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梦熊快人快语,评论说:“对着呢,干得漂亮!对刘钟那些人,你就不要尿球他!那些人就那号贱毛病,你不尿球他了,他把你白球不咋1曹兀龙舒心地笑。他的舒心,不仅因为称赞他干对了一件事,还因为这两个大老远来投奔。汪、段二人在水泉县科级干部里是有影响的人,他们对这件事的称赞,分量自是不同。
汪天鹏的评论表面上要保守一些,可分量一点不比段梦熊的轻,他说:“这件事影响面儿很大,对支持我们的人,是个很大的鼓舞,他们会看出来,我们撑杆杆子的人是个硬手,这就看到了希望;对动摇的人,是个警告,也是个威慑,能促使他们早点站过来;对刘钟派的人,是个震动,能起到分化、瓦解作用。同时,也把刘钟的杆杆子打倒了。以前大家都觉得他们是铁首仁的老班底,力量一定非常强大,谁知刚一碰,杆杆子就倒了,这在全县干部中的影响不得了!一个杆杆子倒了,一个杆杆子竖起来了,他们往哪边站,阵线一下就分出来了!这就逼着他都得站队,想装糊涂都不行!”
曹兀龙更舒心了。竟隐约觉得,这一步棋是他算计好了走的。然而,段梦熊逼宫了:“曹书记,我还有个要求,你给山口给了一百台抽水机,给羊路给多少?我们不如山口重要,山口给一百,我们至少也得给八十台吧?”
曹兀龙嘿一声:“那不可能。”段梦熊说:“最少五十!少了五十台我就不干了!就羊路那个烂摊子,你看派谁了派去!”
这有点将军的味道。曹兀龙有些不快了,收了脸上的笑。汪天鹏觉得了,急忙打圆场:“哎,梦熊,咱们商量的话你不说,咋扯到抽水机上了?”冯彦虎追问一句:“哦,你们还商量了?”段梦熊冷嘿一声,不以为然地说:“狗屁!那都是‘一个鸡蛋的家当’,实现了才算呢。——陈召凤先来的,没给你们说?”
冯彦虎往曹兀龙脸上瞅,说:“哦,怪不得昨天申队长让陈召凤走,陈磨磨蹭蹭不想走,说他还要和曹书记说几句话。原来你们商量好的?——那你们咋没一起来?”
段梦熊用下巴一指汪天鹏,说:“本来要一起来,他鬼鬼祟祟的,说走一起目标太大。”
曹兀龙心里一疑:“你们商量的啥?”汪天鹏刚要说,李锦竹进来请示工作,打断了。李锦竹刚走,叶景珍要下乡,来问冯彦虎有没有什么事。叶景珍还没走,又有几个社员进来,找冯彦虎要医疗救济。段梦熊忍不住了,冲冯彦虎发火道:“你这是公社,还是自由市场?我们大老远的跑来,曹书记也在这里,就听你在这里周武郑王的断官司?也太不像话了吧!”
冯彦虎有点尴尬,脸微微红了,急忙起身,把几个人带到李锦竹屋里去嘱咐。刚出门,“李线长”来报告,说县上电话找公社领导。冯彦虎让接到李锦竹屋里。却是县组织部来的,说地区丁义川常委要来县上考查新报的常委,让曹书记回县上去。
冯彦虎来说了,提醒了汪天鹏,说:“我到地区去了一趟,听说苏芸在地区使劲给姬建华活动常委呢,曹书记还得……小心一点。”曹兀龙问:“她在谁跟前活动?”汪天鹏说:“听说是王三丰和陈贵。也找了熊书记,可能没找响,王三丰和陈贵可都给姬建华说好话着呢。”
王三丰是地委副书记,陈贵是地委常委,是两位老同志。
曹兀龙听了,心里便有些翻腾,但口气仍然硬:“那倒好,王三丰和陈贵正好和熊书记是对立面,他们不说话还好,他们越说,熊书记越清楚。现在地区的实权,就在熊书记和丁义川手里,丁义川的常委也批下来了,权越大了!”汪天鹏说:“听说丁义川给孙铁闹副书记呢,真的么假的?”曹兀龙心里越不是味,勉强说:“有这种可能性。”
18、一朝天子一朝臣
曹兀龙今天的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一是工作顺利开展了,二是有这么些人围着他献计献策。他喜欢有人围着,喜欢有人献计献策,这样他就有一种“中心”的感觉。自从当了代理书记,已经有许多人来献计献策了,有的周详,有的简单,有的深谋远虑,有的不值一哂。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是单个人的主意,像今天这样几个人商量好了来谈,还是第一次。他有股整团整连收编投诚部队的感觉。
汪天鹏代表三人献的计策是:
首先,最根本的是抓住干部问题。他引用了一段“最高指示”,“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因此,有计划地培养大批新干部,就是我们的战斗任务。”他特别解释了那个“新干部”的“新”字,说这不是招收新人手,而是用“新人”换“旧人”。比如赵天葵,就是“旧人”,如果换成陈召凤,虽然陈的年龄比赵还大,但这就是“新人”。
段梦熊嫌他饶舌,截断说:“你就一句话,直截了当,说白了,就是把咱们的人换上去,把他们的人换下来。你的啥‘新’呀‘旧’的,听着咬牙死了!”
汪天鹏说:“对,实质就是这个。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把自己的人换上去,到时候他不听你的,咋工作?”
曹兀龙不以为意,这他早就想过,用不着别人教。
其次,工作的总纲是“稳住下面,抓紧上面。”
“稳住下面”的意思有三层:
第一,头脑要清楚,各级领导班子是一定要换的,但动手之前不能乱,要给他们吃定心丸,用政策捆,用纪律压,用好话笼,让他们心甘情愿好好干,工作不要受损失。
第二,调整的时候要秘密,防止出意外。“上”的干部,可以给交底儿,让他们暗中作好接手的准备。“下”的干部,一定要保守秘密,让他们直到宣布的前一天还为咱们努力工作。
第三,调整后,“上”的立即到任,“下”的立即卸任,无论下文还是讲话,都要硬,叫“下”的死心,不敢闹。
“抓紧上面”好理解。汪天鹏说:“我们的一切计划,都要上面点头才行,所以一定要和上面搞好关系,得勤跑,勤请示汇报。”
这个曹兀龙明白,所以漫不经心地说:“那对着呢。”
对于具体实施,汪天鹏提了四条措施,他说:
“第一,稳定外围。曹书记应该坐车到各公社、农、牧场跑一趟,不要只蹲在山口公社。你想,你现在是一把手,肯定有许多人想向你靠拢,但没有机会表示。像我和梦熊是豁出来了,不怕刘钟他们知道,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豁出来,叫他们往这里跑,有的人就不一定敢。再说也不方便,大部分公社只有拖拉机,想来也来不了。有的年龄大点的,还有那么点小架子,不好意思来。这几种人,只要你去,他们立刻就会向你靠拢,这就可以揽来一大批支持咱们的人。就是那些动摇的,曹书记要先去,就有可能站到咱们这一边,要是叫别人捷足先登,就可能站过去。再就是和刘钟关系铁的死硬分子,你去转一转,也是对他们的威慑,对争取动摇的人有好处。我听说孙铁已经带着靳向东到各公社转去了,曹书记要早点动身才是。
“第二,县级各单位的头头,消息快,能量也大,要尽早控制住。但县级单位与公社不同,不能挨着门跑,那容易惹议论。可以找几个可靠人分头串联,只要说是受曹书记委托的,话就好说了。
“第三,县委各部室,不仅那些科局长们能量大,就是一般干部,都有能量。特别是组织部、办公室、计委这些要害部门,一定要有咱们的人把关。这些部门现有的人,能拉过来的拉过来,拉不过来的坚决调走1听到这儿,曹兀龙得意起来,说:“这我早都考虑好了,组织部准备让朱仕第管,办公室已经物色了鲍日曙。计委就天鹏管。”
段梦熊听让朱仕第管组织部,摇了摇头:“‘四眼子’是个阴阳,咋叫他管组织部?那个心里想的啥,谁知道?”听段梦熊也说朱仕第,曹兀龙心里有点动摇,但想想常委会上救驾,还是为他立了功的,就说:“朱仕第已经站过来了,算咱们的人了,再不说了。”汪、段二人只得作罢。
汪天鹏继续说:“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常委班子。常委班子的问题不解决,别的都是空的。”他为曹兀龙制订的战略是:请出苏快嘴(苏芸),赶走赵大头(赵天葵),压住软蛋(阮祥林),笼住肉头(庞大卫),吊死干猴(杨子厚),磨死白头(刘钟),联合、限制孙司令(孙铁),团结、利用四眼子(朱仕第)。
对此,段梦熊看法不同,说:“转球那么多弯弯子干啥呢,你干干脆脆一脚把刘钟发了(即一脚踢开),树倒猢狲散,剩下的不收拾他都乖乖儿的了,吃那么多闲力干啥呢1汪天鹏摇头说:“这你就说错了。正因为刘钟是他们的头,才不能一脚发了。你想想,刘钟现在起什么作用?是他们的头不假,可是他这个头实际在帮我们的忙。”
这话太惊人了,几个人都往汪天鹏脸上看。汪天鹏说:“你们听我分析就明白了。你们想想,刘钟现在样子像是那些人的头,实际他不是头,他只想使自己干干净净的,啥事都不伸头,怕惹事,所以他们那一派实际上就有名无实了。没有头,就是一盘散沙。比如这次一百台抽水机的事,县上吵红了,可是,光是下面乱喊,再没有任何行动!为啥?就是因为刘钟不动,别的人都动不起来。这是不是在帮我们的忙?实际等于刘钟替咱们压住了那帮人。你现在要是一脚把刘钟发了,万一再出来一个刺儿头,那不把咱们整住了。他们那一派的力量多大呀!要是有曹书记这么个人,杆杆子一立起,当下就是另一番天地!你们说是不是?”
曹兀龙和段梦熊心里都觉得有道理,但嘴上都不说。冯彦虎听了点点头,说:“有点道理。”
汪天鹏接过去说:“所以,刘钟现在不能发,而是磨。不仅让他抓生产,还把各种杂事屁事都推给他,叫他在医院里躺着也二十四小时不得闲,出了问题,误了事,还要他负责,磨得叫他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根本没时间注意咱们在干啥,等知道时,咱们已经把事办完了。”
段梦熊说:“曹书记你听,整个儿一个阴谋家!”曹兀龙一笑:“几个常委,你赶走的赶走,磨死的磨死,我靠谁干工作?”汪天鹏和段梦熊同时说:“那还不好办,破旧立新嘛!你把他们的人赶走,把咱们的人弄进来,不就有人干工作了嘛!”曹兀龙说:“你们说,把谁弄进来?”
汪天鹏和段梦熊推辞一阵,每人推荐了两个。汪天鹏荐段梦熊和陈召凤,段梦熊荐陈召凤和汪天鹏。于是,曹兀龙和冯彦虎明白了,如果陈召凤没有被申广恩拉走,一定会荐汪天鹏和段梦熊。因为冯彦虎一直在座,他两个有点不好意思,也推荐了一下冯彦虎,但听的人还是能听出来,他们真正想推荐的,是他们三人。
他们连分工都考虑好了:曹兀龙抓全盘;汪天鹏管工业、计委;段梦熊管农林;陈召凤管水电;孙铁管畜牧;朱仕第管文卫;庞大卫抓民兵训练。为了礼貌,他们说:“要是将来老冯也能进去,也可以抓一抓农业。”冯彦虎当然能听出来,这句话里的“要是”、“也”、“也”,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一张新常委班子蓝图。在这张蓝图里,刘钟派的人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周密,相反,他的缺点恰恰在太周密。他们把一切都替曹兀龙想好了,却没有想到实施一项计划,主要负责人如果只是听从别人安排,自己只是一个被人操纵的工具,他会怎么想?也许他们太为自己的计划周密得意,而没有注意到曹兀龙在这次重要的谈话中始终是个听众。他几乎没有插话。他插不进话去。他没有机会显示自己的高明。傻瓜时时想表现自己的聪明,聪明人只是明白该在什么时候装傻。他们双方都犯了一点小错,致使这次重要的谈话没有立即引起本该引起的反响。对汪天鹏和段梦熊来说,这是个小小的不幸。
临睡前,冯彦虎来到曹兀龙跟前,照例只问“冷不冷”、“要不要开水”等生活上的小问题。他今天显得很尴尬,在整个献计过程中,他几乎没说一句话,显得那么多余、蠢笨。他几次想走开,却又没动。他觉得他们是一种类型,而自己是另一种类型。他们谈话时,他觉得他们有一个圈子,而他不属于那个圈子。进入这个圈子需要能力,更需要野心和狠毒。他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他也不喜欢段梦熊的傲气,不喜欢他那尖酸的聪明和刻薄的机智,不喜欢他说话办事都狠巴巴的样子。他可以当面叫陈召凤“扎耳子狼”,却从没有叫过段梦熊“狼儿子”,他觉得他们的交情还没到那个分上。对汪天鹏,他说不上什么,但总觉隔膜。一想到他们的圈子,就更隔膜。他不像他们那样有野心,因而也不会动那些叫别人听来不很光明的脑筋。他也希望升迁,官儿当得越大越好,但他不想靠打什么鬼主意弄倒别人来达到目的。他不是刘钟一派,也不是孙铁的人,他拥护曹兀龙,圈儿划大一点,他也可以和汪天鹏、段梦熊在一个圈儿里,因此,他不反对他们,更不会揭露他们,也希望他们成功,他们成功了,对他只有好处,但他还是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他经常偷偷摸摸搞女人,他清楚自己不配“正大光明”几个字,但他的心并不毒,他不愿害人。
曹兀龙也在想,在所有向他献的计策中,数朱仕第和汪天鹏三人献的计好,但似乎又都不能使他完全满意。朱仕第的计策听着好,实行起来却比较难,似乎很空,抓不着东西,他常常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他觉得朱仕第书生气太重,计策好像都是从书本上搬来的,与他这号粗人不甚相宜。而汪天鹏三人的计划,件件都非常具体,一下就明白该怎么做,很对他的心思,他心里早就同意了,但口头上却不公开承认。他觉得那有碍他的尊严,仿佛是他们偷了他的主意。见屋里只剩了冯彦虎一个人,他笑一笑问:“你听他们说得有没有道理?”
冯彦虎想了想,说:“对是对着呢,想法都挺好的。不过,我想着,工作当然要抓,曹书记自己的事儿也要抓,如果曹书记的书记批不下来,一切都是空的。”
真是一语中的!
这是曹兀龙一块心玻他真的被感动了,所有献计献策的人都只考虑自己,只有冯彦虎才为他曹兀龙着想。他半晌没说出话来。见冯彦虎有些呆,他轻轻一挥手:“你也睡去吧。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