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泉又气又好笑,也不理,下了锁,地下的水用笤帚扫扫,铺纸写简报。然而脖子上却火辣辣的,仿佛扎满了小刺,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正烦着,门上“当当”两下,未及说话,又是“当当”两下。他问谁,一边起身去开门。再没想到,竟是白梦媛。她拧着下巴发狠道:“我怕你死了,给你要了瓶红霉素软膏。你当我稀罕你!”
肖宗泉本想损她几句,一见软膏,心却软了,说:“医院早下班了,你在哪里找的?”听他话软,白梦媛脸上一下有了喜气,说:“从兰……那个兰什么?就是卫生局新调来的那个小医生?”肖宗泉知道是指兰曼曼,不说话,门开大让她进来。
白梦媛似乎全忘了方才的赌气,张罗着要给他擦软膏。兰曼曼却来了,说:“是肖秘书烫了吗?小白刚说烫了,没说是谁,我就给了瓶软膏。走了,我想不对头,到后面看去了,靳书记才说是肖秘书。怎么样,我看看。”
肖宗泉训顺地把脖子伸过来,兰曼曼小手翘得像燕子抄水,轻轻地往发红的地方涂抹,一边说:“开水烫了后,千万别用凉水浇,用干布子轻轻把水沾掉,再涂点红霉素软膏就可以了。没有红霉素软膏,有金霉素眼药也可以。最好是紫草油。如果烫得严重,就不要自己处理,赶快到医院去让医生处理。如果在农村里,南方用花生油、豆油,北方用獾油涂一下也行。如果都找不到,抹点锅底黑也可以。农村的锅底黑也是药,叫百草霜。”
白梦媛全无这些知识,一句话插不进去。见兰曼曼涂完,忙把肖宗泉的衣领折了一下,算是也出了点力。兰曼曼洗手,肖宗泉递香皂,见她小手指上还缠着纱布,关切地问:“手还没好?”
白梦媛拉她手看,说:“这就是我姨父家的狗咬的?”兰曼曼怕她尴尬,轻轻一笑说:“没关系,已经好了。”白梦媛心里坦荡荡,又不是她的错,什么事儿也没有,说:“我讨厌死那个狗了。我每回去都要喊半天,咬的人门里都进不去1肖宗泉拉开抽屉,取两颗水果糖,给两人各一颗。兰曼曼起身告辞,白梦媛还想多坐会,见兰曼曼走,也只得跟出来。
肖宗泉重新下了锁,想赶紧把简报赶出来,谁知刚起个头,门又“当当”地响了。他不想开,隔门问是谁,白梦媛在外说:“我。我不打扰你。我给你拿了条纱巾,你把脖子围上,就不油衣裳和被儿了。我不进来,我给你从上头扔进来。”说着,真从门上的窗洞里扔了进来,又在外面补充说,“那是旧围巾,我不要了,你围完丢掉就行了,不用洗。我走了,你写你的。”
说着,没声儿了。肖宗泉拣起看,是条花点子旧纱巾,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对她太冷了点。拿着纱巾愣半晌,想想出个法儿表示一下歉意。去说几句感谢话?那位根本不需要,还怕被她缠住。想想,忽然有了:跟她要药。假装有病,跟她要片药,既能表示亲近,还能及时撤退。他笑起来,关门去找白梦媛。
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他“当”轻敲一下门,心里却希望她不在,或没听见,那他事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找过她,而她不在。不料里面反应异常敏锐,手没落点,一声“谁”已问了出来,听声音就知道非常急切。肖宗泉便想笑,忍着说:“我。”
“来了!”一声,屋里立即传来光脚拍地的响声,门“哗”一下大开,一张大白脸在灯光下一闪,招呼一声“进来!”又光脚拍着地跳回炕边,把一双白生生胖脚伸脚盆里扑腾,呲牙笑道:“哎哟哟哟,冰死我了!”
肖宗泉往里一走,屋里一股带点香气的烘热立即包围了他。白梦媛一脸喜色,感染得满屋子小东小西都像要扑哈哈拥抱过来。她喜悦地问:“你干啥来了?简报写完了?”
她只穿件柔软的尼龙紧身衫,胸前两块诱人的凸起。袖子挽到了小臂上,露两条圆滚滚白胳膊。两只白生生胖脚像鸽子戏水般,噼噼啪啪在盆儿里拍打。地上几只湿脚印显示着她的急切和活力。肖宗泉不由心里一动。可抬头一看她白白的大扁脸,涌起半截的血又落下来,说:“你有去痛片吗?我好像有点感冒。”
“哎哟,没有。”她说,神情很懊丧。肖宗泉说:“安乃近?APC?解毒丸之类,随便什么都行,我对付一顿,明天我就去医院开。”她更懊丧了,苦着脸说:“没有。都没有。我这里啥药都没有。我老是不害病,医院门里都没进去过。”
肖宗泉假装很遗憾地说:“没有就算了。我走了。”说着就往外走。白梦媛脚还在盆儿里,说:“你等等,我把脚擦了找兰曼曼去给你要。”
肖宗泉忙向后摇手:“不用了。不用了。”
3、第一次出击
第二天一早,靳向东就来了,领导似的,问简报写好了没有。肖宗泉烦他那个劲儿,但碍于孙书记的面子,只得耐着性子应付。靳向东要看,肖宗泉不想给他,说:“孙书记说了,今天一上班就给他,孙书记看了你再看好不好?”
靳向东面不改色地说:“孙书记在我屋里,我给他。”肖宗泉只得给他拿去。
靳向东刚走,孙铁来了,进门就问简报。肖宗泉一听,知道靳向东骗了他,说:“靳向东刚拿走。他说你在他屋里,是你让他来拿的?”孙铁一听就明白了,说:“哦,我刚从那里出来。”说着,去找靳向东。
靳向东正在改简报,见孙铁来,说:“肖宗泉的笔杆子硬是硬,就是还没上咱们的路,没有敲到咱们的鼓点上。你看这简报,写的全是过去的情况,你去抓了什么只提了几句,这就本末倒置了。我想,这个简报要突出这么几点:第一,得明确说明青石崖大队是你的‘点’,不是别人的。第二,孙书记在青石崖抓的是‘学习小靳庄’,不是‘农业学大寨’。第三,青石崖大队的成绩,是孙书记抓了学习小靳庄之后取得的,而不是以前就有的。”
孙铁点头:“对。点得准。我还有个计划,县上准备成立一个‘家畜家禽委员会’,我想来想去,这个委员会主任我要当呢。我是这么想的,第一,曹现在是一把手,精力都在大滩口会战上,这个主任他不会在意,我要提出来,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第二,我是分管畜牧业的,当这个主任顺理成章。我为啥要当这个主任呢?你想,省上给的水利款,上次都拨了抽水机,叫曹一爪子都打着去了,咱们那时候还在边边上,只能揉个肚子痛。现在就不一样了。我要当了这个主任,省上再拨畜牧业救灾款,咱们就得下手了。你抓‘点’,拿什么抓?还不是用钱往起填,钱花到哪里,哪里出成绩!你说是不是?”
靳向东说:“当然!绝对真理!就得这么干!我再给你出个主意,你当主任,让刘钟当副主任。这是一箭双雕的事,不,一箭三雕!第一,刘钟当了副主任,就把曹隔外面了,将来分配畜牧款,曹就不好插手。第二,刘是个医院的客,只要等他住院时召开会,就等于你一个人说了算。第三,你当主任,刘当副主任,常委会的人不大在乎,下面的人他会敏感,他要一看刘给你当了副手,他马上会猜这是刘的地位在下降,你的地位在上升。只要给他们留下这个印象,对咱们就有利。你说是不是?”
孙铁点头,忽然想起油渣的事儿,问:“油渣的事你打听得咋样了?”靳向东说:“清楚了。人是计委的汪天鹏拉来的,想给曹牵个线儿,让曹通过高翔搭上洪书记。洪不是在高家湾蹲点么。”孙铁点头:“看来曹真格急了。”
靳向东说:“你注意到没有,最近这段时间,有三个人活动得特别厉害,一个计委的汪天鹏,一个水电局的陈召凤,一个羊路公社的段梦熊。已经有人多次给我说了,说这三个人经常碰头,说话就关门,一说就是半天,说完了还必定去找曹兀龙。上次曹在山口公社时,三个人都去过那里。你再想想:抽水机的事,油渣的事,都和他们三个有关。我听说三个活动着想进班子,这可要注意,那三个可都是狼,那要进了常委班子,水泉县就完了!”
孙铁不屑地说:“这你放心,他们进班子还没影儿着呢。”靳向东说:“我咋不太放心,我看这事还马虎不得。”孙铁摇头:“没关系。无论他们怎么策划,总得过了常委会才能往上报,只要上常委会,我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
靳向东还摇头:“你可记着,上次报常委,曹在班子里是一比五,还按人家的意思报上去了。现在又多了个四眼子,那是个刁德一!我们还不敢马虎呢!”
孙铁仍不以为意,靳向东有点急,说:“要不要给刘钟他们放点风?这三个人也是他们的对头,放点风叫刘钟的人也提高警惕,到时候如果有情况,咱们还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孙铁点头,说:“可以。”
靳向东又说:“那么我的事儿咋办?我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不说别人,一个肖宗泉,半个还算咱们的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去要简报,还不想给我。”孙铁忙说:“小肖不错。你还要注意一点,搞好关系。”
靳向东还说:“还有文戈,我这次气大了!咱们满腔热情地去找人家,骑了个烂摩托,冻得像狗球兽一样,人家给咱们连一杯水都不想给。还是我要的。嗨他妈的,我咋这么下贱来!我瞎好还是个团委书记,他他妈狗屁不是,倒像我求着他似的。这次我气儿大了。”
孙铁摇手说:“哎,你不要计较这些,文戈就那么个人。还有丁常委的面子。”靳向东说:“我就是看了丁常委的面子才忍住了,要不,我那天就敦到他脸上呢。——反正,我这个团委书记当不下去了,再不进常委班子,人往我头上尿尿呢!”
孙铁说:“你也不要太急。风儿我已经给曹吹了,曹没说啥。地区丁常委那里,我准备有机会再去跑一跑。这次我让杨红砚到省上去跑一跑,看她们那一帮子人里有没有能通到洪书记跟前的。要能让洪书记说一句话,啥事都解决了。”
靳向东点头:“杨红砚的事也要考虑呢。这次想办法先给闹个副部长,以后把姓解的赶走,让她当部长,进常委班子。以咱们三个为核心,水泉县的事就好办了。”
孙铁点头:“应该。我准备这一两天就找曹谈。争取赶在她回来之前敲定,她一来就给她一个准信儿,不能叫人家白跑。——文戈以后也得考虑。”
靳向东说:“文戈我先前倒是考虑了,凭他那个态度,我心凉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高声说:“哪个门,这个?”接着,“冬”一声,门被踢开,梁天佐穿着身油不叽叽的工作服站在门口,见孙铁,一脚跨进来,将一双脏手套摔桌子上,说:“头儿,你两个当球官着呢,管不管?曹兀龙个老杂种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的车不让老子开了!要把老子闹到建工队拉架子车去呢!你们两个看咋办!你们但能管了就管,你们但说管不了,我就找那个老杂种去呢,反正一个人就一条命,我还不信他个鳖眼胡儿有九个头呢1孙铁和靳向东两个都站起来,一个关门,一个按他坐下,问是咋回事?梁天佐说:“咋回事?还是那次给山口公社送抽水机,说好的送到为原则,我们送去了却不让卸。嗨他妈的,我们是企业,压一天少挣多少钱!他不管,就让我们压着,还不给运费。我当然不干了,队长吓得不敢说话,我管球他呢,就把货卸了,鳖眼胡儿盯上我了,给我找茬茬子着呢!”
孙铁和靳向东听了,也都生气。这位勇敢的司机当年曾是他们的造反派战友,现在遇上事儿了,不能不管。就安慰几句,让他安心开车,这里有他们摆平。梁天佐自然相信,说几句闲话,走了。
孙铁和靳向东商议,这种事能猜出是谁干的,却抓不住把柄,不能直接找曹兀龙,最好找朱仕第。孙铁说:“你先找朱,让他干预。成了成,不成了我再出面。”计议已定,走了。
靳向东点一支烟,躺炕上思量对策。对朱仕第,他是存有几分戒心的,虽然他一向自视甚高,以“军师”自居,但潜意识里,朱仕第才是真正摇羽毛扇的人物。他早就想到了,在水泉县,要想有所作为,迟早得和朱仕第较量。但现在就较量,他觉得有点准备不足,而且不是为了什么大事。他有点抱怨梁天佐,这给他出了难题。虽然只是一次小的接触,但这是两个智囊人物的第一次交锋,关系到今后的长远对抗,只能胜,不能败,因此,不能掉以轻心。他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创造一个不平凡的开端。他隐隐有一种激动,觉得仿佛大战在即的将军。一团烟灰掉下来,掉手背上又掉进袖筒,不烫,但他却火烧般猛然翻起,使劲抖搂,同时,一个计划在脑子里形成了。
他捺灭烟头,整了整衣服,在镜子里照照,觉得太正经,太拘谨,便把脖扣子解开,领子敞着,头发弄弄乱,他要显示一股凡事都不在乎的豪劲。重新点一支烟,叼在嘴上,歪着脖子,闭起一只眼,对着镜子模仿电影里那种玩儿命的角色。他平时好以正面形象出现,但朱仕第是理智型人物,你以正面形象出现和他讲道理,那可是能把歪理也说得像正理的角色,岂不是自讨苦吃。倘若以泼皮的形象出现,他的嘴巴就派不上用场。靳向东向镜子里的他一扬下巴,把对面的自己当朱仕第,赖里赖气地说:“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吗?我不是找你玩儿嘴皮子,老子是跟你动刀子来的!”他觉得还算满意,冲镜子里点点头,关上门去找朱仕第。
刚出门,碰上办公室管总务的杨天才,他抢一步,拦住问道:“哎,我说老杨,房子腾出来没有?人眼看就来了,你得快点啊1杨天才看看他说:“谁的房子?这些天调进来的人多了,我都弄糊涂了。”
靳向东看着他点点头,好半晌才说:“好我的老杨同志,我可没有得罪过你,怎么我叫你办个事儿就这么难?弄半天你连谁的房子都没弄清?”杨天才挠挠脖子,赔笑道:“谁的来?我真的忘了。”
靳向东盯着他,憋了一阵才说:“黎虹,还记得吗?”杨天才哦一声:“记得,记得。调妇联的。那没问题,早安排好了。”靳向东不信任地说:“真的,还是糊弄我?”杨天才说:“靳书记咋说那话呢,我还敢糊弄靳书记1靳向东站着不动,说:“我可是团委书记,不是县委书记!”杨天才笑道:“团委书记也是书记嘛,我儿子也快入团了,到时候还想走靳书记的后门呢!”说着又笑。
靳向东不笑,歪着脑袋看他,说:“杨老哥,咱姓靳的今天算认识你了。我知道你没把我这个团委书记放在眼里,这没关系。我这人也是这样,谁的官儿大我巴结谁,今天你杨老哥是办公室的大管家,我靳向东尊着你,见面叫你一声杨老哥,明儿你当常委了,我见面给你爬地下磕一个头,叫你一声杨爷爷!你说对不对?人就这样,咱们边走边看,我等着你当常委的那一天1说完,撇下杨天才,走了。杨天才看看他的背影,嘟哝道:“他妈的,神经病!”也走了。
靳向东窝了一肚子火,带着火敲开了朱仕第的门。朱仕第一只眼镜腿儿断了,还没配好,但不戴眼镜,也能感觉到靳向东来头不对,心里怔一下,让进门。靳向东也不说话,竟自去坐了朱仕第的座儿。朱仕第心里便咯噔一下,沉住气,慢慢关上门,坐到客座上,也不说话,静等靳向东开口。
靳向东自己点支烟抽几口,抬起下巴,往前吹一口烟气,才转脸对着朱仕第说:“朱常委,我是个小小的团委书记,你是县委常委兼组织部长,我两的地位很悬殊。我今天有一句话,说出来,你愿听了听,不愿听了拉倒,就算我干拌嘴,好不好?”
朱仕第不说话,他还不摸靳向东的来头,不便马上开口应答。他慢慢摸出烟盒,抽一支,在大姆指上蹾蹾,慢慢点燃了,看着烟气袅袅地上升。
靳向东看他定下来,说:“没别的事。梁天佐!我是为梁天佐来的。梁天佐是我们的人,请你们不要拿他开刀!就这1朱仕第扭了扭嘴,在桌子边儿上刮了刮烟灰,慢慢地问:“哪里的梁天佐?干什么的?”
靳向东也相信他不知道,说:“汽车队的。司机。得罪过曹书记。不要以为一个汽车司机就可以任人随便欺负,我们认为这是对整个造反派的挑战。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