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善良,又太执拗。善良本来值得赞扬,但是你有时善良得如同东郭先生救狼,你知道吗?那种善良是软弱,没有原则的软弱是滋生罪恶的温床!执拗本来有执拗的好处,况且那是你的性格,本来无可非议,可是你却一定要拿生命做代价,你那样让我害怕……其实,你只适应天地你我间生存而已。如果上苍真的让我们的缘分走到了尽头,我希望你能在我提到的这两件事上多多注意。
现在,决定回到那封闭的部落,我本也不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我们也为了孩子,去拼三年五年,然后卷土重来,未必不可。
你的一切由你决定。我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又怎能够束缚别人呢?
九州之大,世俗之多,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改变的。这一点,我想我是无法做到的,请原谅!
你可以回娘家,但是未必会比跟我回家好。那里就不会有人再揭你的伤疤,侮辱你了?
学技术也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思前想后,我不愿意再去赌命!而今我只缺钱,但我有生命、有力气、有信心从土地上刨钱。唉,不必多说了,说了也没用。
你可以决定你,也可以决定女儿。
我还是决定回去。我的出生地不好,家庭不好,但那是上帝造物主的安排,不是我杨飞能够选择的。
作为一个男人,在家庭、在社会中只能像浮萍一样飘浮不定,没有人承认,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能理解,这难道不是人生的最大悲哀吗?
没有必要过多地承诺什么,也没有必要强求什么,能有什么用?一切听天由命吧。
假如你认为我束缚了你,有追求你的人只要比我好、比我强,你可以言明,可以置我不顾,可以把孩子留给我,干净利落地为你的幸福而去。孩子是我的,我会抚养她成人,只要你好、你幸福,我和孩子决不拖累你,反正事情你自己决定。我不是无赖,我用一片爱心,换不回现实中的一片诚心,强求又有何用!
……
杨飞
爱玲看完这些,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她知道,杨飞根本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也许被实际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原有的性情,也许他觉得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不值一提。当温饱成了问题时,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虚无了,经济、事业才是男人生活中的大事。
其实,生活中所谓的大事对人、对感情的影响,远远不及鸡毛蒜皮的小事破坏性大。
爱玲想:“要是杨飞能意识到生活中许多他认为的小事的威力,我是愿意跟他回去的,本来我一直就有这样的打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一样在爱玲思想中根深蒂固。可是,杨飞怎么就意识不到呢?是爱玲太重感情?太主观?太玄虚?还是杨飞太实际?太客观?爱玲也糊涂了。就像两个一起走路的人,一个怕刮风,一个怕下雨;一个说风能置人于死地,一个说雨能置人于死地。他们各自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却怎么也不能够设身处地想到对方对风或雨的恐惧。其实,风雨都不会置人于死地,风雨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她将自己的想法写给了杨飞:
杨飞:
你好!我知道你能行,你将来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从和你认识以来,我就一直坚信你会有所作为的,你不会是一个平庸而无所作为的人。现在,也一样确信。你不必消沉。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知道你是块金子,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
只是眼前我们的生活已经到了如此境地,我无法改变别人也无法改变自己。分离大概成了一种必然,我将重归于一无所有,是的,是一无所有!除了拥有你,我又曾拥有过什么!我们是那样的天真、清纯,仿佛这些真实的生活、世俗、客观的矛盾都不应该闯进我们的生活……
过去的点点滴滴老是在我的头脑中回旋又回旋。我们都很固执,都很倔犟,但我仍然倚着你生活。你喜我喜,你哀我哀,甚至是你怒我也跟着怒……我把自己生活的一切都寄托于你,为你付出我所能付出的所有。我坚信自己离不开你,我对过去的生活很满足、很快乐……
谢谢你给我的提醒或者叫忠告吧,以后我做事会好好考虑的。你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为我设计未来。你为你奋斗、为你的女儿奋斗。我算什么?在你看来,我无非是一只需要别人养着的鸟罢了。那么,你如今给我的自由是什么意思呢?一只被养久了的鸟,有一天主人打开笼子对鸟说:“我给你自由,你飞吧。”这无非是让它自己去灭亡。你现在在思想和行动上对我的态度,就和这只鸟主人对鸟的一样,这让我十分伤心……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你错解我了,我是一个人,我可以独立生存的!
谢谢你给了我你最真挚的爱,也谢谢你让我付出了我最真挚的爱。如果不去理会生存的基本条件——衣食,精神上我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在外有过多少次九死一生的挣扎,不都扛过来了吗?生活再来一次苦难又能怎样?我想我们还会努力拼搏,不会被打倒的,会支撑住的,不是吗?不管今后事情怎样发展,但愿我们都能坚强地活出自己,好吗?
许多事是说不清楚的,算了吧,也许,时间会让你我慢慢明白现在明白不了的道理。
你想哪天离开就去吧,女儿太小,她需要妈妈的乳汁和呵护,不要伤害她了。房子不要退了,也不用你设法交房租,我会住下去,并且我会想办法交房租的。
路爱玲
下雪了,山路被封住了。天发了狂的冻,杨飞暂时不能回去了。其实,杨飞也不想独自回去。“这个执拗的爱玲,现在她拿什么养活自己,无非是要去求助她的娘家。当一切都让她失望的时候,她会不会又会失去了活着的念头,一如当年高考落榜?”杨飞这么想着。他是了解她的。“求别人不是她的性格,那么她将带着这个还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的小生命如何生存呢?已近年关,让她们去哪里呢?不,纵然有天大的理由,我也不能就这样离开她们母女,哪怕是一起失去生命。”杨飞想。
雪停了,化了,那个被雪覆盖干净、银白的世界又成了斑斑点点污浊的样子。现实原来是这样的肮脏和残酷。白雪是一场覆盖现实的梦吗?是的,是梦总要醒的。
雪融化了,路通了,爱玲的恐惧也到来了,她害怕一个人漂泊在外的生活,她害怕杨飞独自回去。每天早上她都十分紧张,等到下午杨飞还在的时候,她又感到非常幸福。啊,幸福,幸福竟然是这样的简单!
这天下午,母亲刘三杏来了。她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只是说到了年关,她要进些货回去卖。
杨飞说:“妈,过年我们也回去。”
母亲说:“回来吧,过年了嘛,回来就是吃呀,不像收秋,回来要干活的。”这言外之意分明是嫌爱玲收秋没有回去。
爱玲看着杨飞谁也不说话。
母亲接着说:“再有二十几天就要过年了,现在回去太早了,像去年一样等腊月二十八九回去就全都做好了。”
杨飞和爱玲都不吭声。
亲爱的母亲,人类讴歌不尽伟大的母爱,被无数人称为避风的港湾、温暖的摇篮、装载着温馨幸福的家!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容纳一下游子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呀!此刻,心中滴血的何止爱玲,杨飞的心终于也滴血了。
这天,杨飞帮母亲进货,听到人们在议论,说某个大城市一家三口服毒自杀了。原因是夫妻都下岗了,多年积攒的钱又被不了解社会的男人拿出去做生意全赔完了,一时没有了生活来源。半年了,老婆孩子太想吃肉了。于是老婆就骂男人太窝囊。男人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去买肉,卖肉的总是想多卖一些,把肉称好后,那个人的钱不够。卖肉的就骂:“钱不够?钱不够你让我往下砍肉?看你一个大男人那穷样,要是我,早就吊死了!”那男人就买了一包老鼠药做了一锅粥,一家子人就这样全毒死了。
杨飞听后,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念头。是呀,一个大男人活到这地步,或许真的没意思了……
晚上,杨飞躺在炕上,呆呆地盯着旧报纸糊成的顶棚。这种痴呆让爱玲十分恐惧。
爱玲轻轻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想跟妈妈一块回去?我……我……我……”爱玲想说:“我也回去。”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杨飞也始终一声不吭。他在想什么呢?生命?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种价值,失去价值就不叫生命了。那叫什么?叫行尸走肉?
这一夜杨飞一直在想关于生命的问题,他一夜未合眼。爱玲悄悄地、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听着他不能入眠的呼吸声,担心着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早上杨飞又去帮母亲进货。爱玲一个人坐着发呆,看着这个可怜的、还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孩子,她哭了。是呀,要是只有她和杨飞两个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再次背起流浪的行囊,哪怕是饿死、冻死在异地他乡也无所谓,也许也是罪有应得。是的,是罪有应得,他们竟然敢违反道德、伤害亲人,死有余辜,不是吗?可是,这个小生命没有罪呀!
爱玲独自看着女儿流着泪。大姐带着小外甥来了。小外甥爬在小孩的身边不住地叫妹妹,妹妹长、妹妹短没完没了和她说话。看来大一点的心疼、关爱小一点的也许是人的一种天性吧。看得出他是那样疼爱她。
大姐看着爱玲红红的眼睛问:“哭了?为什么?”
爱玲就给大姐说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事。艳玲听完后沉默了一会,说:“前天我初中一个最要好的同学来看我,她们家现在在银川,她爸爸是一个银行的副行长,她说那个银行家属院需要个看自行车的,一月一百五十块钱,就住在门房。原来是她的一个亲戚看着,现在不想看了,她回来顺便打听有没有人去干。不过,还兼代倒四个单元的生活垃圾。我当时还想你和杨飞肯定不会去干,就没提。她这几天住在她奶奶家,要不我去问问她?不过你得先问杨飞,看他愿不愿意去。娃娃这么小,天这么冻,我也不想让你们出去。正好你婆婆也在,看她怎么说吧。”
爱玲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但没敢抱太大希望,她不知道杨飞愿不愿意去,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让他们去。有句话叫:腊月兔都不离窝。这年关将近,别人都赶着回家过个团圆年,他们怎么可以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去外漂泊呢?
下午,杨飞和母亲一块回来。他们的脸色都不好看。什么事情让他们母子如此不快呢?爱玲小心地站着,不敢说话。
杨飞终于开口了,说:“妈,房子先租着,我们回家过了年再说吧。”
母亲说:“要回现在就全搬回去,房子退了,我能有多少钱让你们几面花着。不回就过年也不要回来。你们能行得很嘛,外面混不开了,回家来糟败我!”
杨飞说:“妈,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家种地、侍候我爷爷奶奶吗?”
“那是原来,”母亲说,“那时我希望你和别人,现在不一样了,你爷爷奶奶还能自己生活,你带这么多干不了活的人回去想败了哪个吗?那家还有杨富的,不能让你一个人甩!”
“妈,家有什么?我败什么?甩什么?那你现在到底要我怎样!”
母亲说:“我怕别人笑歪了嘴,然后拿鼻子笑,出去没混个样子回来,倒是吃不开跑回来了。”
爱玲听着他们母子这些话,忽然有了勇气,把刚才大姐说给她的那件事说了出来。她说完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杨飞说:“妈,你说呢?”
母亲说:“我说?我敢说你们?说实话,你们现在要回家,真的都没有地方住,火房旁边那个房子今年粮食放满了,家里也要和你爷爷奶奶挤一个炕,那小窑粮食也放满了。”
杨飞说:“那我们就走了。不过我现在身无分文,想走连个车费都没有,况且,去了暂时还要维持生活。”
无论母子有多深的隔阂,血浓于水的亲情还在。在母亲面前,儿子总还是会有那种撒娇式的霸道。要是对别人,杨飞绝对不会说这些话的。
母亲说:“我的钱进货全花完了。”
杨飞说:“那你明天回去,让我爸爸后天上来,我有话要跟我爸爸说。”
就这样,是生活对他们又网开了一面了吗?还是人有的时候就是一株顽强的小草,硬是从石头缝中挤出一点生存的空间?是呀,无论现实多么残酷,只要人的信心还在,希望还在,总会有熬过最凄苦时光的办法,不是吗?
第二天,母亲回去了。第三天父亲并没有来,第四天等到晚上父亲还没有来。父亲为什么就不来呢?杨飞忽然想不明白了。至亲至爱的父亲是爱他的,难道不是吗?
这天是腊月初八,临近年的第一个节气,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稀稀拉拉的。
爱玲从大姐家借了三百块钱,退了房,收拾了流浪的行囊。所有的东西一共只装了三麻袋。三个人,三麻袋东西,匆匆在大姐家吃过腊八粥,一辆人力三轮车,整个家就搬走了。
阴沉的天空,是游子的心吗?飘洒的雪花是凝结的泪吗?
前面,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
七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这里我很熟悉……”这是中学课本上一个革命者在牢房的感受。
现在,杨飞和爱玲看到的这间门房只有七步牢房半间那么大——一米五宽,三米长,是楼房底下过道处一间阴暗的房子。窗户很大,就是这房子长的半堵墙,这样便于看到来回进出的车辆,门向车棚内开着,很小但全是玻璃的。靠后墙支一张床,就剩下门口一米长的空间。靠门口支着一个取暖的烤箱,再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床上面空中吊着一块木板,用来放衣物。好在他们什么也没有,这地方对于他们并不显得太拥挤。
再往里就是车棚,能放下两排自行车,很长的空间,全搭了石棉瓦,为自行车遮风挡雨。
过道的风阴森森地穿过来穿过去,从窗口、门缝挤进小屋。好在小屋实在太小,一个散热并不十分好的大烤箱已经使它十分温暖了。只要不出门,不迎那过道的阴风,小屋子还是很温暖、很温馨的。
够了,真的够了。这间小屋对于这样处境的他们已经很满足了——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没有白眼,没有讥言。心放下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啊,生活,人们用物质和世俗把生活弄得太复杂了。其实生活可以这么简单的,简单的只要心平静地放下。
两个人面对如此的环境,心情异常得平静了起来。
大姐同学的这位亲戚要彻底搬回老家,他还有一辆很旧、很破的人力三轮车,有在这个市区内通行的证件,可以在街上拉货,他们要把它卖了。新三轮车带通行证要八百块,他说旧车就四百吧,卖给杨飞。
这事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好事。但是,他们现在只有二百六十块。后来,大姐同学借给他们一块,让她的亲戚把这辆三轮车三百六十块卖给了杨飞。
生活真的又给他们生存的机会了。
这一夜,杨飞的思想作了很严厉的斗争。他要去蹬三轮车吗?这是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设想过的生活。他一直把自己的心放得很高。他为自己设计过许多的未来,可那时从没有想过经济会卡死他所有的希望。
记得今年杨富当兵,他那些平时不能言语、潜意识的痛就借着酒精发作了一次。
杨富是被母亲娇惯大的,他根本不想去当兵,害怕受军营训练的苦。可父亲和母亲却一定要他去。母亲知道他不好学,再继续上学也没有多大的出息,唯有当兵是一条很好的出路。母亲说,当兵回来她有办法给他安排一个正式工作。杨飞就不明白,他当初要当兵,父亲和母亲那么强烈地反对,以致于让他失去了这个让他后悔一生的机会,而对杨富,他们为什么又会是这样呢?
父亲为此事前后活动了很多天,请客、送礼花了两千多块钱,最后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