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这几日在别人上下班时间,在某个街面卖一会儿这些小针织,其他时间待在家中。她把饭菜调剂的好了一些,对杨飞在言语上和行为上更加体贴,而这种心灵缺少爱而挤出的体贴仿佛是带着虚假,因为夜的尴尬,两个人之间还是无形中隔着什么。
这天,杨飞走出大门,咳了一会,吐了口唾沫,却急忙用土埋上。等杨飞走后,爱玲拨开土一看,里面居然全是血丝。“啊,他咳血了,怎么会呢?”爱玲的脑袋“嗡嗡”直响,感觉天旋地转。一个下午,她苦苦地思索,怎么办呢?
晚饭吃过,爱玲洗完锅,紧挨着杨飞坐在床边,亲昵地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说:“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杨飞沉默了半天,忽然说:“我已经咳血好久了,自从那次给别人背过一袋玉米,二百二十斤,从一楼背到五楼,就一直这样了。”
爱玲听了,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挣病了,女儿怎么办?我怎么办?咱们怎么办?走,现在就到医院看去。”说着,拉着杨飞就要走。
杨飞把她揽在怀中,说:“乖,不哭,慢慢会自己好的。我以后干活会小心的。最近比以前好多了,以前全是血,现在只有血丝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全好了。原打算一直不告诉你,我知道你个鬼精灵今天肯定发现了什么,又要瞎担心了。咱这么年轻,什么扛不过去呀!好了,不哭了。”说完,用粗糙的大手帮她擦干了泪水,又吻了吻她,接着说:“又快要过年了,明天看门工资领了,两个季度的,能领九百块钱,这个月我挣的能余下三四百吧,加上你最近挣的三四百,咱就有一千五百多块钱了。过完年,门房好雇人了,咱就搬走,在外面租房子,做小本生意。”说着,杨飞伸手在爱玲的头上指指,又在自己头上指指,说:“咱得用智慧加辛苦挣钱,不能只用体力。”“住这里起得太早,睡得太晚,每天还要操心自行车。半夜,这条街只要有大门的响声,我无论睡得多熟,全能听见,大概是精神太紧张了。”
爱玲在杨飞怀中点了点头。是呀,这种紧张的生活会把人折磨出病的,何况他们每天还要干好多活。
杨飞又说:“你不要一个人到处跑着想办法挣钱了,等搬出这里,咱俩一块干,你知道你一个人跑外面干活,我有多担心!”
“你担心我?”爱玲问,同时心里却想:“我怎么没有感受到呢?”
“当然担心,又快到自考时间了,你好久没有好好看书了,看你的脚、手冻得像蒸馍一样,别再干了,待在家中看门、做饭、看书,好吗?”
“那你答应我到医院检查一下你的病。”
“我不去,再等一个月,要是还吐血就去,行吗?你不要逼我,好吗?”
“那你以后干活要小心,我处理完剩下的这些东西就停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说好了。
这天中午下班时间,爱玲在一条街上一个酿皮摊旁边摆开了这些小针织。卖了一件秋衣,正收钱,市容局的车已经停在了她面前,来不及自己收摊了,几个工作人员把地上的东西卷曲起来塞进包中拿走了。
爱玲呆呆地看着他们。
他们开始收那个酿皮摊。只见那个四十来岁卖酿皮的女人,皮肤黝黑,张开大嘴哭了起来,那哭的样子很难看。过路的人围了很多看着。那些人把桌子、凳子、三轮车、酿皮箱全部搬到车上,准备开走。那女人扑过去爬在车头上,两个工作人员过来把她拉开,车开走了。
围观的人忽然发出一阵大笑,原来那个女人尿湿了裤子。
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涌上爱玲心头。
是呀,这些工作人员没有错,就像她要卖东西养家糊口一样,那是他们的工作;决策者也没有错,一个城市怎么能没有它应有的整洁呢?
那么因为不同的原因,漂泊在都市、靠出卖体力为生、都市边缘人的苦难、得不到安全和保障的生活又怎样去理解?
为什么理想和事实存在着这么多矛盾?
爱玲回到小屋呆呆地坐着。
“爱玲,爱玲。”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是那样熟悉而亲切。爱玲急忙跑出去,看到母亲和二姐站在那里。
亲人来看她了。那一刻,高兴、激动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她没有让它流下来。
杨飞也很高兴。下午他没去干活,把门交给柳虹。他们带着母亲和姐姐出去转街。他们从那么远来,这里相对古城而言是个大地方,不能不带他们转转。他们去了公园、游乐园、动物园,大一点的商场全都转了。
杨飞请大家吃了麻辣烫。母亲说:“人都说这个多好吃多好吃,这不就是一碗粉条吗!”是呀,就是一碗普通的粉条,加了佐料就变成了大多数人尤其是年轻人爱吃的麻辣烫。
他们很晚才回来,给柳虹带了一碗。
柳虹从她那里拿过一些零食,给爱玲母亲和姐姐吃。
晚上,杨飞到外面和他一起干活的人家住了一夜。爱玲母女三人住在这间小屋子里。
母亲说:“两个人终于能过日子了,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多发愁。当时看到你们那日子真担心你们会过不下去。”
爱玲不语,心里却想:“担心、发愁能起什么作用呢?”
二姐说:“我们这次来,一是看看你们,二是看你们愿不愿意回咱村中教书。村里人和爸说好了,只要你们回来,就让你们两个教,如果杨飞嫌工资低,也可以在砖厂干。砖厂效益好,工资挺高的。”
爱玲问:“那咱村原来教书的那两口子呢?”
“唉,”母亲叹了口气,说:“一个死了,一个坐牢了。”
“死了?那么年轻怎么会死了呢?”爱玲知道村中这两个教师都是初中中专毕业生,由于父母是农民没有关系也没有钱,工作没有分配,最后在村中教了书。
这两个年轻人比爱玲小四五岁,自由恋爱结婚。村中原来的教师调到了中心小学,他们两个就接管了学校。两个年轻人很有上进心,还自考教育类,怎么就会死了呢?坐牢了呢?
母亲说:“唉,还不是怨那个男娃妈,一天到晚唠叨儿媳妇这也不好,那也不对。这不,儿子把儿媳妇用刀砍死了,儿子坐牢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地喊:‘是我害了我儿子’,嗓子都喊哑了。死的死了,坐牢的坐牢了,顶啥用。”
爱玲听了心中十分难过,她说:“妈,你从头给我说说。”
母亲说:“唉,两个娃娃一边教书,一边还种了些地,有个小男孩今年两岁多了。家虽然分开了,但娃娃有时还得婆婆给看。你也知道,那男娃慢善的,给谁说他杀了人,谁都不相信。”
“就是,说别人杀了人还可以相信,他怎么可能杀人呢?”爱玲说。
“还不是那个婆婆瞎说惹的事。咱村那个平娃,自己买了个班车开着。因为他儿子在学校念书,回来就经常去学校。妈就给儿子说儿媳妇跟上平娃了。说一次两次儿子不相信,说的次数多了儿子就起了疑心。有一天小两口为此吵嘴,媳妇觉得很委屈,就跑回娘家去了。唉,要说两面老人都有过。找了一次,娘家不让回来。这次又去找,在村口食堂给丈人家买了一只烧鸡,还买了一些礼品。到那家时,丈人和妻哥正在把院子里的雪往外面拉,他就帮着干。丈人的邻家杀猪,就把父子二人叫过去帮忙。于是,这个娃娃媳妇就出来两口子一起干。干着干着不知道因为啥又吵了起来。丈母娘正做饭,听到吵声没顾上放下菜刀就跑出来劝架。正好那个媳妇小妈在那家,那是个是非女人,三言两语就激得两口子打了起来,男娃抓住媳妇的胳膊不放,那小妈就骂:‘反了你了,来这里还撒野。’说着夺过那娃丈母娘手中的菜刀顺着那娃的胳膊就是两刀。血从外面的衣服渗出。那娃大概一见血红了眼,夺过刀顺着媳妇的头就是一刀。媳妇伸手抱住头,五个指头全被砍没了,接着又是一刀,脑子就冒了出来,人倒下就死了。”
听到这里,爱玲忽然感觉恶心,那悲惨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
就听母亲继续说:“那娃娃一下子也呆了。那个村子中的人把这个娃娃十指全折断了,两个胳膊也打坏了,只打的昏迷不醒。后来有人报了警,拉到医院又抢救活了。这娃娃什么话也不说。他的弟弟正上大学,回来要给他哥请律师。那娃对弟弟说:‘不用了,即使不判死刑,我也不想活了,只求快些死。请你帮我教育好我的儿子。我死后请你想办法把我和你嫂子埋在一块。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是她妈和咱妈害死了我们。以后你做事要自己动脑筋想,不要被亲人的话迷糊了。我不怨谁,只求速死。’唉,农村人穷的,还供着个大学生,哪有钱请律师。”
母亲接着说:“更让人生气的是,公安局还给那女的小妈颁发个见义勇为奖。这明明是杀人还怕个递刀的,她就是那个递刀的。唉,人心坏了,社会反了。也是那娃娃自己不想活了,一句话也不辩解,别人说啥他全认了。”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吗?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顷刻间全毁了?好像也并不因为什么,怎么结果会是这样呢?
亲情是什么?爱玲忽然觉得有着纠葛的亲情是那样可怕。她忽然想到,自己当初如果和杨飞回去,也许也活不到今天……她赶紧从头脑之中排除这个想法,但已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忽然不想回去了。这一年来远离亲人,漂泊在外,日子虽说苦些,每天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但生活是平静的。两个人也有矛盾,但这种单纯的两个人的矛盾很容易化解的。回到路新庄,在物质生活上会比这里好多了。但物质生活有了保障,精神就会愉快吗?当初她是怎样急着逃离那个熟悉的环境,现在却要在那个环境之中因为那些孩子,然后和那些人“息息相关”吗?人有欺生的本性,村人会善待杨飞吗?这样他就像倒插门女婿,他会不会像她进了他家的门,受到排挤,不被接纳,受到伤害,感到压抑呢?他们现在是如此的贫穷,贫穷谁会欢迎呢?“啊,不!不能回去!”她听到心灵的声音在呼喊。
静听心灵的声音,才能和幸福更接近。
于是爱玲说:“我明天问问杨飞,我不想回去。”接着她把那天和杨飞为以后生活的计划说给姐姐和母亲听。
母亲说:“暂时这样,可你迟早得有个家呀。一直这样飘咋行呢?你们得想办法在哪里买个房子,安定下来,还得再生个儿子,否则你在他们家就不会有地位,本来他们就看不起你。”
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可爱玲心里却想:“家,家就是几间房子吗?就是安定下来吗?儿子?儿子就是得到男方家人看得起的一张牌吗?这也是母以子贵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只在乎别人的感受呢,想方设法让别人看得起,而不去在乎自己心中真正的感受呢?”但她没有反驳母亲,只是说:“我明天和杨飞商量一下再说吧。”
二姐说:“我咋觉得你很怕杨飞,他欺负你吗?”
爱玲的心“咯噔”一下,想:“我怕杨飞吗?只有被欺负、被折磨才怕吗?我这不是怕他,是爱他!”但这话在姐姐和母亲面前不能说出口。她只是笑着对二姐说:“不怕,他对我很好,不欺负我。”
她们又谈了很多亲朋的事。夜很深了,二姐和母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爱玲也睡着了。明天她们就要回去了,家里忙,或者说这里太拥挤没法久住。
第二天吃早饭时,爱玲把母亲说的教书的事给杨飞说了,说完后问:“你觉得能回去吗?”
杨飞半天不语,因为有母亲和姐姐,他不好直接拒绝。他的想法和爱玲的一样,生活再贫困,也不能在没有属于自己的家的熟悉环境中待下去,不能回去!
杨飞把爱玲叫出门外,问:“你的想法呢?”
“我不想回去,你呢?”
“和你的想法一样,这就好,你应该知道怎样对妈妈说吧。”爱玲点点头,两个人都笑了。
银川通往古城还是一条普通公路,高速路正在修建,还不能通车。二百多公里的路程,要走四五个小时。母亲和姐姐决定坐十一点半的车。
母亲问:“孩子回去还好吗?”
提到孩子,爱玲就忍不住哭了,越哭越伤心,最后只得跑到车棚拐角,想一个人哭够了,平静了再回来。
姐姐和母亲也陪着落泪。母亲走到她跟前说:“她有亲爷爷亲奶奶照顾,你当年一走,杳无音信,我不都挺过来了吗?”
听到这话,爱玲止住泪水,心中升起无限悲凉。
只要你胆敢犯错误,伤到别人,无论什么原因,这黑锅你就得一辈子背着,别想从身上取下!
生活又归于平静。闲下来,对女儿的思念更加浓烈。已近年关,几乎所有的生意都到了旺季,杨飞也越来越忙。不过,最近他已不再咳血,因为吃的好了些,身体慢慢恢复了。只是性功能依然不见好转。这让两个人一到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尴尬,但是谁也不去说破。杨飞总是催爱玲先睡,爱玲总是呼吸均匀地装作睡熟了,然后杨飞赶紧睡下。他们两个人有时是十分可笑的,可笑的是两个人也得演着戏。
闲的时间多了,看书的时间也就多了。最近,她看完了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这真是一本好书,不只是一部小说,是一部人类发展的历史,一部个人战斗史,一部心灵奋斗史,也的确是一部励志的好书。
爱玲觉得自己仿佛跟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一起,经历着物质和精神方面的艰险。不能不承认,她这一段时间的奋斗,有着这本书对她的影响。
是的,“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远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心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作者告诉人们的何止是这些呀,而这些对现在的爱玲又是多大的激励呀!
抛开书的内容,再想想著书的作者——罗曼·罗兰,他是一位怎样伟大的人呀!他的知识、阅历、对人类的责任心不能不让人钦佩。
“我不是在写一本文学作品,我是在写我的信仰。”
“我常常想,我要使这部人类史诗的结局类似我为革命剧所设计的收场——热情和仇恨都融入了自然的平静中。无限空间的沉默包围了人类的骚动,骚动消失在沉默中,就像石沉大海一样。”
“我总是想到同一性,人同此心,天人合一。”
爱玲看着《后记》中作者的这些话,激动地把它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书中的内容和作者的伟大都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读这本书,她无数次有过这样的激动。有时她会因这种激动而满地转圈。“是呀,奋斗吧,为了自己也为了人类。虽然我现在卑微得自己的衣食都难以保障,但是,谁敢肯定我的明天不会为人类历史也描绘上一笔呢?”她常常这样想,想完后又立即会嘲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一部好书,给人的启示,对人的影响和教育,给人的力量是强大的。
爱玲还沉浸在书中,就听车棚中一个女人尖叫着:“看车子的,出来!”
爱玲急忙从小屋子中出来。
“我的自行车呢?那可是我刚花七百多块钱买的一辆山地车,你不会没有注意到吧!我早上就放在这里的!”
爱玲想:“难道大白天会丢吗?我一直在屋中,难道有人会从我的眼皮底下偷走吗?”
那女的看爱玲不吭声,也许猜着了她心中的想法,说:“你只顾低头看呀、写呀,谁偷走了车子你也不会看到!”
“你车子锁着吗?”爱玲问。
“贼不会撬吗?”
“你想想你早上是不是推回来了?”
没等爱玲说完,那女的河东狮吼般大骂起来:“你说什么?我没推回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在外面丢了回来赖你?我会吗?我会赖一个要饭一样的穷鬼吗?穷的像要饭的一样还装斯文,书不离手,我早就看着不舒服了。”
她的大叫声引来了街上几个邻居,还有他们家属院下来推车子的几个人,有人开始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