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吕翠儿的家
吕翠儿的家,即使在并不富裕的红沙沟大队,怕也算是数得上的穷家。一家三代四口,婆婆两眼看不见,丈夫张培河瘸着一条腿,儿子锣锣尚不足周岁。吕翠儿在家里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她模样儿长得好,不要说红沙沟大队,就是全山口公社,要找出第二个来怕也难。两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开一合,仿佛能荡动人的心潮。红红的嘴唇总带着那么股潮润味儿,使人联想起奶糖或熟透的樱桃。
她娘家是上中农,离“富农”只一步之遥。“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造反派谋画着要给定“漏划地主”,一家人差点没吓死。这时有人来提亲,听说张家是“真正的贫农”,仿佛从狼嚎虎吼的森林一脚踏进了红色保险箱,安全一下有了保障,别的什么都来不及问,就嫁过来了。过来后才发现,张家确实是“真正的贫农”,“贫”得几乎一无所有,丈夫、婆婆还都是残疾,她一脚踏进天堂的幸运感没有了,但还不很后悔,因为“贫农”虽贫,到底是天堂里的穷人,而“漏划地主”可是实实在在的阶级敌人,是地狱里的穷鬼。
后来,“漏划地主”的风波过去了,她有了点不安分,闹过离婚,却被娘家老子狠骂了一顿:“你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张家穷是穷,可人家是真正的贫农!你进了保险箱了,还不知道好歹!咱们家现在是没事了,可上中农到啥时间都有危险!政策稍为一变,谁知道是地主还是富农?你要离了婚,再要想找个贫农就不要妄想了。找个地主,你一辈子完了不说,连子子孙孙都判了无期徒刑1她一想也是,只得忍泪死受着。
后来,她碰上了冯彦虎,成了大队妇联主任。再后来,她怀孕了。按说,这些都是应该庆幸的,但人们却发现,瘸腿的张培河非但不高兴,待吕翠儿反更严厉了。这反常自然要引起人们疑问,好看的女人加上冯彦虎的名声,是产生故事的好材料,却找不到什么把柄。人们等待着她的孩子出世。但孩子出生后仍然不能断定什么,仅靠不科学的肉眼,要在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身上找出证据,未免难了点。
然而,人们发现了吕翠儿身上悄悄的变化。先是多了一条好看的围巾。接着,脖子上露出了鲜艳的的确凉衬领。后来,一条农村妇女连想都不敢想的料子裤子穿出来了。走后门才能买到的紫条绒,吕翠儿做了两件上衣。而在此同时,张培河和瞎眼婆婆的衣着却令人难以相信的破烂。鸡窝里飞出凤凰的反差,给了人们更多的话题。
闲话听多了,她反不在乎了,破罐子就破摔吧。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堂堂的县委书记会那么看得起她,会到她家里去。
那天开誓师大会,因为要她发言,紧张得忘了上厕所。她发过言,就觉得尿憋,但不好意思去。女人尿尿,男人们是要皱眉吐唾沫的,县上的书记、科、局长们岂不嫌弃。好不容易等到散会,不想曹书记不去大队部吃肉,却要到她家里看看。
她傻了。天爷,家里两孔又黑又脏的土窑洞,一间无法转身的矮房,炕上连一片毡都没有,书记去坐哪儿?她求救地瞅冯彦虎,希望冯主任阻止曹书记去。冯彦虎从未去过她家,不知道她的为难,还笑眯眯地用目光鼓励。吕翠儿站着不动,用手使劲掐自己的大腿,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家……太乱了,连个……坐人的地方……都没有……”
曹兀龙大度地笑笑:“没关系。没关系。贫下中农么!家里穷了乱了我们才去呢,地主富农家我们还不去1冯彦虎也鼓励。吕翠儿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往家领。
早有一群孩子一窝蜂地跑去报信儿。瞎眼婆婆听说县上的书记要来,急忙从小房房里摸出来,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话,脚下一虚,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张培河正在院里忙活,怕书记来笑话,忙把母亲扶伙窑里去了。
冯彦虎觉得有半主之份,见吕翠儿惶恐,替她将曹兀龙让进屋。一进屋,冯彦虎也傻了,屋子太小,除了炕,地下三个人便无法转身。凳子或类似凳子的东西都没有。炕沿儿露着泥皮。炕脚一堆黄土,是给小孩子屙屎尿尿准备的。炕上一床被子,不是布包棉花,而是棉花包着布。他看那炕沿儿实在无法坐,一时竟也愣住,和曹兀龙两个在地下呆站着。
吕翠儿已急了,抢上炕去,一把扯过破被,顾不上锣锣还在睡觉,连破被裹了跑去交给婆婆。跑回来开了一口半新的木箱,从里面扯出一条淡红棉毯,几下铺开来,用手抹平了,红头涨脸地请曹兀龙、冯彦虎坐。她早已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只挥手让门边儿看热闹的孩子们走开。
尴尬半晌,她才看见曹书记手里的茶杯空着,想着应该给客人倒水。忙红着脸双手接了杯子,一边往伙窑跑,一边寻思到哪里去借开水。她家原先本有一个竹壳暖瓶的,去年冬天让瞎眼婆婆碰打了,现在只有个空壳摆在伙窑里。
她简直急疯了,一进伙窑,见张培河白马歇蹄似的一脚点地在那里发呆,那气便不打一处来,立时竖起眉毛,呵斥他快去借开水。张培河也是吓慌了的人,急忙一点一晃往外走,还没想好到谁家去借,吕翠儿已放下茶杯,一把拨开张培河,拔脚飞跑出去了。她一边跑,一边寻思,茶叶也没有,有一点红糖还压在箱子底,那还是她坐月子时冯彦虎给她的,这阵儿翻箱子不好,干脆连糖也借上,以后再还。
她脚不沾地,连跑两家,才一手提了暖瓶,一手攒着一小块用纸包的红糖回来,曹兀龙和冯彦虎却已出来到了大门口。他们要走。两人都笑着,曹兀龙说:“不要忙了。我们回公社去,以后有时间再来看你。”
吕翠儿一句话说不出,一手提着暖瓶,一手攒着红糖,眼看着他们去了。两人走几步,还回头冲她笑,向她招手,她却无力回答,那块糖在手心里都快攒化了。
她简直无地自容。
小车呜呜地响着开出村子去了,吕翠儿却倚在土门旁嚎啕大哭起来。张培河怕打了人家的暖瓶,忙点几步,接了过去。吕翠儿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腿打脸地大嚎。她尿本来就憋得不行,这一嚎,竟收不住,一股湿热在两腿之间奔涌起来。这一来,她越嚎得凶了。队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近处的都跑来看,远处的都伸着脖子往这边瞧。院内院外顿时挤满了人。
周兢本来在大队部里招呼县、社干部用餐,听见哭声,又见人都围着,便跑来看。吕翠儿拍腿打地地嚎:“哎哟,羞死我了,我咋把人活到这一步了,领导到家里来,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还有啥脸见人嗷——”
大家这才知道是咋回事,七嘴八舌地议论。周兢急得跺脚,皱着眉头说:“起来,回去!领导来没地方坐就没地方坐,怪我们穷着,嚎啥呢!县上的领导一大群在大队里呢,你穷嚎穷嚎的,叫人家听见你羞不羞!”
一句话把吕翠儿禁住了,擦擦脸,爬起来往伙窑去。幸亏棉裤厚,尿没湿透。周兢轰散人群,又奔了大队部去。
吕翠儿回去,看见曹书记的茶杯孤零零地在锅台上,捧起看了看,抱在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又淌下来了。哭一会,想起这里实在太脏,书记的杯子受委屈,止住哭,换了条干裤子,在盐罐里取了几个鸡蛋,不管张培河的质问,到大队小卖部里换了块香皂,舀一碗水,把杯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洗了。塑料绳编的套子洗不净,她小心地扒下来,一遍一遍地搓香皂。
张培河出来进去好几趟,见她一遍一遍搓香皂,碗里尽是白沫,忍无可忍,嘟囔了几句。吕翠儿忽一下站起来,冲他喊:“就搓!就搓!你管着呢!你看得惯了看,看不惯了离婚各过各1瞎眼婆婆在炕上拍锣锣睡觉,她对“离婚”二字敏感,急忙呵斥张培河:“你出去做啥去沙!守着家里要骂个仗呢!你还嫌我死得慢吗?”张培河怕母亲生气,狠狠瞪吕翠儿几眼,忍了几忍,咬着牙走了。
吕翠儿将套套洗好,用她的衣裳襟擦干,闻闻,还有股淡淡的香味,脸上才有了一点笑意。屋子里没个干净地方,她从箱子里取出一条没舍得戴的新头巾,小心地把杯子包好,在箱盖上抹出一块干净地方敬着,等有机会再捧还给曹书记。
一个小社员跑来叫,说县上的领导和汽车司机都吃完了,该着大小队干部吃了,叫吕翠儿赶紧到大队部去。吕翠儿脱了棉裤,腿上冷,再加上刚才嚎过,有点不好意思,便不肯去,让那个小社员给她端些来。那小社员犹豫了一下,去了,一会回来说:“周支书说了,大小队干部只准吃,不准端,只准带嘴,不准带家具。你要吃了吃,不吃就算了。”
吕翠儿想想,一年四季见不上个腥气,这次不吃,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腿上冷也顾不得了,只得随了去吃。还怕县上的干部看见,躲躲闪闪,包了头往大队部去。
大队院里堆满了抽水机。成群的孩子在院外跑来跑去,扒着墙头往里看。几个民兵把着大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去。周兢正指挥人给吃罢的干部们倒茶,看见吕翠儿,也顾不得说话,只往当临时灶房的屋子一指,吕翠儿会意,赶紧遛了进去。
周兢随后跟进来,叫人给吕翠儿端馍盛肉,他也趁空儿捞一块肉吃,一边教训吕翠儿:“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干部了,还这么不懂事,你来吃上一顿,吃多吃少,是说你陪县上的领导,给你端家里去,咋端?那么多眼睛盯着呢,能端吗?”
掌勺的大嘴女人讨支书的好,盛了半碗羊肉小炒给周兢,说:“你也吃上点,跑出跑进的,忙死了!还连一嘴都吃不安生。”周兢接了,顺手抄起一个花卷当筷子,便往嘴里扒,没扒几口,外面又有人喊,他紧扒几口,扔下碗又跑出去了。
吕翠儿不言语,眼睛早被羊肉小炒吸住了,直吃到嗓子眼都满了才罢。吃完回去,曹书记的茶杯已被人取走,家里熬的玉米面糊糊,知道她吃过了,也不给她盛。她吃剩的半个花卷,偷偷藏在袖筒里,拿出来捏碎泡在糊糊里给锣锣喂,一边说:“好好吃,我锣锣今儿也过个年。”
小社员又跑来传话,嘴上多了圈惹眼的辣子油红,说:“干部们都吃完了,还剩下一些羊肉小炒和馍馍,周支书叫各家去一个人去分,把家具带上。”
张培河找出瓦罐和竹篮,觉得吕翠儿面子比他大,想叫她去。吕翠儿不愿受他支使,不去也不说话。两人僵持着,瞎眼婆婆觉得了,责备儿子道:“哎哟你去嘛!锣锣他妈还给娃娃喂奶呢1张培河只得去了。
一会回来,竹篮里只有娃娃拳头大的两个半馍,瓦罐里盛着不到半碗小炒,大半是洋芋疙瘩,只有苍蝇头大几小蛋羊肉。天冷,羊油已在瓦罐上结了一个白白的油圈儿。吕翠儿本不愿说话,见只有那么点,也动了气:“咋才这么一点?是按劳力分的,还是按人口分的?”
半晌,张培河才说:“按家户。”瞎眼婆婆听到了,怕惹气,说:“闲,闲,分多分少都闲。咱们一年四季能见几回腥气子,分了就好。我不吃,你们想吃了尝上点,剩的给锣锣留下。”张培河听说,也不吃了。
夜里,吕翠儿胃里难受起来,她知道是吃猛了,几次要吐,舍不得那顿肉,都忍住了。但后来越来越难受,实在忍不住了,汪一声,吐了一地。张培河被吵醒了,摸索着点了豆似的煤油灯,看看地上的肉蛋蛋,心里着实可惜,也无办法,只得从外面铲一锹土来压住,复吹灯睡下。
吕翠儿却睡不着了,只恨当初胆太小,就想嫁个贫农保平安,没想这种平安还不如死了干净。想着,那泪便止不住地流,竟呜呜地哭出了声。张培河再次被吵醒,气恨恨地说:“白天嚎丧,晚上还嚎丧!你要睡了睡,想死了大门外死去1吕翠儿本来就讨厌他,听他还骂得如此歹毒,便也回骂。张培河气了,闭着眼,蹬她一脚。吕翠儿哪受这个,也还他一脚。张培河火了,更狠地一脚。吕翠儿被蹬急了,翻身起来,摸着大概方向就是一顿乱抓。张培河被抓急了,也翻身起来。吕翠儿怕被他抓住吃亏,又是一脚。张培河在炕边睡,没防,又是残废之人,老牛滚坡似的,轰隆一声,栽下炕去,额头撞在墙上,痛得他差点晕过去。
张培河大怒,在地上一摸,抓到一只鞋,爬起来,一手拄炕沿,朝炕上就抡。吕翠儿着了一下,着实有些痛,她急了,一手抓被子,一手护孩子,大叫:“救命蔼—,杀人啦——1锣锣也吓醒了,没命地嚎起来。
门忽然开了,瞎眼婆婆跌跌撞撞扑进来,扑通一声栽倒地下,头在地上撞着,拉着哭腔叫:“祖宗!祖宗!我给你们跪下咧……”
2、一个值钱的“人民”
周兢听吕翠儿要离婚,心里冷哼“你休想”,摇摇头说:“那不行。你也不想一想,那个家里瞎的瞎,瘸的瘸,就靠你着呢,你离了,叫那一家子咋活呢?”吕翠儿气结,说:“我又不是他们家里的长工,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有啥关系1周兢听她说得太绝,沉了脸说:“哎,咋能这么说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们结婚这么些年了,娃娃都那么大了,还能说那话。大小你还是个干部,冯主任还说让你入党呢,你这种思想还能入党?”
正说着,瞎眼婆婆“冬冬”拄着棍子摸来了。吕翠儿知道她是来求支书,不让她离婚的,怕缠不清,站起说:“反正话我已经说了,开不开介绍你看着办去。我找公社去了。”说完,愤然离去。
瞎眼婆婆听出是媳妇的声气,叫了几声“锣锣他妈”,没人应,知道走了,心灰地叹一声,颤巍巍摸进来,哭道:“周支书,你要给我们做主呢,我们寻一个媳妇子不容易,离了,叫我们娘儿们咋过?那是我们一家子的命啊!”说着,泪水从两只茫然的眼眶中流出来。
周兢怕她的眼泪,不敢往脸上看,安慰说:“婶婶你放心,这事有我。咱们一个队里住着呢,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有我在,你就放心,媳妇子保证跑不出去。你放心回去吧。”他连说带劝,把她推走了。
这时,开会的生产队长们来了,打听吕翠儿家半夜三更闹仗是为啥?周兢笑说:“两口子半夜三更打仗,还能为啥?保险是一个要弄,一个不让弄,还能为啥!瘸子的个牛牛子,只有小拇尕尕大,妇人家觉着不过瘾,不让弄,不就打开了。”
一个生产队长说:“听说咱们冯主任的牛美实得很,你们谁见过?”
周兢说:“我见过,真格美实得很!和那个老叫驴的家伙一样!这你们就想去,吕翠儿为啥不爱要瘸子!——不过这个话可千万不敢让冯主任听见,要让冯主任听见,我们都不得活了。”
一句话未完,冯彦虎在屋外接口道:“啥事怕让我听见?”周兢的脸刷一下黄了,忙从炕上跳下来。冯彦虎和文戈两人已经进来了。队长们纷纷站起,和冯彦虎、文戈问了好。冯彦虎还追问:“你们刚才说的啥,不让我听见?”
周兢扫一眼队长们,笑着说:“我们正商量分抽水机呢,怕冯主任听见。”冯彦虎肃了脸说:“抽水机不能动!曹书记有打算呢,你们动了还了得!千万不能动!”
周兢见掩饰过了,笑说:“冯主任说不能动,我们就不动了。”冯彦虎说:“不能动!抽水机万世不能动。你们应该讨论一下会战的事,讨论讨论打坝造地的事。”
文戈听说大滩口是胶泥底子,不能种地,早就存了心要问,听如此说,问道:“听说那个地方是胶泥底子,能不能造田?听说正好是个沟口,洪水下来怎么办?”
队干们互相看了看。周兢抓住时机说:“冯主任,文秘书提的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确实是个问题。一来大滩口是胶泥底,根本就不能种地;二来那里是沟口,即使造了地,一场洪水,地都到江洋大海去了,咋种;第三,‘百井汇流’听起来好,可到哪里打井?有没有水?……”
冯彦虎脸沉了,不等他说完,就制止了,说:“这些话你再不要胡说!会战是已经定了的事,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讨论怎么干,不是要你讨论干不干!誓师会都开过了,声势造了那么大,你还打退堂鼓,你想和曹书记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