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父亲摆了一桌子酒席为杨富送行,还请了许多亲朋,但是他们没有叫爱玲,大概是觉得孩子太小不便于出来吧。还有呢?杨飞心中隐隐作痛,那天杨飞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那个小屋。只记得一进门看到爱玲,觉得心一下子有地方放了,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那天晚上,杨飞吓坏了、心疼坏了爱玲。她太瘦弱,力气又很小,无论如何也抱不动杨飞。地上太湿了,不能让他睡在地上,会生病的。记得母亲曾说过,男人酒阴了是很可怕的。她急忙锁好门,跑到大姐家叫来大姐,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杨飞弄到床上。
酒精并没有完全麻痹杨飞的神经,大姐走后,杨飞就开始哭,边哭边说。生活的残酷,父母对他的不公,原来全都压在他的心头。爱玲静静地跟着他流泪。
后来,杨飞说他饿了,饿得心里难受。
爱玲说:“我给你熬粥。”
“天天吃粥,粥快要喝死我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不喝粥,不喝!”杨飞借着酒劲愤怒地说。
“那我给你做点面吧。”
“面?甜面?你是我妈呀,给我吃只有盐和醋的面?不吃!”
杨飞毕竟还醉着,但他说不吃这些东西是真的不会吃的。怎么办呢?给他吃什么呢?爱玲找不到任何可以给他吃的东西。
杨飞不住地呻吟、哭泣、诉说。爱玲明白,不仅仅是酒精让他如此难过。最后,爱玲就偷偷地把自己的乳头给了他,像给小孩子一样。杨飞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睡得像小孩子一样恬静。这一夜,他们的女儿哭了很久。父亲吃了她的粮食,她饿了。
今天,生活又让杨飞从最苦、最难堪的境地开始吗?杨飞想:“好在这里没有亲朋,先干着再说吧。如果不这样干着,出去找工作,谁会要呢?连一身能见人的衣服都没有。”
是呀,生活不仅仅是一种理念,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经济做后盾。
生活就这样渐渐有了规律,生存也就有了保障。每天很早起床打开大门,看来往的行人推走他们的自行车,上学或上班。晚上,迎接下班的人放进自行车。十二点以前是不能睡觉的。
杨飞每天在街上找活干,一天也能挣个十几块钱。临近年关,一切都还不错。半个月后,就还了借的那一百块钱。对于素不相识的人给予的慷慨帮助,他们心存的那份感激是语言无法表达的。
这是20世纪90年代第六个春节。这一年没有三十。腊月二十九上午,家里有了一百来块钱,可以买袋大米、买袋面,还可以买上几斤肉剁成饺子馅,和别人一样过一个年了。单位发了一副大大的对联,贴在大门口,年的喜庆的气氛一样渲染着他们的心。
下午,爱玲硬是没有让杨飞出去干活。她到小门市部给孩子买了一身内衣,给杨飞和自己各买了一个背心。新的一年开始了,要有新的东西穿在身上。小时候那么穷,每逢过年父母也要想办法让他们穿上新衣服,这似乎成了一条规矩。爱玲无形之中有一种强烈遵循的意识。可现在,他们买不起新衣。
爱玲觉得外衣无所谓,洗干净就行,贴身感受到的温暖、舒服才是她潜意识之中强烈追求的。所以,无论多么的贫困,他们的内衣总是干净而柔软舒适的。她还给杨飞买了几元钱一瓶的白酒,买了两盒好一点的烟。是呀,过年怎么能没有烟酒,没有饺子呢?记得母亲爱说的一句话是“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可见,过节是值得破费的。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年一样从每个人身边跨过,并没有把谁隔在年的那一边。
除夕晚上,千家万户能团圆的都团圆了。春节联欢晚会一定演的红火、热闹、意味深长吧。而这些与流浪在外的这一家三口无关。
不想家是不可能的。杨飞自斟自饮,默不作声。爱玲想让气氛活跃一些,于是翻出几本散文和诗集,朗读着思乡的诗句和散文。
一瓶酒喝过半瓶后,杨飞的话多了起来,说他想家了,想爷爷、想奶奶、想爸爸……爱玲看他有些醉了,说:“不喝了,咱们说说话吧。”说着就准备去拿那半瓶酒。
“不许动我的酒!大过年的,就又来管我。”杨飞生硬地说。
爱玲听了就缩回手没去动那酒瓶。
杨飞接着问爱玲:“我们的结合,你现在后悔了吗?”
爱玲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里却想:“后悔?生活哪有那么简单,两个字就能够概括那么多历程吗?不够,许多字都不够。”
杨飞说:“现在,我所有的愿望和梦想都落空了。爱玲,你知道吗?每天干着体力活,我有些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感觉。像这样生活下去,我的人生价值还有希望体现吗?衣食的毫无保障,让我为它失去了自尊,失去尊严,为它,我失去了所有的时间,你说,我还有什么发展?”
爱玲听了十分难过。是呀,她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但她还是安慰杨飞,说:“你不要着急,孩子稍微大一点,我就可以出去干点什么事情,那时候你的负担就会轻点。只要梦想还在,信心还在,总会有实现自身价值的时候。现在的生活是难熬一些,不过,慢慢会好起来的。”
杨飞继续喝着酒,凄惨地笑着,说:“你真会说话!骗子,女人全都是骗子。你说过你回到家会听我的,可现在,我却得围着你转。钢筋、水泥、石头街,你让我失去尊严,为你、为女儿挣取生活的来源。你不顾我对未来的构想,把我逼到如此境地!啊,最毒莫过妇人心。嗯,女人,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虚伪、狡猾、奢侈!等着男人养着,享受充足的物质,不顾男人的自尊!鼠目寸光,鼠目寸光呀!”
爱玲觉得这些话,比干净利落地扇她几个耳光还叫她难过、痛苦。她知道杨飞醉了,若清醒着,他是绝对不会这样直截了当指责她的。爱玲又想:“让他说出来也好,他的心太压抑了。”但是,爱玲还是十分难过。是呀,一个人失去理智,疯了一样不顾一切爱着的人,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如此丑陋!这事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是无法接受的。
爱玲开始默默流泪。
杨飞说:“你说呀,你哭什么!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泪,我是那样的心疼。现在,现在我讨厌你哭!现在你的眼泪在我眼中就是尿水,尿水你知道吗!你哭什么?你后悔了吗?啊,我知道,你迟早会后悔的,不是吗?后悔就算了,现在还来得及。”
爱玲擦干泪水,毫无表情地说:“今天是除夕,咱不说这些,行吗?你不要侮辱我,行吗?咱好好过一个年,行吗?”
“行呀,我这不是已经全听你的了吗?你让我怎样我不就跟着你怎样了吗?”
爱玲还想和他争辩,但又一想,算了吧,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能说明白什么呢?然而,她的心却十分疼痛。人常说酒醉心明,那么,杨飞真的是这样看待她了?
杨飞真的是醉了,一瓶酒全喝完了。他睡在床上开始哭,开始说一切他心中不平的事。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他妈的怎么了?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爱玲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默默地看着他。他就这样又说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杨飞是睡着了,爱玲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睡。她爱他,很爱很爱,这种爱似乎要胜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这种爱不仅仅融入了血液,这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这是一种苦难相容的爱,是一种融入生命的温暖……她能感受到杨飞心中的难过,这种难过和发自她内心中的一样。
爱玲开始写她的日记。日记就是一个放大痛苦然后把痛苦扔掉的好地方。它上面记录最多的是伤心、难过、痛苦、痛恨,还有牢骚。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并不仅仅是写日记者所有的生活,就像生活中的快乐和痛苦。在现实生活中痛苦被快乐的天平高高翘起,而在日记中却正好相反。这也是人类需要的一种平衡吗?那么,酒醉了的男人的话,是否也如同日记中放大了的痛苦和牢骚?这是否可以说明,现实生活中,她在杨飞心中还不致于如此悲惨吧?否则,他们怎么谁也离不开谁呢?或者说谁也不愿意离开谁呢?
这一夜爱玲一直没有睡。她在思考着过去,思考着未来,也思考着现在的生活。他们,还有她自己该怎样才能走出如今生活的困境呢?
钟还没有敲十二响,外面的烟花爆竹就连贯成了一片响起。爱玲看了看熟睡的爱人和孩子,轻轻关好门,走出了大门。
一朵朵怒放的烟花,如梦如幻,闪烁在路灯照不到的漆黑的天空。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爱玲闭住眼睛默默许愿:“愿我们的双方亲人,还有我们的三口小家,每一个人都健康平安!”此起彼伏的声音,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慢消退下去。爱玲锁好大门回到小屋,继续她的思想。
生活不能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自从高考落榜以来,他们做的事情都太盲目、太冲动了。在这一段岁月里,他们其实更像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没了生存的基础也没了生活的根。他们应该想办法拥有一方厚实的根。生活应该有个开始的“头”,万事开头难,这个“头”当然很重要。可是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这个头。对于现在的他们,生活的头到底在哪里呢?该从哪里拾起呢?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生活、做事首先需要有头脑,要能把生活理顺,就像是拿一件衣服,要从衣领提起,而不是从一个袖口提起。然而,他们现在的生活?爱玲摇摇头,不能继续想下去。
其实,她一直都很依赖杨飞,一直都依赖着杨飞。她相信他的头脑,相信他的才能,相信他会找到生活的头。想到这里,她开始想自己。是呀,除了杨飞、家、孩子,她还要有自己,自己要是不求上进,迟早会被社会、被亲朋,甚至被这挚爱着的淘汰。就像高考落榜心灰意冷一样。如果说生活有偏爱,那它一定偏爱着积极而乐观向上的人,不是吗?然而,她现在这个条件,财力、精力甚至能力都没有,她将如何去拼搏呢?最后,爱玲默默地想:“一旦生活给我一缕阳光,我就会抓住这一楼阳光疯长!”
黎明的钟声刚刚敲响,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接连不断响了起来。是呀,是该庆祝,不仅仅是延续几千年的传统,更因为生活是快乐和有希望的。平时太忙、太累,过年是该把快乐放大,是该放开胸襟放松几天了。
杨飞醒来时看到爱玲在包饺子。杨飞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爱玲没有回答,她停下手中的活,把一大洋瓷碗晾凉了的开水端给杨飞。她知道杨飞醉酒后早上起来就要喝凉水,说这样会舒服一些。
她把水递给杨飞,说:“看你,喝那么多,难受吗?”
杨飞从被筒里爬起来,接过水,感激地看着爱玲,说:“我醉了吗?”
爱玲没有回答,只是说:“换上新背心,我昨晚洗过了,在烤箱旁边烤干了,还有女儿的都干了,你起来,给女儿穿起来,饭马上就好了。”
吃完饭,三个人呆坐在屋中。干什么呢?没有电视,又怕自行车丢了不能到外面去转,大年初一就这样孤寂地坐着吗?两个人说说话吗?噢,不,说话也要有说话的氛围,今天,不是他们夫妻能平静说话的日子。
爱玲走出大门向街上望着。这是一条商业街,平时街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常常是拥挤不堪。每个门市部门口都摆着他们经销的东西——日杂货物、粗细杂粮。临近的小县城都在这里批发货物。
这条街上的几家粮油门市部生意特别好。宁夏的大米品质优良,粒圆、色洁、油润、味香,蛋白质、脂肪含量很高,极富营养价值。用它蒸制的米饭,洁白如脂,粒粒晶莹,粘而不腻,非常好吃,于是向外销售得也很好。一车车发往外地的货经常从这里运出;还有陕北的杂粮、小米、绿豆、胡麻油、麻油等,都从这里向外销售。
这条街最大的一户日杂批发商是一户浙江人。浙江人非常有经济头脑,从小生意到大生意,都做得非常好,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他们同乡团结非常紧密,在生意上许多行业都互相渗透,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整体发展大网络。不像西北人那种彪悍的单打独斗的个性。这也许是西北经济发展缓慢的一个原因吧。西北有那么多的特产,但是向全国走得并不顺。其实,经济的发展最终是靠人来发展的。浙江人的确有许多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
第二位就数那户四川人了,听说他刚来这条街时租不起门面,就是古老的担担客,每天用肩挑一些锅碗瓢盆四处叫卖,可不到十年时间,他居然在银川市拥有了两套住房,几处这样的批零门市,几十个工人。他的发展是用双脚走出来的。能吃苦加上机灵的头脑,肯读书,肯钻研,渊博的学识,过人的魄力,就是通往成功的一条踏实的路。四川省是一个人口多、土地贫瘠的省份。全国各地的打工族,尤其是蓝领,四川人居多。
今天,这些生意铺子全都关了门,街面比平时冷清多了。爱玲忽然在心中发问:“过年到底是热闹了还是冷清了?”一个声音回答她:“无论什么时候,有热闹的地方就有冷清的地方。该热闹的地方热闹,该冷清的地方冷清。”
今天,这条街唯一一处热闹的地方就是对面那个烟酒副食店了。这个烟酒副食店门面不大,只有一间房子的空间,但副食却很齐全,摆放得整齐有序。周围人的牛奶都是在她这里订取的。
其实,来到这座城市,来到这条街,爱玲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这个副食店的主人——一个二十几岁的胖丫头,一米六左右的个头,圆脸,大脑袋,皮肤白皙。眼睛虽然不大,但目光充满友善热情。
爱玲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转过身找东西时,爱玲看到她的动作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她的背影、身材极像爱玲喜欢的那个实力派歌星韩红。这是一种虽然有点胖但很匀称的美。一双旅游鞋,一条黑裤子,一件红夹克上衣;脑后那个随便绾起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不化妆的脸看上去是那样的真实、亲切。
爱玲来到这的二十来天里,她们有过几次接触。爱玲在她那里买过几次生活必用品。
有一次,她问爱玲:“你的老家是哪里的?”
“陕北的。”爱玲回答。
“你多大年龄了?”接着又笑着说:“不介意我问你的年龄吧。”
“不会。”爱玲也笑着说,然后告诉她一个准确的数字。
“噢,那我比你大三岁呢。我叫柳虹,柳条的柳,彩虹的虹,你呢?”
“路爱玲,道路的路。”
“你愿不愿意叫我姐呢?如果愿意,你以后就叫我柳姐吧。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很快乐,仿佛我们很早就相识一样。以后我就叫你爱玲了。爱玲,你喜欢看书吗?”
“非常喜欢。”
“我也是,陕北那片古老的土地,对我充满着诱惑。大概是我太爱看路遥的书了吧。路遥去世那年,我有过很强烈的冲动,想到他的坟头坐坐……对于作家,我很崇拜。我也爱看张爱玲的书。爱玲,这名子听起来很亲切,见到你我也感到十分亲切。”
爱玲听后吃了一惊,她对柳虹也有这样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爱玲说:“好的,柳姐,见到你我也有一种早就相识的感觉。柳姐,我以后就这样叫了。”
人间处处有真情。这一天,爱玲高兴极了,仿佛温暖的阳光抚慰了她冷冷的心房。友情,这个和亲情、爱情一样在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竟然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出现在她最困难、心灵最孤寂无助的日子里。感谢上苍给予她如此的厚爱!
爱玲看到柳虹正爬在里面的栏柜上看书,于是就走过去问候道:“柳姐过年好,今天还开门?”
柳虹抬起头,微笑着说:“过年好,爱玲。贾平凹的散文写得真好!”
“是呀,我非常喜欢贾平凹的写作风格,读后总会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感觉。”爱玲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