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冥界阴司。
“启禀府君大人,枉死者钟馗元魂拘到。”
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悄无声息的燃起两盆惨碧的焰火,焰火之间摆有一张暗红色的巨大帅案,案上法印、令符齐备,数百卷竹简堆放在案头两侧。案头上方丈许之处挂有一块黑底牌匾,上书“拘魂司”三个血淋淋的大字,一名身着黑蟒官服的清瘦老者端坐在牌匾之下,脸上神情肃穆却难掩疲惫之色。
碧色焰火两侧的黑暗中,隐约站着两排手握刑拘的幽冥鬼差,除此之外就是一片黑暗。
“跪下!”
黑暗中一名鬼差牵着钟馗的魂魄走了出来,一抖套在钟馗头颈中的银色锁链,厉声喝到。这鬼差长得尖嘴猴腮,赤发碧目,让人一见之下顿起厌憎之心。
钟馗冷冷的道:“我上跪天,下跪地,中跪亲君师,这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下跪?”
鬼差闻言大怒,抬腿就往钟馗腿弯踢去。
钟馗虽然相貌丑陋,却是文武双全性烈如火,岂能甘受小鬼欺辱?当即反腿一勾,正勾在这鬼差的脚后跟上,鬼差失了重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往怀中一掏,已将勾魂钟握在手中。
勾魂钟乃是地府的拘魂法器,只要钟声一响,钟馗元魂便会受撕魂裂魄之刑,毫无反抗之力,一路之上,这鬼差便是凭此法器将钟馗元魂拘回地府的。
钟馗深知这法器的厉害,仍旧冷哼一声,白眼看天,根本不为所动。
“罢了,不跪就不跪吧。”清瘦老者暗自叹息一声,心道如今地府式微竟至如斯,堂堂一个地府鬼差,若非法器在手,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凡人元魂,实在是可笑之至。又道:“取此人的元魂牌来。”
“是,崔大人。”鬼差悻悻站起,从怀中摸出钟馗的元魂牌,躬身递上。
清瘦老者接过元魂牌,只见上面写道:钟馗,终南村人氏,生于隋开皇十五年二月初三亥时,卒于唐武德元年冬月十八午时,终年二十三。因其相貌丑陋,被唐武德皇帝罢黜状元名位,愤而撞金殿玉阶而亡。生前无恶业,前世无宿孽......
“自杀?”清瘦老者微微皱眉,要知道自杀乃众生四大罪业之一,自杀者之所以选择自杀,究其原因或是被逼迫,或是因万念俱灭,故而纵使重入六道轮回,其怨恨之气亦难消除。
是以此等怨魂虽前世记忆不在,但冥冥中自有定数,一旦重入轮回转世为人,或将寻仇报复,又或迁怒于旁人,从而生出新的罪孽。
故而自杀在地府律中属于断头罪的范畴,犯此罪者将被发配至饿鬼道中受尽刑苦,非积大功德赎罪,不可超生。同样,正因为此罪刑罚如此厉害,如不是身负极大宿孽之人,也不致于遭此报应。
这钟馗前世既无宿孽,今世为何会犯下此罪?清瘦老者心中颇为不解,抬眼看去,只见钟馗豹头环眼,鼻孔朝天,其貌果然丑陋无比,但此刻立于堂下待审,却是昂首挺胸,顾盼自若,颇有几分豪杰气慨。反观拘魂鬼差,身为地府司职人员,却是獐头鼠目,一味卑躬屈膝,满脸谄媚,二者相比高下立见,清瘦老者不由得又暗自叹息一声。
心中又想,如今佛道相争、仙神不睦,众生不安。我崔某人掌管地府拘魂一司,乃是辖人界众生魂魄之事,在此多事之秋本就人手不足,偏生佛、道二教还在冥界阴司挖人以求扩充势力,更令我拘魂司人员捉襟见肘,长此以往必致人界妖孽横行,那又如何是好?
念及此处,清瘦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堂下鬼差,满眼俱是混吃等死的无能之辈,心中更觉厌憎。又想,四方鬼帝、地府十王虽名为地府主宰,实则受天界辖制,如今佛、道争锋,天界归属未定,地府诸帝、诸王忙于站队,那有闲心管这人员流失之事?
然则人界一旦有怨魂作崇,涂炭生灵,我崔某人便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成为渎职者,代人受那天雷之刑。嘿嘿,恐怕届时纵然是我本师地藏王菩萨出面求情,我崔某人也只能落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罢!
清瘦老者心中忧虑,一只手持着钟馗的元魂牌,心中暗自盘算,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的用手指在帅案上轻轻敲击,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这“嘚嘚”的敲击声远远的传了出去,一众鬼差搞不清楚状况,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思来想去,终究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清瘦老者心中又想,为今之计只有我自已做主扩充人手,力保人界众生太平,方有可能免去此祸,纵然日后追究我越权扩编之责,但功过相抵,总不致于魂飞魄散罢?这钟馗气势不凡,倒是个做拘魂鬼差的材料,罢罢罢,就这么办吧。心中计较已定,便道:“吾乃拘魂司判官崔府君,现依地府律对你自杀身死的罪业进行判定,你可知罪?”
钟馗呸了一声,道:“尔等跳梁小鬼有甚见识?也配来审我?”
崔府君淡淡的道:“本座辖拘魂一司已不下万年之久,配与不配又何须你来说?你因何自杀,可细细道来。若是确有情有可原之处,本座也未尝不能法外施恩,免去你三分罪孽。”
钟馗凛然道:“敢问这位崔大人可曾听说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崔府君淡淡的道:“世人愚昧而不自知,所谓圣贤者,往往弄出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来害人害己,想必你就是被这句话害死的了。”
“崔大人听过便好!”钟馗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崔府君微微摇头,道:“自杀便是罪孽,又能成什么仁,取什么义了?”
钟馗道:“我主武德皇帝受小人蒙蔽,弃贤臣而不用,我以三尺热血撒于金殿玉阶,乃是效仿先贤,取的是振聋发聩之意,起的是为国为民之心!又有何罪孽了?”
崔府君心中暗道,原来此人乃是心存大义,甘愿以死为谏,是以胸中并无怨气,收为拘魂鬼差倒也不致于惹出事端。又道:“你父、你母生你肉身,天地生万物而将你养大,你自毁肉身,既无报于天地,也愧对你父母,这岂不是罪?”
钟馗昂首道:“天地生万物而育人,乃是天道使然,非因我一人耳!何求我独报此恩!我死之后,我父、我母自有我结义兄弟朱尔旦照料,又何须挂怀。大丈夫生于世,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我之命若能让我主武德皇帝迷途知返,从此亲贤臣远小人,此乃国家之幸,黎民之福,我便死得其所!纵使对父母之恩有所亏欠,但大义当前,那也顾不得了。”
崔府君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大义当前!无知小儿犯下滔天大祸竟不自知!”
钟馗冷笑道:“不知钟某犯下何种滔天大罪?倒要向崔大人请教!”
崔府君道:“唐武德承累世福报,乃成一国之君。如今因你自杀之事而生孽障,必致福报受损,进而必致施政失当,从而激起刀兵,届时天下动荡,不知会有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身首异处!这岂不是滔天大罪?”
钟馗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像尔等尸位素餐之人何曾见过良善者受人欺凌,为恶者飞黄腾达!孽果报应不过是尔等盅惑人心之说罢了!更何况前朝暴隋无道,我主武德皇帝上承天运、下承民意起兵讨伐,乃是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纵然按尔等口中的因果报应之说,我主武德皇帝施福泽于万民,如此天大的福德果报,又岂会因我一人而绝焉?况如今天下一统,人心思定,又焉有再起刀兵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