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坚实的靠背?什么是安全的依靠?一个人最终靠的只能是自己!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认为必须放弃一切而去做的事情,每个人都绝对不会永远设身处境地为另一个人着想。这是生活的残酷?情感的虚无吗?
杨飞就这样走了,给爱玲和女儿留下五十块钱,其余的全部都带走了。
谁不想家?谁不想亲人?游子在外,归心似箭的那种心情,没有离开过家的人永远感受不到,理解不了!
黑夜的恐惧恶魔般的袭击着爱玲的心,强大的、保护孩子的意识让她坚强和勇敢了许多,但恐惧并不能从她的心中驱除。漫长的夜呀,啃噬着她的心。这种受煎熬的滋味语言难以表达。好在有书相伴。
这几天她在看法国著名小说家罗曼·罗兰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一部很长很长的小说,曾在19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本书是这幢楼上的一位男士推荐她读并且借给她的。
这是一位很斯文的男士,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大个子、圆脸。爱玲读的书他似乎都很关注,常常在推放自行车时碰到爱玲看书,总是要看看她读什么书。爱玲只是他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不是同一水平线上的人,爱玲的自卑使她对他的关注产生一种反感,那种反感来自于他的话语中无意流露出的同情和惋惜。莫泊桑在他的名著《项链》中说:“女人并没有社会等级,也无种族差异;她们的姿色、风度和妩媚就是她们身世和门庭的标志。”这是至理吗?啊,不!至少在爱玲心中不是。女人结了婚一切就属于她的丈夫了。至少这观念在爱玲的心中是这样。也许,从父系氏族开始,女人就成了男人的附庸,要想改变这种附庸的地位,至少现在还不行,也许要等到什么时候社会不再以体制区别为主、不再以男权为主,才有可能实现男女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现在,没有平等!现在爱玲是属于杨飞的,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惋惜。
爱玲卖烟时,他每天早晨都要在爱玲这里买一盒七块钱的硬红河。有一天早上,爱玲终于忍不住问:“你烟抽得很厉害吗?”
那男士迟疑了一下,显然爱玲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迟疑了片刻,他反问:“怎么?不想卖给我吗?”
“不是,抽烟有害健康,我只是觉得你那么年轻,不该抽那么多烟。”
“年轻?不年轻了,三十几岁的人了。”接着又说,“噢,对了,我也比较爱看书,我有许多书,你要是想看什么书,我可以借给你。”
“不用,谢谢。我每天自考书看得多,其他的书柳虹那里有。”这位男士和柳虹也很谈得来。原来他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
那位男士笑了一下,说:“好吧,我有好书推荐给你,你看吗?”
“以后再说吧。”爱玲回答。
就这样,他们有了这么很少的接触。爱玲不卖烟以后,有天中午他下来推自行车,拿了这套《约翰·克利斯朵夫》给爱玲,说:“这是一本有内涵的书,我看它也是一本立志的好书,你最近不很忙,抽时间看看,我想你看了它会有收获的。”这样爱玲就开始看上了这本书。
杨飞坐上回家的车,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仿佛是一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放回了大自然。很久以来身心的压抑,使他此刻有种说不上来的轻松。车在柏油路上疾驰,他的心也飘飞得很远很远,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现在还有现实的生活。一种神奇的感觉在他头脑中回旋,他感觉自己是复活了的秦俑。
回到古城已经下午了。杨飞去了趟大姐家,又急匆匆到路新庄看望了两位老人。第二天一大早就从路新庄坐上了回家的车。家呀,牵动着游子心底那种柔柔的情。
回家的路还是那条古老的简易公路。车永远都是那种破烂的车,路太颠簸,没有人舍得买新车。车速也还是那个车速,照例到下午才到终点站。他也照例疲惫不堪步行四十里的山路才回到母亲那里。回到家,天刚黑不久。母亲一个人在家。
近一年没见了,母亲比以往多了一些热情。
“外面好吧,大城市比咱这里富裕多了吧?吃的也好吧?”母亲照例给他煮了点挂面,这样问着他。
他端起寡味的挂面,听着母亲带着对他羡慕般的问话,忽然很想哭。这就是他迫不及待回家要见的亲人?要见的故乡吗?这饭哪有爱玲做的香!“在母亲的概念里,大都市是天堂吗?如果是,我也只是那天堂地下的一粒石子,任人踩踏。而母亲却一点也不理解,反倒会这样。”杨飞这样想着。
家对于他到底是什么?是房子?是土地?还是亲人?也许,对于他来说,家只是一个概念——想象中的天堂,现实中心灵的地狱!他是那样的爱它,思念它,它却给他少得可怜的温暖,多得无法承受的压抑,甚至是折磨!
母亲又说,谁家的儿子出外面干了半年活,给家里拿回了一千块钱,羡慕地夸奖别人的孩子有本事、孝顺。母亲没有问他如何生活,只是把他买给她的衣服穿在身上在镜子前转过来转过去地照,一边诉说着家中的困难,还有自己所受的委屈。说最近收农业税了,她没钱交,她只拣好地种了一点,杨飞一家三口的地全都荒着,一点收入也没有,但是税仍然要交。
杨飞明白母亲说话的意思,可身上的那点钱可是他们起步的钱,那是经历多少肉体和精神的痛,饿了多长时间肚子才攒的一点钱。家中的经济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闲着的钱存在银行,母亲只是不想取出来用罢了。父亲每年并不少挣钱。
杨飞不想听母亲夸大了的贫穷和痛苦。他累极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他只好对母亲说他想睡了。母亲的诉说意犹未尽,但见杨飞这样的疲惫,也就放他去睡了。
和母亲在一起的紧张、压抑使杨飞无法待下去。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回爷爷奶奶那里去了。
在爷爷奶奶这里待两天,的确是舒服极了。他才发现,这一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这两天真的是睡好了。原来充足的睡眠也会让人如此惬意。但他却不能久待,享受这份安静、安宁。他急着要回去。爱玲胆小,孩子太小,他放心不下。
奶奶唠唠叨叨舍不得让他走。奶奶问:“爱玲吃胖了吗?外面比咱这好,你咋就瘦成了这样?孩子长大了吗?会说话了吗?长得像你还是像她妈?”
杨飞就对奶奶说:“爱玲更瘦了,外面很苦的,有时吃也吃不饱;孩子长大了。”
奶奶说:“那你们就回来吧。家里穷是穷些,饭还是能吃饱的,吃不饱为什么还不想回来呢?”
杨飞觉得给奶奶说不清楚,就说:“等有时间爱玲和孩子回来看您。”
“带一个不行,我还要男重孙子,回来要带两个。”奶奶努着嘴,极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杨飞想:“一个衣食都成了问题,两个?”但他面对奶奶又无法说清楚。看来,人类语言也有苍白无力的时候。
杨飞给奶奶和爷爷每人留下十块钱,便匆匆来到了母亲这里。
父亲还没有回来。
杨飞对母亲说:“我还想买点荞麦皮拿上去卖,咱这哪里有卖的呢?”
“买荞麦皮?荞麦皮咱这地方多着呢,到处都有卖的。你有钱了?”
“有一点。”
“我那天给你说过,你们三口人的地荒着,几年的农业税都是我交的。今年我没有钱给你们交了。”
“一共多少?”
“好几百块了吧,你有多少钱就放下多少吧。”
杨飞很难过,但他还是把五百块钱给了母亲。
母亲很高兴,拿在手中数了又数,笑着说:“你要买多少荞麦皮?”
“不买了。”杨飞沮丧地回答。
语言无法表达的痛呀,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现在,他的经济又回到了赤字。身上剩的这点钱只够回家路费了。回去怎么对爱玲说呢?给她说了她也许不会怎样,但是她会难过的,会恨母亲的。最后杨飞想:“先瞒着她吧,就说母亲在家里帮助我们收石碾子碾下的那种荞麦皮,那是最好的,哄她一段时间再说吧。”
就这样,杨飞空手回来了。
他又开始拼命干活。爱玲焦急地等待父亲给他们送荞麦皮来。她一边企盼,一边在默默感激着父母对他们的关爱。可是,十天过去了,又十天过去了,还是不见。
这天自考成绩下来了,爱玲忽然不敢去看。怕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后,她只好请柳虹帮她去看。
柳虹回来故意显得一脸沮丧。路爱玲急着问:“一门没过吗?”
柳虹摇摇头,先伸出三个指头,又伸出一个指头。
“三比一?”爱玲说完,灰溜溜地坐在凳子上半天不语。
柳虹看她这样,笑着说:“不错了,看你现在的条件,一门不过也很正常。况且我还没有告诉你怎样个比法,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只过一门,三门没过?”
“难道会是过了三门?柳姐,别取笑我了,可能吗?”
“呵呵,原来你这么不自信呀!说吧,找你家杨飞看怎样庆祝吧!”
“真的?”爱玲站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成绩在这儿,你自己看吧。”
爱玲接过柳虹抄回的成绩单,手颤抖了,激动得差点就要流泪了。更激动的是,她觉得应该考过去的那门没过,56分,怎么会是这门没过呢?“柳姐,你没抄错吧,这门应该过的。”
“知足吧,过了三门很不错了。”
“不是,我是觉得没过的这门掌握的最透彻,应该过的。”
“那不更好吗?下次肯定过了。”
啊,生活,真的很有滋味,它让人哭,也让人笑!
杨飞也很高兴。下午,他们请柳虹吃了麻辣烫。麻辣烫刚在这个市场上风靡,每碗五块钱,这对他们已经很奢侈了。
晚上,爱玲躺在杨飞怀中,不住地说话,她太高兴了。是呀,这么多苦难并没有磨钝她的脑筋,她对知识的接受、理解能力还在!只说得杨飞感到厌烦,说:“好了,好了,你烦不烦!拿个本科文凭又能怎样?到哪个公司做个白领?那还要能力!记着,到时候可别抛弃了我。”
跳动的火苗被冷水击灭了。现实的困境赤裸裸地又在眼前了。是呀,激动什么呢?值得吗?
沉默了一会,爱玲问:“你说几天后爸爸就会把荞麦皮送上来,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见?快过年了,这一段时间正是旺季。咱五百块钱最少也能变成一千五百块钱。到那时,咱就可以做其他生意了。啊,生活终于让我们起步了。”
“不要把什么都想的那么好,我再好好下苦力挣钱再起步吧,爸爸不会来的!”
“为什么?你不是告诉我,妈妈给咱收最好的荞麦皮吗?”
今天,爱玲的心情很好,杨飞想干脆给她说了吧,免得压在心中难受,也免得她每天对着大路张望,于是便说:“我回家爸爸不在家,妈妈说她没钱了,我就把钱给她了。”
“什么?你说什么?家里缺那点钱吗?你妈怎么能那样?她不是人,是恶魔、是鬼!”
“啪”一个耳光落在爱玲的脸上。“你说什么?你说我妈是什么?”耳光落下,爱玲听到了这些话。
她本能地捂住发疼、发烫的脸,伤心地恸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打我?!打吧,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我受够了,物质上、精神上,我全受够了,我不想再受了!为了你,我无数次失去尊严,好不容易生活能有一点转变,而你……”爱玲说不下去了,只剩下痛哭声了。
“为了我?我又为了谁而东奔西走,像一条丧家之犬!过不成你就走吧,看谁好你跟谁去吧!”
这话像刀子,血淋淋地割着爱玲的心。她停止了哭泣。
很久的沉默。爱玲坐起来穿衣服,她又感觉到一些东西向她压过来。她想一个人在外面透透气。
杨飞本来想拦她,但又想:“算了吧,要走就走吧。”
爱玲感觉到孤寂、冷漠,心中冰凉冰凉的。她走出小屋,打开大门,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大街上。
冷冷的风吹了过来,她不由得打着颤。去哪呢?这个远离家的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
她走到街口又返回来,不仅仅因为冷,她感到恐惧。忽然希望杨飞能出来叫她回去。外面太冷了,连她心中狂怒的火气都冻住了。这么晚了,杨飞怎么就不担心她会遇上坏人?爱玲后悔自己跑出来了。现在回去吗?啊,不!她已经在所有人的面前都失去了尊严,再不能在杨飞面前把仅剩的这一点再失去了!不,不回去,哪怕冻死在外面!想到这里,泪水又流了下来。怎么办呢?她怎么就没有人疼爱、没有人保护呢?这样苦苦地挣扎,苦苦地维持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而且步履匆匆。整齐的路灯呆板地立在那里,发出昏晕的光。外面真的是太冷了。爱玲只好裹紧衣服蹲了下来。
那边街头驶过一辆出租车,到柳虹的门口停了下来。只见柳虹从车上走下来,打开了门市部的门,转过身对车上的人说:“哥,你回去吧。”
“等你插好门我再走。”
“呀,哥,街那边蹲着一个人,是不是病了?”
“这么晚了,你进去休息,我过去问问。”
听到这里,爱玲知道不得不开口了,于是站起来说:“柳姐,是我。”
“爱玲?”柳虹发出惊讶的叫声。
“你认识她?”柳虹哥哥问。
“是的,她就是我给你们说的那个陕北女孩。”
“噢,”柳虹哥哥问爱玲,“你没事吧?”
爱玲说:“没事。”
柳虹把爱玲拉进门市部,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很难过。她说:“我侄子过生日,在食堂请客。我刚才还对我的家人说起你,他们都很感动,我妈还让我带你到我家。你看你,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爱玲一句话也不说,趴在栏柜上哭了起来。
柳虹说:“哭吧,把委屈全哭出来吧,等你平静下来咱们再说。”
夜静极了,爱玲的哭声是那样的悲伤。过了很久,她终于止住了哭泣,拭干泪,抬起头看着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柳虹。
“吵架了?”柳虹问。
爱玲盯着柳虹,一句话不说,但她的神态告诉柳虹,是吵架了。
“咱现在关了门,你就住我这里,让他着急着,这么长时间,这么冷的天,他也不出来找你。两口子谁错了慢慢说,不能不管了。”
说着柳虹就要关门。
“不,柳姐,我得回去,他会担心死的。”
“嗬,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故意逗逗你。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两口子吵架了,千万不要一冲动就一个人跑出来。就像今晚,这三更半夜的遇到坏人怎么办?你知道你的杨飞也很犟,他要是不找你,你莫非真的让自己冻死在大街上?能有多大的事呀,值得吗!好了,现在太晚了,等哪天有时间了我慢慢给你讲这个道理。现在,你决定回去还是住在我这儿?”
让柳姐送回去总比自己回去有面子。女人是多么的可怜呀。可怜那点战胜不了感情的理智,可怜那点努力保持着的尊严。回吧,这么晚了,不能再打扰柳姐了。
穿过街道,刚走到大门口,杨飞出来了。
柳虹说:“快把你媳妇领回去,小两口吵架也不能半夜三更让她一个人待在街上,万一遇上坏人,出事了,可还了得。这么好个媳妇,还惹她干什么!你是男人,度量放大一些,两个人快回去睡觉吧。”
“谢谢你,柳姐。”杨飞说,“你先回去插好门,我们再进去。”
“好吧,不要再惹她了,你看她委屈成啥了,不要再吵了,噢!”
“嗯”,杨飞回答。
柳虹关好门睡了。两个人站在大街上谁也不动。
站了一会儿,杨飞说:“进吧,天塌不下来,让你站这儿顶着。”
爱玲转身进了家门。
其实,爱玲刚走杨飞就起来了,他也非常难过。“为什么要打她呢?”杨飞自问,但是没有答案。他还是觉得她该打。母亲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自己心底可以怨恨母亲,但他不允许别人说她。他在屋中坐了很久,忘记了爱玲穿的单薄,忘记了外面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