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不语了。“这简直是太侮辱人了!”爱玲心中默默呼喊:“穷就是鬼了?那么,富就是神了?我是穷,可我用自己的劳动挣取我的衣食,我的生存;‘像要饭的一样’,我向你要了吗?我看书,我装斯文了吗?我为什么要装呢?你凭什么侮辱人!我卑下的生活和你高贵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呢?”但是爱玲就是爱玲,在别人的吼叫、侮辱声中一句话也不会、不敢说了。
她看着这个烫着披肩长卷发,婷婷玉立、瘦高个头,漂亮大花眼睛,性感小嘴,白皙皮肤,穿着高档的女人,忽然觉得自己那样的丑陋。她觉得眼前这个漂亮、高贵的女人,只要伸出几个纤细的手指头,轻轻一捏就可以捏死她。什么原因会有这么个信号传递给她呢?她的眼前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呀,让她对着自己大吼大叫多煞风景呀!
这时给她借书的那个男的从大门口走进来。看了爱玲一眼,然后盯着那个女人问:“怎么了?”
“你问她!”那个女人的目光直射着爱玲,然后把那样的目光收回,似乎带着委屈地看着这个男人,撒娇地说:“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夸她好吗?斯文,有上劲心,不就一个穷鬼嘛!她丢了我的自行车。”
男子看了一眼爱玲,忽然走到那女人跟前,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说:“好了,好了,回去。有事说事,你骂别人干啥!”
“你心疼了?”
“瞎说什么呢!别人看着笑话。好坏咱也是知识分子,为了一辆自行车,值得像泼妇骂街一样吗?走,回去。”
那女的走到大门口又转过身,胳膊伸得很直,钉子一样的食指指着爱玲狠狠地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行长,你就等着滚蛋吧,穷鬼!”
“穷鬼?这是哪朝哪代呀?这个称号听起来怎么有些遥远。”
爱玲呆立在那里,看着偶尔进出推车的人,似乎这木呆的肉体又不是她的了。有几个人似乎和她打招呼了,她不语,傻了一样。
杨飞在街上干活,听别人说她媳妇和别人吵架,便急忙回来,看到爱玲呆站在那里。
杨飞问:“怎么了?你和别人吵架了?为什么?”
“那女的很漂亮。”爱玲回答。
“你说什么呢!我问你为什么和别人吵架!”
“我没有!”爱玲对着杨飞生气地说:“她说我丢了她的自行车;她骂我是穷鬼,装斯文;她说她去找行长,让我等着滚蛋!”
她对杨飞这样说着,仿佛是杨飞惹了她一样。
“你一直在家,白天不可能丢,贼不会那么大胆的。哪个女人?”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是很漂亮的那个。”
杨飞看到爱玲有些神情恍惚,就对她说:“进屋来吧。没事,穷鬼就穷鬼,滚蛋就滚蛋,咱凭苦力,又没吃她的,她爱咋说就咋说去。不要和那种女人一般见识,大不了咱现在就搬走。”
爱玲回到小屋,整理好那套《约翰·克利斯朵夫》,对杨飞说:“那女人好像就是借给我这套书那男的媳妇,要不是被那男人拉走,她不知道还会骂出什么难听的话,也许还会打我一顿。”
“噢,那男的媳妇,很漂亮的一个女人。”
“是很漂亮。”
“那就是他媳妇。”
爱玲不明白地看着杨飞,想:“他怎么就会知道谁和谁是一家子呢?”在爱玲的概念里,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她从来很难把谁和谁想到一块。这么久了,她只认识一些个体,谁和谁一家子她从来没有弄清楚。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似乎等待着就要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大不了从这里搬出去,无非就是这么个后果。”
忽然看到那个戴眼睛的男人站在他们小屋门口,伸手敲了敲玻璃。
杨飞和爱玲同时站了起来。杨飞跨一步打开门,那男人向屋里挪进半步,说:“对不起,我媳妇就那种性格,你们不要介意,她也那样骂我。”
杨飞露出一丝冷笑,什么也没有说。爱玲则面无表情地呆站着。
那男的从皮大衣口袋拿出一沓钱,说:“这是七百块钱,一会儿你们给她。她可能去找行长了,一会儿行长可能要叫你们去。”说着把钱递给杨飞。
杨飞轻蔑地笑了,说:“谢谢你的好意,请把你的钱收回去吧。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车子是在哪里丢的。不过,要是的确证明是我们没看好丢的,七百块钱我能赔得起!要不是在这里丢的,我一分钱也不会赔。你还是把你的钱拿回去给你的媳妇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会接受的!”
“但是,一会儿行长会让你们搬出去的。”那男人有点着急地说。
“搬出去就搬出去,这不用你管。谢谢你的好意提醒,我知道了。”杨飞生硬地说。
那男人不再说话,拿着钱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又把钱放进了口袋,接着又说:“我媳妇就那脾气,对不起,希望你们能原谅。”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杨飞说着拿过爱玲刚才整理好的那套书,递给转过身来的那男人,说:“谢谢你的书。”
那男人接过书,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一眼杨飞,又看了一眼爱玲,走了。
杨飞对爱玲说:“你以后不要随便借别人的书!”
“是他主动借给我的。”爱玲嘟囔了一句。
“谁给你什么你都要?”杨飞忽然生气地对她吼:“你记着,你是我的老婆!”说完,把门“哐”地一甩走了。
爱玲摇摇头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我是谁?我是杨飞老婆!”她忽然感觉很高兴、很踏实,就像小时候听到妈妈说她是妈妈的宝贝一样。
事情果然如那男的说的一样。
晚上,大姐同学来了,说:“唉,你们怎么能把她的车子丢了?别人的我爸爸都可以处理好,唯独她的最难处理。我爸爸也了解情况,怪不怪你们谁也说不清楚。现在,要么你们得赔她一辆,要么只能搬走了。”
爱玲说:“让我们赔太冤枉了,现在根本说不清楚她在哪里丢的。”
“我知道,你们两个搬出去能维持生活吗?”
“谢谢你,姐。不用担心,能的。”爱玲回答。
“可是你们近两个月的工资,我爸说只能扣了给她了,没有办法。”
杨飞说:“姐,你不要为难,也别让叔叔为难,扣就扣了吧。你已经给了我们很多、很大的帮助了。我们什么时候搬?”
“租下房子立即就搬,不要让她知道你们要搬走。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你们怎样惹了她呢?”大姐同学不解地问。
杨飞看着爱玲,心里想:“肯定是那本书惹的祸!”但爱玲明白,肯定是那男子无意中在那女的面前说她斯文、有上劲心,才惹出这样的事。她那天骂的话不是很明白吗?爱玲忽然想起,语文老师曾经在讲课中讲到感情,引用《红楼梦》中的人物,说了这么一句话:“焦大会爱上林妹妹吗?不会!”是呀,焦大不会有爱上林妹妹的意识的。然而,这些和她现在被别人愚弄又有什么联系呢?
唉,女人,男人,感情。无以言说,莫名其妙的事物。
杨飞和爱玲对大姐同学提出的这个问题都摇了摇头。
晚上,爱玲到柳虹这里,给她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柳虹说:“我早上好像看到她是打的回来的,记得不清楚了。”接着又笑着说:“她早已不让她的爱人来我这里买烟了。我也不明白,那么斯文的男士,何以找了这么个媳妇。他们性情相差这么远,有一次那男的隐隐约约地提过,说他家在南部山区,很穷。他和他爱人是同学,他留在银川也是他爱人的关系留下的。他也热爱文学,并且也时不时有小豆腐块见诸报刊。”柳虹笑着加了一句:“大概是她爱他的才华,他在意她的美貌、地位和金钱吧。”“感情是没法说清楚的,总之他们就如今这样了。再说了,热爱文学和搞文学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怪癖,你不觉得他身上就有这样的气息吗?还有,人都说爱好文学的人感情丰富、充沛,甚至泛滥。这也是他爱人之所以见风就是雨的原因吧。”
“不会吧,柳姐。”爱玲有些惊愕地说:“柳姐,咱们是瞎猜吧,站在别人之外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的感情,说不定人家过得很幸福、美满、和谐呢,约束是因为爱得深吧。”
柳虹说:“是吗?看来我惨了,没人约束了。”
“柳姐,你刚才说热爱文学的人都有怪癖,感情什么什么的,我怎么没发现你身上有那些东西呢?”
“没发现?那你可要小心,小心我身上有的你也会有,这样当然发现不了了。不过,我所从事的工作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也许怪癖不起来。也或许,你只看到我的某一面。噢,对了,你们现在搬出去可以生活吗?有什么打算?我怎么觉得你似乎胸有成竹,搬出去像是很高兴,不愁一样。”
爱玲说:“其实,我们正计划搬出去,只因为我们当初最困难的时候别人帮助了我们,尽管是公事,但也要负责他的人操心。我们很感激他们,于是不好意思开口,本打算过完年了,这里好雇人了我们再开口,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搬出去我们已经有打算了。”于是,对柳虹说了他们的打算。
柳虹听完了又是一番鼓励。
啊,友谊、朋友,火热夏日的一缕柔风,寒冷冬日的一缕阳光,心灵的一股力量,无论人生中的困难,还是成功后的掌声,有朋友,就多了一份力量!
杨飞请和他一块干活的人很快就帮他租到了房子。
晚上,他俩买了点水果,到大姐同学的父母家看望了他们,说他们明天就搬走。
搬吧,树挪死,人挪活,生活不能老停留在一个位置上。只要生活有一缕阳光,就照着阳光向上攀吧!
十
这是一间南房,面积不大,但比起那间门房,就大得多了。
他们搬进来新买了张床,这床是用包装东西的薄木片做成的,很粗糙,不过十分便宜,只用了一百零五块钱。家简单极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一次就搬过来了。
他们又买了一个小蜂窝煤炉,几十块蜂窝煤,生活就又开始了。
晚上,两个人住在这有阳光抚慰过的房子,觉得舒适、温暖。今天,不用等到十二点以后睡,更不用睡下紧张地听大门的响动了。两个人九点多就睡了。紧紧地拥在一起却无法入眠,习惯了大门的响动,街面的嘈杂,一时反倒适应不了这样的安静。这种安静没能一下子使心平静,反倒使心慌慌地跳。
杨飞说:“明天咱俩到水果和蔬菜批发市场去看看选择干什么。咱们先赶早市,然后剩下的转街卖掉,等摸着门路,租个摊位,你说呢?”
“好呀,不用操心大门、车子了,把心腾出来想其他的事,只要能想得到就能做得到。千万不能让思想被无价值的东西占用了,变凝固了。”
“哈哈,宝”,杨飞伸手捏捏爱玲的鼻子,说:“啥都可以腾出来,可千万不能把我从心中腾出想别的了。”
爱玲伸手捶着杨飞的胸,说:“这话你也得经常对自己说着。我是你的包袱,现在还要你养着,哪能把你从心中腾出去。呵呵,你得好好背着这个包袱,不许放下哦!”
“瞎说,哪里是包袱,是我前进的动力和润滑剂,宝贝疙瘩蛋,总是给我使不完的劲儿。以后不许再说包袱,说多了,当心心里就偷着接受了,那可就不好了。”
“是得时刻警醒着,哪一天忙的忘了交流,那才叫危险呢!”爱玲说。
“哪里会有这么忙呀!夫妻真的没话说了,那不是因为忙。”
“那为什么?”爱玲问。
“没感情了呗!傻瓜,睡吧,今天没有人半夜打扰的,可以睡踏实觉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很久。杨飞还是没有他想要的那个功能。
早上,两人起得很早,骑着三轮车到了批发市场。杨飞曾在这里给别人拉过货,对这里也很熟悉。他平时干活就处处留心学习。很快,他们批发了一筐子香蕉,然后买了个小台称,赶到早市。
早市已经开了一会儿了。冬天早市并不十分拥挤。他们找了一个空间站了下来,很快就卖完了,挣了十几块钱。他们又赶到批发市场批了几箱子秦冠苹果,回到家很快吃了饭,又转街卖完了这些苹果。
下午两个人回到家中数了数钱,挣了三十几块。不错,比杨飞干一天体力活轻松,挣的钱还比干活挣的多。
爱玲不明白杨飞在水果这行怎么会懂得这么多。杨飞说:“有一段时间,有个卖水果的天天找我到批发市场给他拉水果,他开着一个水果店,这些知识都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你知道,咱这里卖的香蕉一般都是整火车从南方拉过来的。熟的不能运输,拉过来的全都是生焦,他们就放了药水(是一种催熟剂),用适当的温度焐着。原装筐中的香蕉分量重,有的香蕉贩子在焐之前捣了筐子,里面就会少放一两把。批发香蕉是按筐不按斤的,要是拿上捣过筐的,就要赔钱了。”“还有秦冠苹果要现批现卖,放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也不好看了,而且很容易坏。还有许多知识要咱自己在实践中慢慢摸索、掌握。现在咱先不要计较挣钱不挣钱,能维持每天的开支就行了。
这真是应了那句话:“生活处处皆学问。”
杨飞又回到了读书时代那个心细、肯动脑筋,做事有头绪的那个杨飞了。爱玲看到杨飞这样,高兴极了,她还以为生活中的这么多磨难磨钝了杨飞的头脑和神经呢。啊,杨飞还是那样的聪慧!
爱玲笑了,说:“你以为我会把钱看得那么重吗?”
“不是,我知道你对钱财的淡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而已。”杨飞这样说着,心中却想起母亲拿走那五百块钱爱玲的反应,那强烈的反应不像是她。杨飞至今还不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对那五百块钱那么在意。她并不看重金钱,虽然他们穷的什么也没有。记得流浪在外,有一次,他们身上只剩下一块五毛钱,杨飞无意中说他想抽烟,爱玲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真的就用那钱买了一盒烟。他气坏了,饿着肚子抽烟?记得当时他狠狠骂了她一顿,而她傻乎乎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骂她。这个爱玲,许多举止常常让他不能理解。不过,对于金钱,她的确并不奢求。
这一段时间虽然很苦,但他们的心情很好。也有几次在街上卖东西,被城管部门收走了三轮车,然后又出钱赎回来。正如杨飞说的一样,的确没有挣到钱。
时近腊月,所有的生意似乎都进入了旺季。他们在沿街边市场租了摊位。一米二的位置,一年八百块钱。每月卫生费三十块,工商管理费六十块,安定多了。再也不用怕城管局、市容局“围追堵截”了,生活终于可以稳定下来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很高兴。
爱玲说:“嫂子不愧为高干子弟,从小所处的环境、家庭熏陶不同,思想境界也就不同。她老是说一个人起步应该高一些,起步低了发展就慢。然而,高起步要有条件。要是她来到这里看到咱在露天的场所这样,她一定又要嘲笑咱头脑有问题。”
“生活阶层不同,当然感受不同。人家又有钱,又有地位,又有高起步的后台,感受不到咱们的处境。咱们太普通,太平凡,太贫穷了。为了不让自己平庸,就得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走。”
他们说了很多话。爱玲痴痴地看着杨飞,满脸的娇羞是那样美丽。杨飞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浑身有一股热流迅速蔓延。他觉得自己恢复了某种功能。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伸手搂住了爱玲,爱玲也搂住了杨飞……
这真是上苍赋予苦难人类美妙的享受!
这种爱的完美结合,用“醉”、“仙”的表述是不够的。两人都幸福地想叫,想流泪……很久了,上苍终于怜悯他们了。
事完后,两个身心愉悦的人,一时都无法入睡。
爱玲就嘻嘻呵呵地逗杨飞:“你看那些肤色很好,富有光泽和弹性的女的,你知道她们是咋保养的吗?”
“化妆品好呗!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
“呵呵,不对。”
“那为什么?”杨飞有些沉醉,疑惑地看着她。
“男人滋养、滋润得好!”
杨飞用指头刮她的鼻子羞她,说:“你最近皮肤干涩了吗?我还以为你高兴我不碰你呢,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呢!如果我真的不行了,你就会离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