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低着眼睑,看着地面,说:“把孩子抱上走吧。”
王淑珍叹了口气,觉得女儿像是被别人付了钱买走的东西,任人处置。“自个儿不争气,别人又有啥法子呢?”王淑珍无奈地想。
王淑珍挖了一罐头瓶猪油,硬塞进驾驶室,说:“如果回去又没奶了,做点面拌点猪油给娃娃吃,别让垫住了肚子。”
到家门口,父亲没有进去就走了。杨飞从家中依旧什么也没有拿。进门放好孩子,爱玲扑到杨飞怀中,杨飞顺势也紧紧地抱住了她。尽管杨飞现在心里难受,但是,心中的爱依然在。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很久不愿意分开。
这次回来,杨飞的神情让爱玲有些受不了。他明显和她保持着距离。为什么呢?
爱玲一个人呆坐了很久,哄孩子睡着后,问杨飞:“你怎么了?”
“没怎么!”语气十分轻蔑,而且眼睛没有离开看着的书。
“有什么事说出来吧!”
“说出来又能顶啥用!你去你娘家告状去吧,我没有给你吃,快把你和这孩子饿死了!”
“这孩子?什么意思?你怎么如此不讲理呢?是路惠回去说的,我一直没说咱没吃的。再说了,‘穿在身上,吃在脸上’别人看得见,你怎么可以怨我呢?”
“后悔了吧,后悔现在还不晚!”
“你说啥话!你怎么了?你有啥就直说吧。”
“你怎么没有处女膜?”
爱玲惊呆了。半天说:“什么?处女膜?没有吗?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要见血的,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没出血吗?我不知道。”
杨飞叹了口气说:“想想当时慌乱、羞涩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吧。”
爱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杨飞在说什么,她木呆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了杨飞的意思。她哭了,她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顷刻间化作了一滩血,就要流走了。
她泣不成声,一字一顿地说:“杨——飞,你太伤我的心了。”
杨飞不说了,过来紧紧搂住她,说:“不说了,不说了,我真的疯了。”
这一夜,他们过了夫妻生活。爱玲异常地紧张。她只感觉到疼痛,比第一次还要疼痛的疼痛,那干涩的痛,就像谁将一根木钉生生捅入肉中。这种因伤心而反应到了身体的痛,一直在她的夫妻生活中持续了很多年。
这一夜,她一直在想:我没有处女膜吗?我的处女膜哪去了呢?她怎么也睡不着。这个问题很严重吗?怎么让她如此的痛心?她把自己从小一直想到现在。忽然她想起来,那次杨飞用手侵犯过她一次,那一次是流了一点血,那是处女膜吗?想到这里,她的心冷冷地痛。杨飞呀杨飞,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对你的纯情呢?
第二天,杨飞好多了,而爱玲却精神极差。昨晚刚想到处女膜可能什么时候没有的时候,她还激动了一下,差点就要叫醒杨飞对他说了。可今天,她不想说也不想解释了。
有上天作证,够了!
她知道杨飞说这件事绝不仅仅是这件事,肯定还有事。看着这几天他对女儿的冷漠,爱玲的心中就有过疑问。
杨飞看到爱玲这几天这样的神情,也没有理她。她心中的疑虑还在。
这天中午刘建平来了。他是从军营中回家探亲的。他进门就说:“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连小侄女都这么大了。怎么住这样的房子?嗬,两个人精神也都不太好。怎么了?都被家人抛弃了?赶出来了?不会那么惨吧,啥年代了!”
刘建平只顾自己说着。
爱玲给他倒了杯水。
刘建平说:“谢谢,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有家再慢慢立业,相信你们两个会过好的。”
杨飞就问:“建平,你看这孩子长得像我吗?”
“像,像极了,你看那嘴,不过比你要漂亮。她呀,取了你们俩的优点了。”
他们没有留刘建平吃饭,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待客。刘建平走时,给了孩子十块钱,说他明天就要走了,假期已到,好不容易才找到杨飞。
送刘建平到门口,杨飞又问:“建平,你给我说句实话,孩子长得像我吗?”
“真的很像,我什么时候也能找个知己做我的老婆,生个像我一样的孩子。真的很羡慕你们。不送了,进去吧。祝你们恩爱永远,白头到老。”说完,骑车走了。
爱玲转身回来,杨飞跟在后面,自言自语说:“妈妈怎么说像别人不像我?”
爱玲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原来在这儿!
爱玲等杨飞进了大门,她锁好大门,进到屋子里时看到杨飞又在看书。她忽然像疯了一样,一把从杨飞手中夺过书,狠狠地砸在地上,说:“杨飞,你太侮辱人了,你问刘建平孩子像不像你啥意思?你说我没有处女膜啥意思?你说你妈说孩子不像你像别人啥意思?走吧,我们去做亲子鉴定,如果孩子不是你的,我这辈子天天跪在你杨家人面前任由摆布,绝不作一点点反抗;要是是你的,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撕了你妈的那张嘴!我知道自己弱,撕不烂,但我就是用剪刀也要剪烂!走吧!”说着,她就去抱小孩。
杨飞被爱玲疯了一样的举动怔住了。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爱玲已经裹好了孩子就要抱着走了。
杨飞一把夺过孩子,说:“爱玲,你听我说,不是……”
“不是?”爱玲疯了一样流着泪凄惨地笑着,那样子十分可怕,简直就是一个屈死的女鬼。结婚以来所受的一切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忽然放声恸哭,连哭带吼:“这么多天了,你是怎样对待我的!我贱,我是贱!在你妈眼中,我是水性杨花的贱女人,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怀疑我,会这样待我!别人无论怎样说我、怎样待我,我都认了,唯独你不能!不能!!不能!!!”就在最后一个不能声嘶力竭喊出后,她昏倒在了门口。
杨飞这才似乎醒了过来,他一步跨过去,抱起爱玲的头,掐住她的人中,声音发直地呼唤:“爱玲——爱玲——你醒醒——你醒醒!是我不好,你快醒醒——是生活的压力把我压疯了。爱玲,你醒醒,爱玲——爱玲——”
天若有情也要落泪!
人是有尊严的!
这一切都可以补偿吗?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吗?这绝非一场短暂的梦!
付出就有回报,纯情付出也会得到回报吗?只要你敢接受别人的付出,那就等着背负吧!
日子永远不会重复,艰难前行的路上,洒落满地心的碎片,什么时候才能拾起,重新熔炼呢?难道女娲造人时,就没有想到心是易碎的,碎了重铸一次吗?
爱玲昏迷让杨飞十分心痛。母亲这些天有意无意在他面前对爱玲的评论,使他心中不单单对她充满了怀疑,更多的是恨。他像中了魔法一样,满脑子都是对爱玲子虚乌有的厌恶,他像一个复仇者,想用折磨爱玲让自己心中找到平衡。
现在,他忽然觉得仇恨的世界是那样的空虚。这个躺在他怀中,由他给压上子虚乌有罪名而昏迷的女人,她到底和那些罪恶有什么关系呢?这个深爱着他的同时他也深爱着的女人,要是谁敢玷污她,他会跟他拼命的,而现在玷污她的却是他自己……
当爱玲有了呼吸,泪水从紧闭的眼睛中流出,杨飞忘了自己是跪倒在地上的,他疯狂地吻她——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颊,吻她不住流下的泪水。
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什么魔咒这一段时间附在杨飞的体内?此刻,完全解除了吗?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似乎一直糊涂着,此刻却异常的清醒?为什么怀中的这个女人,这一段时间让他如此厌恶、如此恨,此刻却是如此的爱?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是爱玲在天使和魔鬼中转换?还是他自己在善与恶中往返?天啊,请不要把人的心揉碎了再粘好揉碎了再粘好地把玩!
生活真的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物质的贫困,精神的刺激,使这个原本用爱温暖着的小屋冰冷起来。尽管杨飞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切,但是受伤的爱玲却迟迟恢复不过来。她常常痴痴地发呆,仿佛一颗病弱的树苗。
夫妻之间的情应该包含更多——朋友,父女,母子,玩伴,合伙生意人,甚至情人,决不只能是相敬如宾的这一种。
这天晚上,杨飞把爱玲紧紧搂在怀中说:“快活起来,像以前一样做我的‘家中宝’好吗?”
爱玲沉默了一会说:“骗我吗?”
“你知道丑妻家中宝!好了,是宝行了吧。”杨飞捏捏爱玲的鼻子说。
爱玲就紧紧地偎在他的怀中,吻了吻他的唇。
以前,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嘻嘻哈哈这样玩一会儿,有时杨飞还要抱着她或者背着她满地转。可这一段时间再没有了。
今晚,是一个新的开始吗?是的,真爱就应该是这样。如果这是一段染错了的丝,剪去吧,一切邪恶都在幕后。婚姻中两个人面对的事是可以调节好的,只要不要有第三者插进一只手。主观说,幸福的婚姻就是两个人的事。
他们又开始寻求生存的基础。
这天,杨飞说:“我去找煤矿上那个同学,了解一下情况,如果能干的话,你就成了矿工家属,不会不同意当煤黑子老婆吧,多洗几次澡,肚皮就不会黑了。”
爱玲嗔怪地说:“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咱们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回家种地,你回吗?”
“原来有过这个打算,现在没了,不回。”
杨飞当然知道爱玲是什么意思,这次对她的伤害,完全断送了她跟他回去的可能。
杨飞摇摇头说:“那就再没有别的路了。”
去一趟煤矿一来回要十六块钱的车费。杨飞这次回家走的时候,奶奶偷偷塞给他二十块钱,够走一来回了。早上吃过饭杨飞就走了。
坐在车上,杨飞想起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和他有着什么说不清的联系。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注定了是做蜜蜂的劳碌命。但正如孙少平所说:“苦难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
杨飞心里忽然很难过。孙少平的时代和现在的时代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社会在向前发展,他生存的这个时代比孙少平生存的那个时代要好多了,而他,依然找不到生存的基石。从某种意义上讲,孙少平比他能施展的空间大得多。孙少平只是一个单身男人,而他现在却有了妻儿;他也不仅仅只有《伤逝》中涓生的苦恼,涓生也仅仅只有一个子君,而他现在肩上扛着的是三个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耸耸肩,向窗外望去。
荒凉的原野尽在眼底,并没有因为这个该是姹紫嫣红的夏季而生动许多。一个沙梁连着一个沙梁,一块碱地接着一块碱地。野草低矮稀拉,像秃顶人头上的几根头发。阳光苍白得刺眼,有阵阵的风,卷起一粒粒黄沙,仿佛是要给这过于苍凉的大地一点生机。
今年,中央明确提出加快西部开发,这对于西部地区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机遇、一种挑战。然而,什么时候才能开发到古城这个小地方?这对于现在的杨飞,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但可喜的是,有梦就会有希望!美国开发西部花了八十年时间,中国开发西部将会用多少年呢?杨飞相信,自己肯定会赶得上。
杨飞就这样想着,他所要找的那个煤矿就在眼前了。
这也是一个国营大煤矿,但是杨飞还是觉得没有孙少平当时去铜城的那个大牙湾煤矿壮丽。这些大同小异的矿区环境,是没有什么让人感慨和激动的。
杨飞绕着矿区转了一圈,然后到矿区宿舍找他的同学。
一个操着宁夏口音的人对他说:“跑了,前天骑摩托车撞了人,扔下摩托车跑了。你认识他?被撞的人到处找他算账呢。”
杨飞听完,没有说什么,沿着来时的路又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矿区忽然有一种排斥感。
夜已来临,爱玲锁好大门,正准备哄孩子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急忙跑出去问:“谁?”
“开门,我回来了。”杨飞回答。
爱玲看到杨飞一脸疲惫,没有问什么,只是说:“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杨飞的确饿了,早上吃过的那点小米粥早就消化了。
吃过饭后,杨飞把那个人说给他的事告诉了爱玲。
爱玲呆坐了一会儿说:“你没有再问问别人,你看那里条件怎样?”
杨飞苦涩地摇摇头说:“条件?咱现在配得上谈条件吗?我没问。”
两个人无言地睡下了。
大姐每天也操心着他俩的生活,但是小城实在没有什么可做。这天,大姐终于听说离小城不远的盐湖需要打盐的,一月能挣五六百块钱,就是苦些。中午大姐夫就骑摩托车带杨飞去了。
用人的人竟是杨飞的一个亲戚。杨飞十分高兴,想亲戚不会拒绝他吧。谁知那个亲戚看了看杨飞,十分为难地说:“不行,你看你这身体,吃不了这苦的。况且,这打盐的人全是盐湖周围的农民,他们亲戚朋友要进来我都卡着,如果知道你是我的亲戚会欺负你的。”
马东说:“不会的,有你呢,他们敢?能干就让干着,他这也是将苦力挣钱。”
杨飞也求那个亲戚,说:“我能干,我从小农村啥活也干,身体现在是瘦一些,但是这个活我一定能干的了。”
那位亲戚说:“不行,这捞盐都是一组一组的干,把你和谁分一组呢?你干得慢,就是要分别人的钱,恐怕没人肯和你一组干。”
话说到这分上,还能说什么呢?马东又把杨飞带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马东十分生气,对杨飞说:“唉,咱这里这个风气。看来,他收一个劳力也想要得到点好处。”
杨飞没有吭声,他哪有钱送人呢?
希望破灭了,人生就这么凄惨!
杨飞和爱玲,不,还有小孩,三个人又身无分文了。
生存问题迫在眉睫,两个人心情都十分不好,吵架就在所难免了。
“你到外面转转,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活干。”爱玲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督促杨飞。“再说了,天上掉馅饼,你也得出去捡呀,你整天躺在家里看书,快没吃的了,到底怎么办呢?”
杨飞没好气地说:“家的责任是我一个人的吗?有本事你出去找事做,我来看孩子。”
爱玲就不语了。家庭中,到底有没有男女分工?该怎样分工合情理?爱玲不知道,于是,她也就不再督促杨飞。“总会有办法的。”她想。
火热的夏季就要过去了,秋天悄悄地来临了。母亲捎话让杨飞回家收秋。
连个买车票的钱都没有,怎么回去呢?爱玲拿出拜年时爷爷奶奶给她的那两块银元,说:“拿出去卖了吧。”
杨飞接过来,忽然有种“败家子”的感觉。
杨飞知道爱玲非常喜欢这两块银元,拿出去卖,她一定很心疼。但回头看爱玲,她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逗孩子玩。
杨飞心中十分难过。可是,如今,唯一能卖的也就只有它了,不卖,他怎么回去?她娘俩又吃什么?房租怎么办?
杨飞忽然想:“不!我要带她们回去!”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他想爱玲是深明大义,应该跟他回去。于是对爱玲说:“爱玲,我有话想跟你说。”
爱玲说:“不说了吧,去,卖了它,拿够你回家的钱,交了房租,买点面。”
杨飞明白爱玲肯定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既然不想听,那就算了吧,等收完秋回来再说吧,现在带她回去,有小孩子她也干不成什么,母亲也许会给她更大的伤害。
于是杨飞说:“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听我说,那就算了吧。”
“你近来说话咋就这么苛刻?我不愿意听你说,还是你不爱听我说?”
“好吧,不说了,我去卖,明天我就回去,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我高兴什么?我愁得要命!你只要不把我和女儿饿死就行了。”
“我没本事,你嘲讽吧!”杨飞说完,走了。
杨飞走后,爱玲呆呆地望着窗外。她很害怕杨飞回去后,又完完全全毫无意识被他的亲人、他的母亲在他们之间隔上阴影。可是,杨飞怎么就听不懂她说话的意思呢?怎么就一味地失去理智地为他的亲人辩护呢?爱玲想到这里摇了摇头。算了吧,与其最终弄成那样的结果,还不如自己就这样呆在外面慢慢奋斗,何必要使整个家庭鸡犬不宁呢?
杨飞回到家中,挨的骂就更多了,一进门父亲问:“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杨飞说:“娃娃小,她回来也干不成个啥,娃娃还误事。”
母亲讥笑着说:“嗯,你倒是很会替她说话,怕是她不肯跟你回来吧。”
杨飞心中忽然想:“还不是你们平时不善待她!”但是他不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