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等再干几年有钱了,我还要去上学的。现在政策好了,只要你有上劲心,求知的年龄是不受限制的。我本来想自考,但太难了。我一直想脱产读书,真正进到大学。”
“噢,是这样。”爱玲说。“自考?自考要花很多钱吗?我可以报吗?”
“当然可以。报名、买书花不了多少钱,你有心思上吗?”柳虹有点怀疑地问。
“是的,我想好了,要是现在没有机会,我将来一定要上老年大学。”爱玲坚定地回答。
“蛮有上进心的。我想自考很适合你。不过,很难的,那要全靠真才实学。”
“难我倒不怕,只要我现在经济能力允许就行。”爱玲说。
“你爱人会同意吗?你要知道,你不是我,想干啥干啥,你有人关心的同时也有人管束。”
“我想他会的。他也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况且,你不是刚刚还对我讲,婚姻中,女人要够坚强、够勇敢、够独立,要有寄托、有目标、有光辉、有前途。不要失去了自己的主张,依赖对方的支持,不要让对方觉得你是他的负担,使他觉得被牵绊,不再有足够的自由,而亟思摆脱,设法逃避吗?这会儿怎么又这样说?”
“你别捉我的话柄,我说的是理论,你是实际。理论要联系实际。你那么疼爱他,他要是真的不同意,我相信你会放弃的。”
“那倒也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柳虹又问。
“这还得和我爱人说说,看他让我什么时候走,我准备就这几天。”
“看看,嘴上这么说着。唉,女人一结婚就这样,没办法了。”柳虹叹了口气说。
爱玲说:“是呀,凡事得留一些时间慢慢来,咱刚讨论完女人,我就立即崛起了,那还了得!唉,我永远只能在我爱人允许的范围内兴风作浪,冲不破他为我画的圈的。”
爱玲说想回一次老家,给大姐还钱,杨飞非常高兴,看来他也早有这种想法。
这天早上,杨飞骑着三轮车把她们送到车站。路上,爱玲看着杨飞吃力地向前蹬,忽然觉得这辆三轮车就是他们的家。怎么能让杨飞一个人这样吃力地背负呢?应该再给这辆车造一副车脚踏,他们一起蹬。忽然一股热辣辣的心疼漫上她的心头。她把目光转移到路边琳琅满目的店面、高耸的大楼。抬头看到了挤在都市天空的一片白云,是谁化作一片白云在都市的上空悠闲地飘呢?
离开家——娘家,又是半年了,家的变化非常大。
首先是哥哥升了官,成了一把手。然后是路惠不读书了,参加工作了。他本来今年要参加高考,但学习成绩并不十分突出,估计考不上,路贤就在工商局给他找了份临时工作,然后等有机会转正。再就是父亲带领村民建了一个几十万元设备的大型机砖厂,效益非常好。大姐家也因姐夫律师事务所办得好,经济收入也好了起来。
爱玲还了大姐的钱,就住在了母亲那里。
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把她当客人招待了。是客就不能久留,她一来担心杨飞一个人没法吃,二来想大门老叫柳姐照着也不行。爱玲急着要回去。
大姐把她送到车站,说:“我家快要安上电话了,以后就不会这么久不知道你的消息了。你回去过几天到邮局给我打电话,打通后挂了我给你回过去,这样你可以省点钱。”
爱玲点点头,忽然觉得社会快速向前发展,而自己却远远落在后面。父亲管理的那个砖厂,姊妹们除了她全都有股份。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是“单打独斗”地存在。她也一直都在努力奋斗,为什么就得不到家庭、社会的承认呢?仿佛反倒是她不合群一样。
坐在车上,目视窗外,大西北的苍凉尽收眼底。她的心也随之空落落的。她想,回去一定要干点什么。
自己的这间小屋阴森而黑暗,但心中涌上的却是温暖的感觉,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
杨飞不在家,爱玲把家细心地打扫了一遍。没有女人的家总是有些凌乱,缺乏一种气息。当然没有男人的家同样也缺少一种气息。家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少了谁都不行。
杨飞晚上回来,爱玲端上热腾腾的饭菜,他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爱玲问:“莫非你还会想我和孩子?我们不是你的负担吗?走了你应该轻松才对!”
“是轻松了两天。”杨飞嘻笑着说,“可两天过后就不行了。家空落落的,哪还像个家,我都不想回来了。”
爱玲就笑着说:“好呀,这说明我还不是一无用处。”
“你怎么会老有这种想法呢?你的用处大着呢,白天晚上都离不开。”
爱玲就用手刮他的鼻梁。
这是一个甜蜜的夜晚,小别胜新婚。好久以来他们都没有全身心地享受这种幸福了。
爱玲说了家中和古城的变化。
杨飞说:“别着急,咱现在比过去也好多了,起码能吃饱肚子了。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我也相信会有的,但你一个人受苦不行,我也想干点什么。”
“你能干什么呢!孩子这么小,还要照这个门。行了,别瞎想了,你担心我养活不了你和女儿?”
“不是,不干点什么我心里难受,大概生来就是受苦的命,没有办法。”
两个人叽叽咕咕一直说到很晚才睡。
生活恢复平静了吗?啊,只要心静不下来,生活永远是波澜起伏的。
八
柳虹了解到了自考的情况,说爱玲报考是很适合的。爱玲高兴极了。她又跑去问了高中程度可不可以直接报本科,自考办的人说,只要你自己能考过去,有那本事就报吧,可以的,只是将来领取毕业证还得有一个专科证,随便弄一个专科的假证也行。爱玲就想,先把本科考完再说吧。算了算,她报的那科目是十三门课程,每年加上两次公共科目加考共考四次,这样一年过六七门应该没有问题。报名费、书费,如果两年能考完,一千块钱就差不多了。这也就是说每年五百块钱。可是,五百块钱,这需要杨飞送多少次货、扛多少袋米面才能挣到呀!
爱玲说:“柳姐,考试的钱我要自己挣,这样心里负担轻些、坦然些,或者还能督促学习。我不想花我爱人挣的钱。他那么辛苦,我再花钱读书,我心里受不了。”
“你打算干什么?”
“这条街就是市场,我随便弄点小东西在大门口卖,既看了门、带了小孩,又能挣点钱。”
“可是这是个批零兼营的市场,你能卖什么呢?”
“是呀。”爱玲想:资金没资金,摊位没摊位,挤在大门口这方寸之地,能卖什么呢?
柳虹又说:“这条街就副食少,要不就批点副食卖。”
“副食?晾在外面,太容易坏了,恐怕不行。”
“卖烟,爱玲。”柳虹有些激动地说,“这条街就我一家烟酒副食门市部。我在街这边,那边的人买也不方便。再说了,烟占地方小,支个烟架,上面摆上空烟盒,烟放在其他地方,也坏不了。一盒挣几毛钱,每天也能挣三块五块钱。”
“好是好,可是烟要整条批,我哪有那么大资金。”
“你的钱能批多少就先批上多少,就批便宜些的,没有的过我这边找。”
爱玲又被感动了。
柳虹说:“我曾经在街上摆过烟酒副食摊,不过我那时有很大的摊位。我还有一个支烟盒的架子,明天给你拿过来。你只摆几盒烟,收费的过来就收起来,就不用交费用。做饭、洗衣、照顾孩子什么也不耽误。”
晚上,爱玲给杨飞说了这事。杨飞沉默半天,说:“自考我支持你,可卖烟……”
“没事,顺便干干,什么也不会耽误。”
“我不是嫌你耽误什么,只是觉得不妥。”
“什么不妥?”
“说不上来……你自己看吧,这么多事你能忙过来吗?”
“能,忙点好,闲着才难过呢。”
这个话题到此终止。有些事情,讨论也不会有结果的,只能这样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家的责任、经济是要两个人共同承担的!”杨飞想。他一个人的确有些扛不动。然而,生活真是这样时,他又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
爱玲在杨飞面前显得那样乐观、自信,而内心深处,何止一个悲凉能形容得了!
明天,她将站在街上、烟摊前,怀中抱着个孩子,手中拿着一本书,背着书中需要她掌握的内容。她将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一切呢?电视上、电影上看过的,旧社会上海滩的某个情景不住在她脑海之中闪现。无论哪朝哪代,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生活大概都是这样吧。她怎么会贫困成这个样子呢?又是什么支撑着她,不致于使她麻木,而是不住地追求、奋斗,不丧失心中的理想和对未来的信心?生存都很迷茫,理想、希望却依然执著、执拗地在她面前闪着亮光。人呀,有时何止是别人理解不了!
其实,爱玲并不想抛头露面为生存而挣扎。哪一个人不希望生活有安全的保障、衣食无忧呢?女人是,男人也是。
爱玲待在家中让杨飞养着不舒服吗?啊,不是!那么,是杨飞不想养着她吗?也不是!是她自己觉得花着杨飞挣来的钱心中多少有些委屈,虽然,一个家没有主内的同样不行。但是表面看到的钱是杨飞挣回来的。那醉酒后的话语,分明宣告着杨飞心里的不平衡,宣告着如果她不能自食其力,就只能受着社会、家庭的冷落,最后甚至是被抛弃!
是的,无论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都要记着先立业再成家吧。不要让自己的生活依附于任何人或物。生存有了基础,生活有了保障,你才有成家的权利!是的,是权利!否则,不要!真的不要!
第二天,柳虹给她拿来了摆烟的架子。上午,爱玲抱着小孩,到批发烟酒副食的地方批发了十几种烟。下午,她又到自考书店买了几本下次安排要考的各科书籍。
明天就可以开始了,新生活的开始吗?至少,对爱玲来说是生活有了转机。
早上照例五点多打开大门。
街上的门市部一间也没有开,这些门市部开门一般要在八九点钟。爱玲把烟架支在街边。街上是匆匆上学、上班的人流。她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刺眼。她低头看书,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书上。然而狂乱跳动的心无论如何静不下来。那一束束射向她、瞥向她的目光,还是让她有种说不上的疼痛。
终于有人买了一盒黄公主,一块五毛钱。好久以来,第一次挣到了两毛五分钱。把钱捏在手中,她的心和手一样颤抖了。
什么是人格、尊严、脸面。从前,爱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我正是要找回这些,才如此。况且,我用自己的汗水挣钱,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人,有时候多像一颗压在石头下却顽强地要从石头缝挤出的小草。
这样,每天的确能挣三五块钱。三五块钱已经够他们三人每天的生活开支了,也没有耽误带孩子、看车子、干家务、看书。原来,人无论生活在什么境地中,都可以活得很充实的。
爱玲早上看自考类的书。早晨时间真好,看书很容易就记住了。他们晚上睡得很迟,一些难懂、难记忆的东西,就利用这段时间抄在纸上,贴在容易看到的地方——做饭时、洗衣时甚至哄孩子睡觉时,都可以见缝插针地学习。
中午,爱玲一般是看一些文学类的书籍。也就是这段时间,她看完了许多世界名著。这些书籍都是柳虹借给她的。名著就是名著,这些书籍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思想上,对她影响都很大。
因为贫困和繁忙,杨飞和爱玲的心反倒贴得更近。小家充满了温馨。晚上小孩睡着时,杨飞也认真地看这些书,有许多爱玲不易理解的问题,杨飞看了后还能很透彻地讲给她听。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永远是黑暗吗?不!顽强的小草会超过障碍物对着阳光微笑。
自考时间很快就到了,爱玲一次就报了四门。柳虹善意地提醒她:“你的心太重了,自考很难的,一次能过两门就很不错了。我的一位同学今年一考就够八年了,有一门怎么也考不过去。你平时那么忙,又没有人辅导,也没有好资料。如果一门也考不过去,也没什么,千万别因此受打击。”
杨飞也说:“不要太当回事,考不过去下次再考,如果感觉太吃力就放弃了算了,不要参加考试,自己学点知识也有好处。”
爱玲心中也没底。上学时那么多时间,也不用操心其他事,还是被挡在大学门外,所以她的心中一样没有把握。
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学生那个年代、那种心态了,考虑问题不再是非此即彼。打击?不会有多大的,她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经历那么多磨难,心已经完全能够承受别人看来承受不了的东西了。别人说别人的,她该怎么学、怎么做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即使的确考不过去,也要让自己问心无愧。”爱玲这么想。
两天考试完后,她的心中依然没有底,答完题算了算分数,估计过两门应该没有问题,成绩要在四十天后才能下来。爱玲在等待中有些焦急。有时她就会自己嘲笑自己,着急什么呢?考过去又能怎样?能改变目前的处境吗?
生活真的很有意思,仿佛就是一个圆。当初是拼命地离开离开,可是转着转着又转回来了。刚毕业那阵子不是认为自己白读了那么多年书,知识没用吗?现在却又要排除千难万阻拼命地去学它……还有,人的行径也一样,年轻时想方设法离开家到外面去闯荡,而到老了时又有了叶落归根的迫切心境。
生活真的就是一个圆。
冬季又慢慢地袭来,秋末的冷风从门洞里穿出穿进。小孩不能再整日待在门口了。爱玲只好收起烟摊,剩下不多的烟放到了柳虹的副食店了。这几个月以来还真的是干净、利落地挣了点钱。自考的费用基本上是够了,杨飞挣的钱够他们维持生活,看门的工资存了起来。有了一点点积蓄心中踏实多了。爱玲又在想:“冬季能干点什么呢?”
门口的邻家是个批发塑料制品、日常用品的批发商。他们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回民。在许多人的概念里,回民总是有些霸道,为人处世非常厉害。爱玲从小也形成这种观念,一般不和他们打交道,甚至是躲着不和他们说话。这对夫妇在这条街的确很霸气,一般没有人敢招惹他们。可这天,那个女的来到爱玲的小屋说:“最近不卖烟了?”
“是的,天凉了,小孩子不行。”
“我有一个让你挣钱的主意,不知道你能不能干。”
“干什么?”
“你的老家盛产荞麦,这地方荞麦皮很好卖。上次我听你的老乡说,你们那里批发一斤只要两毛钱,这里可以卖到八毛钱,只是销售慢一点,但我想每天也能挣到你卖烟挣的那点钱。如果你卖的话,在你卖烟那地方放上一袋,你不用一直待在跟前,有人买我喊你一声。”
又是一缕温暖的阳光。爱玲非常感激。
晚上,爱玲把这件事告诉了杨飞。杨飞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回去吧,我也想家了,想爷爷奶奶、想爸爸,我要回去看看他们,顺便带一些荞麦皮。山里的荞麦皮比滩区的要好一些,你说呢?”
爱玲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回去吧,只是晚上我害怕。”
“害怕什么,咱们穷的什么也没有。”
“害怕和穷有什么关系呢?我怕街上的小混混发现你不在,晚上来偷自行车;还有楼区那垃圾要三天一倒,万一堵住了,我怎么捅下来,那些人又要骂了。”
“好了,好了,我不回去行了吧!”杨飞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就什么也干不成呢?像一根绳子一样死死绑着我!”
沉默,很久的沉默。
爱玲真的很想哭。她盯着车棚的自行车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想:“不能哭!即使再委屈,也要等他不在家时一个人哭,我不能让自己的眼泪一钱不值。”
又过了一会儿,杨飞说:“只要能挣点钱,有一点点办法,咱们就搬出这里。起五更睡半夜的,还要倒那恶臭无比的垃圾,还要挨一些不按时回来、不讲道理人的臭骂,我受够了!”
爱玲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孩子睡了我半夜倒垃圾;小混混进来要什么拿什么吧,反正咱穷的什么也没有;他们要偷车子就偷吧,偷走了我报警。”
“我最多也就需要一个星期。”
“你自己看吧。”爱玲低垂着眼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