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君道:“正因为唐武德有累世福报,又有一统天下、解民倒悬之实,这才受天道庇佑,成为人界一代开国之君。然而他为成就帝王之位,不知多少将士成为冢中枯骨,多少黎民死于非命,这难道不该得到孽报吗?”
钟馗呸了一口,道:“若非武德皇帝推翻暴隋,如何救百姓于水火?若非夺得江山,又岂能施仁政于天下?可笑你枉为地府一司判官,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还有何面目在此夸夸其谈!”
崔府君笑道:“不错,正是这个理。唐武德夺取江山,虽杀戮深重但心存拯救万民的善念,并非缘于嗜血好杀,是故天道有云: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因此唐武德虽背负一身血债,却不用承受因缘孽报。而后施仁政于天下,百姓虽广受恩泽,唐武德存的却是李家天下世代相传之心,天道同样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故而唐武德能成为人界一代开国之君,不过是因为之前的累世福报而已。”
钟馗道:“好!纵然如你所言,武德皇帝夺得江山乃是前世福德果报,非今世之功,我撞金殿玉阶而死乃是我自已所为,并无一分半点受我主武德皇帝逼迫,又如何牵连得到我主武德皇帝身上,进而折损福报再起刀兵?”
“凡人怕果,菩萨惧因。有因就有果,有果必有因,天道轮回,万事万物都不可能孤立存在,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止于草莽之间,这其间的因缘,世人往往懵懂不知。”崔府君叹了口气,又道:“你只道你自已要自杀,就与武德无关了?却不曾想若非唐武德听信谗言,认为你面貌丑陋,点你为状元将有损国体,从而罢黜你状元名位,你又如何会起自杀之心?这两者之间岂能无关?”
钟馗张口欲辩,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不禁满脸涨的通红。
“然则这只是起因之一。”崔府君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又道:“你虽心思聪慧无比,却生性暴烈不知变通,这才有你怒而自杀之事,你的性格于你又是一因。进谗言的司徒鹤为什么要进谗言?乃是因你在科举考场外殴打了他的侄儿,故而才要害你!此事当中,他为你的果,你却又为他的因。现如今你魂归地府,既是你自杀之事的果,也是日后之事的因。世间事千丝万缕,凡此种种不可穷尽,是以因果循环,决非你一人之事而已。”
话说至此,钟馗已无可辩驳,凛然道:“倘若刀兵再起,我愿转世为将,助我主武德皇帝再统江山!”
崔府君怒道:“再统江山容易,然则百姓就该枉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其中又能死几个帝王将相?死的还不是最卑微的黎民百姓!战端再起,多少人夫死子丧!多少户家破人亡!宁做太平狗,莫做乱世人!无数黎民百姓的生命都将断送在你手中!你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什么再助我主一统江山!难道你心中对这亿万百姓的生命,就沒有一点敬畏之心吗?!”
崔府君厉声质问,宛如醍醐灌顶,直说得钟馗浑身颤抖,汗如雨下。
宁做太平狗,莫做乱世人。这句话听上去毫无志气,却正是黎民百姓最真实的心声,尤其是刚刚经历了战火纷争的人们,平安祥和才是他们最为深切的渴望。
而这来之不易的平安与祥和,极有可能会被他这次莽撞的行为所断送,钟馗不禁心如刀绞,童年经历的兵荒马乱、尸骨蔽野的情景似乎又历历在目:发着寒光的战刀……随处可见的尸骸……无处可逃的绝望……易子而食的惨状……
崔府君冷冷道:“还想要再助你主一统江山吗?”
钟馗无言以对,脸如死灰,心中混乱无比。
崔府君厉声喝道:“说话!”
钟馗本是忠义之人,向有经世济国之志。只因金殿之上呈一时之气,不料竟成了乱世之因,势必重陷亿万百姓于水火,此时胸中无限悲痛悔恨,再也无力站稳,只得拜伏在地,泣声求道:“我错了,请崔大人教我!”
崔府君森然道:“孽缘既起,岂是我一介幽冥小吏能够中断?只是苦了大唐百姓……”
钟馗心中大恸,磕头出血,不住哀求:“求崔大人教我!只要能救得大唐百姓,我愿永堕地狱赎罪!万劫不得超生!”
“昔日本师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满天神佛无不为之感动。今日你为救大唐百姓,发愿要永堕地狱赎罪,倒也有几分先贤遗风。”
崔府君诡异的笑了笑,说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帅案之前忽然碧光闪动,浮现出一块三寸大小的鬼头腰牌,鬼头腰牌漆黑似墨,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正面用古篆刻有“拘魂”二字,背面则刻有一些晦涩难懂的符文。
“你既发愿永堕地狱赎罪,本座亦可法外施恩,特准你在本座帐下做一名拘魂鬼差,为庇佑大唐百姓出一份力,也算遂了你诚心赎罪的心愿。”
钟馗道:“如此可救大唐百姓?”
崔府君道:“你因唐武德而成鬼差,你若能保得一方太平便是大善,唐武德受此阴德庇佑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只是从此以后,你便是幽冥地府司职人员,再无重入六道转世为人的可能,而幽冥地府司职人员也非永生之魂,当魂力耗尽之时,就是魂飞魄散之日,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愿意!”
“好!既然如此,你且将这腰牌吞入腹中。”
钟馗拿起腰牌,不禁心下黯然,吞下腰牌从此再无转世为人的可能,什么爱恨情仇、善恶良心还重要吗?不,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难道真的就要为了赎罪而自绝轮回?钟馗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的草庐之中,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严父的谆谆教导,书中圣贤的微言大义,他总是一学就会。而他的结义兄弟朱尔旦和他一起读书,却笨得很,总是学不会,每天总免不了挨父亲一顿胖揍。想到这里,钟馗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那时的平凡事,如今想起来却是如此甜蜜。
可惜好景不长,十七岁读尽家中藏书,从此外出游历,见惯兵荒马乱、世态炎凉,也于江湖上学成了一身武艺,更立下了经世济国的雄心壮志。
二十三岁,武德皇帝推翻暴隋,建立大唐帝国,开科举士,他心怀报国之志前往应试,侥幸高中,不料却受小人司徒鹤陷害,死于金殿之上。
这一生短暂无比,枉负了一腔热血。
钟馗心中悲戚,如今魂归地府也不得安生,有心为国却落个不入轮回的结局。罢了,罢了!一切皆是天意弄人,自已作的孽,就由自己受吧,怨不得旁人。钟馗心一横,就将腰牌吞入腹中。
霎时之间阴风狂起,腹中腰牌黑芒大作,生出巨大吸力,钟馗元魂急速扭曲缩小,转瞬之间已被腰牌吸得点滴不剩。
腰牌吸光钟馗元魂之后,又生出道道血丝,悬浮在空中不住颤抖,诡异之极。崔府君神情肃穆,提起案上判官笔虚空急书,画出一道道绿色灵符打入腰牌之中。
黄泉碧落、阴符为凭!
鬼使神差、百无禁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