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可不要叫别人说白领了个媳妇,领几天又跑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杨飞不语了,在他多年形成的概念中,儿子永远是儿子,只能说自己能说的。莫须有的事,父母说有也得有!儿子永远只能像一条恭顺的狗,永远不敢言语,对错只能沉压在心底。
杨飞没敢在父母这里待,急急忙忙回到爷爷奶奶那里。因为爱玲没有回来,奶奶又是一顿奚落。唉,现在,谁想奚落就奚落吧,他杨飞到了如此地步,还能有发言的权力吗?
他一边干活,一边思索未来的生活,但没有任何的结果。这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男子汉终于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曾经拥有的勇气和胆识,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失去了。如今,现实只能使我犹豫。回到这个封闭、落后的部落,我不甘心。回来,我将永远成为奴隶——家族家法下的奴隶、大自然的奴隶!
但现在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三口人,还有妻子、女儿。我走了她们怎么办?她们母女的生活现在没有丝毫的保障,我能不对她们负责吗?
在这一段痛苦的日子里,杨飞遭受了白眼,遭受了讽刺。
那天,家族中的一个媳妇生了孩子,所有的亲戚都带了东西去看了,只因为那家家境好一些。
杨飞故意问:“生孩子为什么要去看呢?”
她们嘲笑杨飞说:“人在难中,不能不看。”
杨飞心中就十分疼痛。他的爱玲生孩子,这些至亲的家族成员谁又瞧过呢?无非是因为他现在穷,光景不如人。“嗯,都欺我穷,认定不会有用我的时候,小瞧我杨飞。若有一天我杨飞发迹了,亲戚们,你们别怪我杨飞无情无义、六亲不认!我会报复的!”杨飞愤愤地想。
这天,庄稼全部收完了。村里发生了一件事:六婶生孩子,胎盘下不来,在村子里老人的瞎折腾下,流完了最后一滴血,死了。村子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与恐怖的气氛中。杨飞忽然十分想念爱玲,他忽然对她多了一份理解。
这天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
其实,内心深处,对妻是深爱着的。她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把她要求的像对我自己一样严。但是,我其实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独立的人,不能让她同我完全一样。爱究竟是不是十分自私的东西?我糊涂了。
杨飞还写了许多思念,发了许多感慨。写完这些,透过窑洞的窗口,呆呆地望着深沉的星空。
谁说爱必须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有时这种精神上的东西,可以超越物质,置物质于不顾。正如此刻,这诚挚的爱、诚挚的思念,和物质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这一切从某种角度看,的确是有些虚,海市蜃楼般的。
杨飞想:赶快安排好这里,我要回去,她们母女这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呢。
来到父母这里,杨飞又待了一天,他想和父母好好谈谈。
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当然首先想到的就是至亲至爱的父母。
吃早饭,杨飞为难而胆怯地看着父亲和母亲,鼓足勇气说:“爸、妈,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父亲沉默地吃饭,半天不吭声。
母亲也沉默了好久,然后是别样地笑着说:“你不是本事很大吗?现在知道问我们了?咋办,你不知道我们又咋能知道!”
父亲对母亲说:“你不能少说两句?”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母亲声音更大了。“我还窝着满肚子气呢,你看他丈母娘说话做事那厉害样,捉狗儿子看狗母,爱玲迟早也不是一个省油灯!”
父亲说:“啥叫省油灯啥叫不是省油灯,你就是省油灯了?”
母亲说:“你以后少在儿子面前说我长短,不好我也把儿子拉扯这么大了,咋了?我说的不对了?”
大家都不再吭声。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对杨飞说:“她跟你回来吗?唉,即使她愿意跟你回来,恐怕她家人也不让。你有啥打算?”
杨飞说:“万一不行只能到外面打工了。但现在娃娃太小,出到外面很不安全。”
父亲说:“是呀,要不你好好给她说说,先回家干几年,把你爷爷奶奶侍候老了,娃娃也大了,再出去。”
杨飞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家里也没啥发展,你们把牲口也卖了。像今年天旱的,就白白受一年苦。”
父亲又说:“如果回来,咱再想办法买个牲口,就是天年不好,收成还够吃,不致于挨饿。那万一人家不跟你回来呢?”
杨飞说:“那就只好先租房让她住那儿,我回来劳动。”
母亲说:“把她一个人放那,你傻了吧。你不在家,她哪天又跟别人跑了,你能受世人的耻笑,我还受不了呢!”
杨飞说:“我总不能用根绳子把她绑回来吧。”
母亲说:“你们不是好得很嘛,好得很咋不跟你回来。没本事还爱做主,能做主当初就不要娶她!”
父亲说:“你老提当初干啥!现在还能回到当初吗?说那些废话干啥,现在说现在!”
母亲说:“好呀,那就说现在,你说现在咋办吧。”
父亲不作声了。
又半天,杨飞说:“我现在没钱了,马上又到冬天了,吃的啥也没了,烧的煤也没了。”
父亲忽然很生气地对着杨飞吼:“你要苦害我到啥时候?这个没了,那个没了,没了咋办?你怎么就这样不争气,这样窝囊呢?别人找个老婆好好的,你咋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了,我不管了,也管不了!”说完,掏出二百块钱,摔在桌子上,说:“就这二百块钱,以后的事自己看着办吧!”
母亲说:“我说在咱山里花个两万三万好好给你娶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你却一定要她。钱是没花,便宜哪有好货。现在知道了吧!”
杨飞忽然异常愤怒地说:“不是你们逼得吗?你们不能善待她一下吗?你们如果肯善待她,她早就跟我回来了。结婚我是没有像别人那样花钱,节省下来的钱难道不是为爸爸妈妈好吗?你们反倒说她贱,说她不是好东西!”
母亲说:“是好东西会跟人跑?是好东西生的娃娃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妈,你太伤我心了。”杨飞哽咽地说。“她不是乱跟人跑的人,她只忠于我。妈,你以后再不要说孩子长短,她是我的女儿,我自己做事心中有数,你不能再这样说,你这样不仅仅是侮辱爱玲,还有我,还有咱家的名誉。你要是还怀疑,现在科学很发达,不是《三滴血》的那个年代了,只要你肯花钱做个亲子鉴定,立即就会确定的。”
母亲一听要花钱,忙说:“不了不了,你爱受你受着吧,我不管了。”
杨飞说:“我走了。”说完,从桌子上拿起父亲砸给他的二百块钱,向通往古城的那条路走去。
沿着这条路,他要步行到下一站才能坐车。一路上,恍惚如梦。这山里前几年还有狼,有狼群。杨飞倒是希望,这时会有一只狼,不,是一群狼出来,他要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
杨飞疲惫地敲开家门,看到爱玲依然在,他忽然感到很温暖,很踏实。
爱玲很高兴地看着他,眼神居然是热恋中的那种。杨飞走过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这样拥抱了很久,爱玲从杨飞怀中挣脱,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分开后见面的第一句话总是爱玲说的这句话。“吃饭很重要吗?”杨飞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肚子真的很饿了。
唉,多么幸福的一对呀,要不是因为物质贫困,该是世间最好的姻缘了吧!谁知道呢,也许,人生就是有着这样一个可笑的规律,总是会有什么事情在幸福之中投下阴影。当温饱解决后,他们的生活就会幸福平静了吗?啊!不,请时刻珍惜、感受这种残缺的幸福,残缺的美吧!
冬天来临,在城里找事做就没有了指望,于是两个人这一段时间反倒安下心来过清贫而寡欲的日子。但是,这美好的日子没过多久,经济的压力又来了。
那一点钱交了房租,买了煤,买了面就所剩无几。小孩冬天的衣服还是大姐送的。
两个人的争吵又多了起来。其实也没有真正争吵。只是杨飞每提到回家,爱玲就用话岔开或者不予理睬。而爱玲每次提到学技术或者干别的什么,杨飞又不予理睬。这就像是一个人要■不知深浅的水,一个人要穿越神秘可怕的沙漠,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找到一片可以生存的土地。虽然,无论走哪一条路,生命都得不到保障,但是,他们却觉得自己要走的路是风险比较小的,是当前窘迫的状况下最正确的。
面对面说不成,杨飞只好决定写在纸上交流。这天,杨飞把写好话的本子交给爱玲就出去了。爱玲翻开本子看到:
爱玲:
我了解你内心的痛苦,也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一个聪明、善良而又有爱心的人,你也是一个贤妻良母。我粗暴、懦弱。但事情终归是事情,许多事能够互相商量的。可现在,我们一个比一脾气大,一个比一个犟。希望我们能够冷静下来。
作为一个家庭,人与人之间首先应该是相互谅解,相互理解。我的父母永远都是我的父母,我想你也会一样认为。假如别人在你面前说你的父母,你有何感受?
我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这我明白,我也不能理解母亲的做事、为人。但是,母亲就是母亲,她生了我,养了我,我能够让别人说她吗?但妻子我也并非置之不理,这你应该感受得到。
你常常有意无意拿你的父母贬我的父母,我听了该有多么的难过。爱玲,你也有父母,将心比心都一样。
我打算回去,在那山高路险的地方埋头苦干两三年,去挣,去拼,我还是会再出山的。山虽然高,但它永远难能禁锢住我,我不会以平淡而善终生活在那片土地上。
也许,你以为我是个弱者,是个疯子,是个懒散而爱面子的人。但是,你想过没有,没有基业的三口之家我该怎样去拼命;没有地基的空中楼阁,我该怎样去修建?
我纵有我的打算,你也会有你的愿望,你说该怎么办?
我要回去,这已是十分之七的定局。你若肯回,我们两三年后,卷土重来。你若不回,也可以待在这里,我以自己的力量,为你提供生活所需的物质,使你有物质的保障,等我的归来。
你若有别的打算,告诉我,我会衷心听从你的意见。
爱玲,不管怎样,我爱你的心不会因世俗而改变的。
愿我们的心能再次沟通。
爱你的夫 杨飞
爱玲一边看,一边哭。她的心仿佛被两只手掰着,一只是杨飞的,一只是她自己的。爱玲心痛地想:“掰吧,掰碎了就无心了,无心了就不再痛苦了。”
她拿起笔,接着这个本子写了下去:
杨飞:
我很理解你,也能体会到你如今的处境。看到你终于决定回家,寻找出路,说实话,我很高兴,也想支持你。可是,我怕,更担心再一次失败。我们再不能从最底层起步,不能再拿生命做这样的赌注。
我想了很久,还是我们两人一个去学技术,这样相对来说起步应该算高一点吧。当然,这样也有很多难处,首先是经济。其实,我们双方父母都有帮助一下我们的能力,只要你愿意,这应该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是的,你所说的一切我也全看明白了,你其实一直给了我很多“自由”,可这一次,我不能再听你的了。
你一定会问原因,很清楚,要是没有那么多伤心事发生,我一定会跟你回去的。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计较别人怎样看、怎样说。鞋子穿在我自己的脚上,别人怎么评价是别人的事,舒服不舒服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知道吗?我不能不在乎我内心的呼唤!我的感受,你感受过吗?
杨飞,一个家庭,人与人应该是谅解、尊重,可是在你家,我连起码的这些都得不到。一个人连最起码的精神需求都没有,你能让她平静地生活吗?
我是不该在你的面前说你的亲人,他们生了你、养了你,你应该尊重他们,理解他们,原谅他们。那么,我这个“别人”也就一定要如你一样吗?我就应该接受这不公平的待遇吗?爱是相互的,不是一相情愿,他们意识不到,只想着怎样侮辱我,我该怎么办?谎言重复一百遍会变成真理,他们给我加上莫须有的罪名重复一百遍,你肯定会相信的。
你要我忍受一切,我已经保持沉默了,但所有的事情依然发生了。问题现在不在我,你知道吗?我的心已经承受不了了,真的,你难道感受不到它碎裂的疼痛吗?我已经不能继续接受侮辱了。
对不起,杨飞,真的,我不是你所想的那么好的女人,我不是圣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我很普通,很平凡,甚至很平庸,还有你厌恶的世俗。
杨飞,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这一切,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我除了在你面前诉诉苦,一切全都接受了,我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沉默着的。而你,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对待家和对待我是多么的不公平呀。他们所做的一切,你都可以理解并原谅,他们是人,而我,我这个在你心中还是“别人”的人也是人,你为什么不能以原谅他们的心来原谅一下你的妻子呢?你到底要我如何做人!我也想试图如你所愿,但我的心不接受。不,不是心不接受,是心承受不了了。
杨飞,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办你做决定吧,我只能这样胆战心惊地躲着。我不想在别人每天都要揭开我的伤疤撒上盐唯恐它会愈合的环境下生活,我不想每天生活在受侮辱的环境之中,尽管这样也许会是前途光明,不这样也许会落入万丈深渊,我还是不能容忍。我只能这样了。或者漂泊在外听天由命,或者不再出气。生命本身不就是一口气吗?对于卑微的我,出与不出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切由你决定吧!杨飞,我相信,你会处理好这一切的,会的,只要你还在乎着我!
爱你的妻 爱玲
爱玲写完这些自己想对杨飞说的话,心里似乎轻松了一点。是呀,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不说不行了。
杨飞的思绪非常凌乱。一个人到外面转了很久。他感觉自己不但不了解爱玲,而且也不了解自己。他原本一直想挣脱套在身上的枷锁,最后却发现这枷锁原来也有他自己愿意套着的成分。为什么生活会把一个不想平庸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呢?
下午了,他很累,回到小屋中,看到爱玲正在做饭,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爱玲笑了一下,很不自然,包含着几分客气地说:“本子在床上,你看吧。”
杨飞走进去,逗孩子,说:“吃饭吧,吃完再看。”
太平静、太理智,反倒让人有一种无奈感。有时候,人对生活本来就是无奈的。
吃完饭后杨飞拿起本子看。他看着,一会儿生气,一会儿伤心,最后是十分无奈。看来,两颗心之间已经有了距离。这距离是谁给的呢?物质?亲情?现实?世俗?还是自身?……不知道。杨飞只感到心中很痛。他放下本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暮色。
这天晚上,他们依然像两只恩爱的小鸟,相互依偎着,似乎有种没落感。狂风暴雨又要来了吗?
第二天,杨飞又给爱玲写了几页:
爱玲:
以前我们是因为爱而去爱,后来我们又因同甘共苦而结合,相互之间一直都十分尊重,虽然清苦,也能快乐。
如今面临这样一个严峻的问题,也许才发现彼此结合的错误,是吗?
假如是两人共同生活,我也许可以拿生命作赌注。可现在有了孩子,孩子的将来怎么办?
一晃一年,我们改变了。一事无成的我失去了自己的所有,得来的是任人欺凌与讥讽,连你也用世俗的眼光来对待我……我的心已经死了,只留躯体为孩子去挣一点基业而已。
风风雨雨的经历,可以使人懂得更多。当初也许就不该回来,可是你却一定要回来。我也感觉到你不适应外面的生存。这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这是我当初决定回来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