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母亲对他说过,不能惯女人的毛病。“如果我去找她,就说明我错了,我不!”就这样他又坐了很久。他希望爱玲自己回来。“外面很冷的,她会去哪呢?这里又没有一个亲人,不过,即使有亲人她也不会去的。她肯定就在大门口,她那样胆小,不会走远。”杨飞这样想着,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爱玲回来,他就有点担心。“她那样的犟,我是不是真的让她太伤心了?她会不会失去理智,不辨方向,沿着一条路一个劲走下去呢?”他忽然觉得自己手掌火辣辣的。“我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我怎么可以打她呢?”
就这样,杨飞打开大门,正巧碰到柳虹送爱玲回来。
两个人进到小屋,谁也不说话。
爱玲脱衣睡下,杨飞也睡了,他把冰凉的她紧紧搂在怀中,可她却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任由他怎样。是呀,躯体没了知觉,只有灵魂在上空审视着她。她累极了,真的累极了,连思想也停滞了,头脑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只要生命在,日子就得继续。杨飞近日来心情也十分不好。他也很委屈,也很生气。但是,他能向哪儿发泄呢?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理解他呢?他只有拼命地干活。
这天,有一个人买了一麻袋二百二十斤的玉米,他家里养着鸽子。他让杨飞把这麻袋玉米从一楼背到五楼。杨飞就拼命地背了起来。他现在虽有一米八的个头,却仅有一百零二斤的体重。背负比他体重的两倍还要重的东西。走二楼时,他就感到有些支撑不住。但他知道,一旦放下,就再也背不起来了。他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挪,黄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流下来,摔碎在地上。一个楼梯,又一个楼梯,三楼,四楼,五楼!终于把它背到了目的地。放下麻袋,那人给了他三块钱。
中午吃饭,爱玲看到杨飞脸色十分难看。
杨飞开始咳嗽,感觉胸口很疼。吃过饭,他又准备骑三轮车出去干活,路爱玲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早上背麻袋的事,但爱玲感觉到他病了。穷人最怕什么?就是生病。他们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能病的,病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杨飞下午就待在家中。
那晚吵完架后,这许多天,他们的生活又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爱玲每天干完家务活,照顾好孩子,就目不转睛地看书。杨飞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在外面干活。但他们之间相互关心还在。尤其是爱玲,对杨飞的疼爱不亚于对女儿的爱。
爱玲其实也很理解杨飞,但是理解并不能当饭吃,她急切地想通过两个人的苦力和才智摆脱衣食无着的生活。苦和累是要得到应有的成果的,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更生气的是,杨飞怎么可以打她呢?她最痛恨男人动粗。
杨飞则越来越觉得爱玲不再是那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了,而是把钱看得太重了。有时杨飞忽然会想:“她怎么越来越像母亲一样爱钱了呢?难道女人对金钱的占有欲都一样如此强烈吗?不就五百块钱吗?值得和我生这么长时间的气吗?”
第二天早上,杨飞起不来了,胸口疼得厉害,咳得也很厉害。爱玲给他蒸了两个鸡蛋吃了。
怎么办呢?不能病的!杨飞躺了一个上午,下午就倔犟地要出去干活,说干习惯了,一旦躺下,反而会病倒的。
杨飞走后,爱玲发了一会呆,到了柳虹那里。
“小两口吵架了?”柳虹笑着问。“哎哟,那晚伤心的样子我都心疼了。”
爱玲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也是一时气糊涂了。”
“为什么吵?”
爱玲就将吵架的原因给柳虹说了。
柳虹沉默了一会,说:“怎么能这样呢?那是他亲妈吗?”
“亲的。你们怎么全都会怀疑不是亲的。我的亲戚现在见了我也总是要问‘你后婆婆对你好吗?’是亲的,不是后的。”
“你婆婆做事太缺少疼爱心了。其实,这事杨飞心里应该比你还要难过,你不要抱怨他了。我想杨飞以后会正确对待这些事情的。他现在还不是很成熟。母亲要,他能不给吗?”
柳虹说的有道理,这道理爱玲也知道。但是,没有保障的生活让她恐惧。她并不是抱怨杨飞,只是恨婆婆,基于她的性格又不敢对婆婆怎样,只能在杨飞面前发牢骚。然而,他们这代人对父母的维护是强烈的。无论父母怎样,是不允许别人说的。矛盾的根源在这里。
“我现在能做什么?小孩子怎么办呢?”
“冬天你们老家人不忙吧,你把小孩子送回去让他们帮你看着。你看你那间小屋子又阴又冷,孩子在这里受罪。”
“送回去?我没有想过,他们会疼爱她吗?”
“傻丫头,人家亲孙子咋能不疼呢?孩子送回去,你再想办法干点什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的确是没有办法干活。看你的杨飞瘦的,快攒点钱干别的,不能再用体力这样挣扎下去了,你说呢?”
“嗯,我再想想。”
“以后吵架可不敢一个人跑出来了,多危险。家是你们的家,有事情就想办法解决。女人都爱逃走,跑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走是好往出走,但再进门就难了。男的要是不给你个台阶下,真的就是自找下贱了。小孩子在家中,能扔下不管吗?”
“柳姐,你怎么会懂这么多呢?真的,那天要不是碰到你,杨飞要是不找我,我就真的不会回去了。当时我的确后悔跑出来了,那个时候是气得失去理智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还以后呢,以后再不要吵架了,有话好好说,两个人日子过得这样困难,还吵什么呀!”
是呀,大道理一般的人都懂。可是,当事情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当小事扰乱了人的心,又有谁能用大道理完全理智地抛开小事呢?细碎的小事才对心的磨损更加厉害。
九
将近年终,父亲杨振业来了,还给他们带了一点小米和荞面。不过没有带爱玲每天企盼的荞麦皮。父亲专门上来看他们,说他很想他们。
爱玲感动于公公的关爱。倒水、买烟、做好吃的,那高兴溢于言表。
一年了,没有人来看过他们。他们感觉自己就是飘浮的尘埃,尘埃哪有根呢?飘吧!然而,见到公公,忽然有一种被人牵挂、温暖的感觉。
父亲看到他们住的这个地方,杨飞干的那些活,还有他们三口人消瘦的身体,很难过、很心疼。
父亲说,他已经卖了家中的那辆旧车,现在待在家中没有事做,打算休息一两年,等杨富复原回来,如果工作安排不了,他就买辆新车教杨富开。
杨飞听了,心里想:“弟弟的命真好!”就记起母亲曾经当着他的面对别人说杨富的命比他的好。母亲说她赶庙会时算命先生说的。母亲说这话时,杨飞已经上初二了。母亲的那些话,像他心中一道好不了的疤痕,常常会隐隐作痛,尤其是在他遇到困难时,就会情不自禁想到这事,这是命吗?
父亲说:“如果你们舍得,我把孩子带回去,反正冬季家里也没有啥事,看孩子在这里受罪受的,门道阴风这么大。”
爱玲看着杨飞,杨飞不语。爱玲说:“如果小孩回去,我就能干点别的。杨飞最近身体不好,老咳嗽。不过,我妈愿意哄小孩吗?”
“我也闲着。”父亲说。
下午,父亲带小孩出去玩。爱玲问杨飞:“怎么办呢?孩子回去妈妈会好好待她吗?”
杨飞十分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老那样想我妈!她会折磨她的亲孙女吗?你太过分了!”
爱玲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收拾好孩子要带的东西,让爸爸把她带回去吧。”
杨飞说:“回去比跟着咱们享福,家里天大地大可以自由玩。冬天家里房子暖和,吃的也比咱这里好。”
爱玲默默收拾着东西,心中的疼痛难以言表。
早上,他们把父亲和孩子送上回家的班车。爱玲站在车下泪流满面,无法克制、泣不成声。孩子也哭喊着,稚嫩的童音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父亲打开车窗,厉声说:“你看你难看不难看,怎么这样!我把她领回去是帮助你们,你要是舍不得就抱回去!”
父亲邻座有一位和父亲年龄相仿的女人问父亲:“你丫头?”
“不是,我儿媳妇。”父亲回答。
“可怜的,让她哭吧,儿女心头肉。孩子长这么大大概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吧,看伤心的、真可怜。”女人说着伸手擦了一下禁不住流下的泪。
父亲接过女人的话,对着爱玲说:“你也知道悲伤呀!她这是回家。你们当初走的时候,就没有想到我们做父母的感受?就知道往下疼!”
又是心灵重重的一击。爱玲转过头,把头抵在杨飞的胳膊上,任泪水流,强忍住了哭泣声。“父亲告诉我,这是报应吗?父亲的话没有错。然而,我的心此刻却抖动得这样厉害。父亲以为两种悲伤碰撞会抵消痛苦吗?啊,不是!悲伤加悲伤是更加悲伤!他们为什么说话都要如此的残酷,唯恐我心中的伤口愈合。不!也许一切错都在我。报应,全来吧!”
车徐徐地开走了,孩子喊妈妈的声音却一直响在她的耳畔。爱玲觉得她的心也被带走了。
心是被带走了。这几天她丢了魂似的,常常傻了似的发呆。杨飞也很难过,也很思念。他近日来对爱玲很好,不用话刺激她。只是杨飞越来越虚弱,咳得很厉害,但他并没有停止干活。这条街谁要有活也喜欢喊他。
刚来这条街干活,由于身体单薄,没人喊他干活。慢慢的,别人发现他不仅干活不讲价钱,而且非常负责,又很会干活。许多活不仅靠体力,还需要技巧,而他最能找准这个技巧。有需要几个人干的活,他们就交给杨飞,由杨飞负责找人干好。现在他在这条街,不愁没活干。他不讲工钱,雇工的人也都心中有数,从不克扣他的工钱。
爱玲在家中待了两天就待不住了。柳虹就帮她出主意,说:“大门白天我们这些邻家都可以帮你照看。你到商城批发一些小针织品,骑上我的自行车,到郊区农村去叫卖。我想了很久,觉得这个比较适合你干。你和你的杨飞商量一下,看他让不让你干。你敢干吗?”
爱玲沉默了一会问:“农村有狗吗?”
“狗肯定有,但一般情况下都拴着。”
“那我就可以干。”
杨飞依然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就这样,爱玲开始了另一种奔波。她骑着自行车,后面捎着一个大袋子,进了村庄就要喊。有时她实在没有勇气喊时,就对自己说:“为了孩子能早日回到身边,为了早日摆脱这样的贫困,喊吧!”
还算不错,每天能挣十几块钱。
附近的村子走遍了,她走得越来越远。早上起来熬点粥和杨飞一起吃了,然后做点米饭,用饭盒带点,中午就不回来了,走到哪个空档地带,没人处,太阳晒的暖和一点的地方,她就支好车子,像做贼一样急忙打开饭盒,吃一些冷饭。
杨飞在家中也不好过。他干活回来,吃爱玲早上做好的饭,饭放在烤箱旁边,还温着。但这样吃着饭,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苦涩。
这天,爱玲骑着自行车从老城一直到新城,穿过新城火车站,走向更远的农村。
她来到一个新建的村庄,这里的房子是清一色的红砖瓦房,特别整齐。今天天气很好,爱玲的喊声引来了一大群人。他们把她围得严严实实,自己打开包,每人拿一件看。人太多,爱玲盯不住自己的东西。唉,要是有人偷着拿走一件,今天就白干了。
有个女人拿着一件秋衣,说:“这件衣服十块钱我买了。”
爱玲说:“最低十三块。你就是到商城批发处买一件也得十五块钱。”
这是一件正流行的低领花格格秋衣。
“我知道。”那女的又说,“要是和那里一样贵,我还买你的?就十块钱。卖不卖?”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霸道,爱玲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一米五五左右的个头,非常肥胖,上身长,下身短,胸部饱满的臃肿,却烫着一头短短的卷发,脸盘胖成一个圆形,像一个脸盆。耳朵上挂着两个很大的耳环,皮肤很黑,眼睛也很大,露着一种过于直白简单的凶光。爱玲有些害怕。
那衣服是十二块钱进来的,十块真的是不能卖的,于是爱玲说:“不卖。”
话音刚落,那女的就把包中的东西全部拽出来了,“哗”全撒在地上,说:“哪来的臭卖东西的,来我们这里撒泼,看我敢不敢打你!”说着,对着爱玲的小腿肚就是一脚。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路爱玲也呆住了。怎么会是这样呢?那女人看样子就要来抓爱玲的头发。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过来,挡住那个女的,说:“算了,这些人生活也不容易。”
“就是。”有几个女人也这么说,并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塞进包中,对爱玲说:“你快走吧。”
爱玲推着自行车急忙离开。她感觉自己比丧家之犬还要狼狈。
就听那女人在后面叫骂着:“你要是再敢来老娘这儿,老娘还要打!”
走出那个村子很远,来到一片耕地的大空间,不知道是谁在这里打起一排土墙,太阳把墙根底晒得暖洋洋的。爱玲支好车子,把东西整理好,数了数,还好,只少了两双袜子。
看着四周没人,她坐在土墙底下,低头把眼睛蒙在胳膊上哭了起来。哭了很久,眼皮感觉重重的。她抬起头,想:“不能哭了,再哭,回去杨飞会看出来。”不能告诉他今天的事,但她想告诉柳虹。
这天她回来很早,在柳虹那里呆坐了很久,柳虹看到她情绪不好,问:“怎么了?今天没挣到钱吗?”
爱玲很平静地把今天的事给柳虹说了。为了不使柳虹难过,她没有哭,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一样。但柳虹听了还是很难过。柳虹说:“算了,你不能再一个人走那么远。这世上真是啥人都有,万一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我就好心办坏事了。你干了有一个月了吧?挣了多少钱?”
“三百多,还剩下一百来块钱的货。”
“明天你摆在街上卖,卖完了想办法干别的。”
爱玲说:“街上不让乱摆摊,管市容的抓住就把东西没收了。”
“你就上下班卖,把剩下的处理完就行了。”
柳虹说的和她想的一样,她觉得自己也不敢疯了一样地去叫卖了。
这天晚上,躺在杨飞怀中,心中忽然空落落的。一种柔柔的渴望爱抚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燥热。她的全身滚烫滚烫,嗓子眼发干。她用脸轻轻地磨蹭着杨飞的胸。可是,杨飞却一动不动,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好久,他们没有过夫妻生活了。按理说,女儿回去了,小床宽多了,这种欲望应该多一些。可自从女儿回去,他们一次也没有。生活的压力太大,他们失去了这种兴趣吗?啊,不会吧,再苦难的生活也不会让住在一起的夫妻没有这种欲望的。
爱玲抵了杨飞好久,杨飞忽然粗暴地推开她,背过身睡去了。又是一种羞涩和耻辱。她也背过身去,默默地流泪了。
原来在人性之中,许多东西是不能没有的。她原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是迟钝甚至反感的,想不到失去后竟然会变得如此烦躁不安。
那么,杨飞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自从那次背过麻袋后,胸口的疼痛一直没有好,身体的这种功能随之失去。他想着试过好多次了,但是没有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觉到爱玲对他这方面的要求总是多少带着点不情愿。她的紧张、疼痛,常常让他不能尽兴,只好半途而废。有时,她的过于紧张,让他刚升起来的“性”趣忽然间全没了,只能草草了事。他以为这下子好了,再不用看她紧张、疼痛,甚至反感的神态了。想不到,她原来在这方面也有这么强烈的欲望!
“可是我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功能了!”杨飞痛苦甚至是生气地想。于是便推开爱玲背过身去。
这是一段难熬的岁月。肉体的苦和精神的痛双重压了下来。经过几天的不解,默默的抱怨后,爱玲忍着心中的剧痛,开始更加关心杨飞。她想他肯定是病了,否则不会这样。他曾经对那个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得让她害怕黑夜。如果不是病了,他不可能不需要这样的生活的。这在中国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不仅是对别人,就是夫妻之间也不能摆开说的,只能默默地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