到现在,死了近万只羊了,再不给拨救济饲料,羊场就成羊皮场了1曹兀龙被那封信搅得头都大了,哪里听得进去,只盯着蒋成斌发呆。朱仕第明白曹书记此时的心情,说:“这些事儿你应该去找刘书记?”
蒋成斌一噎,说:“刘书记住院……”朱仕第不动声色,说:“常委有分工,生产上的事儿就是刘书记管。”
蒋成斌说不出话来,只得求救似的往曹兀龙脸上看,曹兀龙清醒了点,说:“对着呢。常委有分工,生产上的事你找刘书记。”
蒋成斌吸一口气,半晌没说出话来,心一横,说:“那好吧1转身出来了。
朱仕第看一眼曹书记,也往外走,曹兀龙叫住说:“饲料的事要慎重,不能乱批,常委没研究,谁说了也不行。”朱仕第点点头,出来了。
曹兀龙被打搅得有点恼火,好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仍想信的事。他首先想到汪天鹏,但汪天鹏识字也不多,这才想到鲍日曙。可是,让他这么大个书记向自己的晚辈兼部下请教,岂不太没面子。他摇摇头,在地上转一转,又坐下看信,还是不认识。又站起在地上走。他气恼极了,提拔个常委也没这么难办!他几次拿起电话,又几次放下了。犹豫来,犹豫去,想这事实在重大,总不能糊哩糊涂把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送给洪书记,这才下了决心,打电话叫了鲍日曙来,让他关上门,才把信给他看。
鲍日曙一见之下,血直往头上涌,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绝大的秘密,立即产生了一种重大的使命感。他匆匆浏览一遍,有些字他也不认识,一些词儿他也搞不明白,但大概意思还是看清楚了,便悄问曹兀龙:“姨爷啥意思?”
曹兀龙费了好大劲,极不好意思地说:“信上写的啥?”
鲍日曙这才明白,原来是姨爷看不懂,见姨爷说话声儿都发颤,知道他难为情,就小心翼翼地把大概意思说了一遍。
曹兀龙问:“没什么问题吧?”鲍日曙一愣,又扫视了一遍,才说:“问题是没有,但都是繁体字,不知道洪书记能不能看懂?”
这一问,倒提醒了曹兀龙,才想到朱仕第的精明,说:“哦,那没关系,洪书记是老秀才,就喜欢这一套套。”他倒高兴起来,说不定洪书记还因这封有文化的信,会高看自己也未可知。
曹兀龙嘱不要告诉任何人,鲍日曙重重地点头,说:“打死我都不敢吐一个字1要走,却犹豫着说:“我看这像朱常委的字?”见曹兀龙看他,又进一步表示自己的忠心,说:“这种事要秘,外人最好不要叫知道。”
曹兀龙脑子里一转,心想,除了自己,别的都是外人,就说:“我知道。这不是我要这么做,是他的意思。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干……”鲍日曙哦一声,点着头退出来了。
6、水泉的“龙”时代开始了
鲍日曙从曹兀龙屋里出来,边走边想,真是朱常委先提议的,还是姨爷想瞒我?他只顾想,差点和迎面来的陈召凤撞个满怀。
陈召凤拦住他问:“曹书记在吗?”鲍日曙忙说:“在。你有事啊?”
他本来只是礼貌问语,不想陈召凤正得意,要把自己的功劳告诉人,便附在他耳朵上悄说:“我给曹书记找了个记者,和他商量一下啥时间叫来,叫把咱们曹书记好好写一写。”说完笑着走了。
鲍日曙呆了,想着汪天鹏为曹书记牵来个高翔的线,陈召凤又找来个记者,人家都为曹书记立了功,自己却什么事都没有做。心里不由焦急起来,却一时想不出好招儿。闷闷地正要进办公室,却见汪天鹏在过道那儿招手,过去,汪天鹏指着后面打字室说:“你们的打字员要管一管,县委文件,特别是人事任命的文件,在正式下发之前都应该是保密的,你现在去打字室看看,和自由市场一样了。”他再近一点,悄说:“这个任命是曹书记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不要在下发之前出事儿,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