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想:“这次回家,如果情况还好,我就要说服爱玲跟我回去。我也该给爸爸妈妈减轻负担了。大事情上也许还帮不上,小事情上一定能帮他们许多的。回去,爷爷奶奶也有人照顾了。只是爱玲有些委屈了。唉,如果没有人干涉,她会听我的,会跟着我回去的。至于母亲,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她连我都不在乎,更不要说爱玲了。再说了,回去离母亲的住处也很远,想必母亲不会过于为难她吧,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像我一样,不和母亲计较。爱玲她会吗?她会的!”杨飞就这样默默不语地想着心事。
爱玲此刻想法完全相反。她想起母亲今天说的话,想起杨飞的不语,以致最后对她的呵斥。想到杨飞默默地去,又默默地回来。她感觉自己像飘浮的尘埃,没有一点依赖。她心里一阵阵发冷,浑身不住地起鸡皮疙瘩。她想一定要自食其力,否则,杨飞迟早要抛弃她,至少会在心理上、精神上。当然,这倒不是他愿意,这些事情在发生之前甚至意识不到。爱玲现在越来越清楚,越明白。倔犟的杨飞其实一直受着母亲的影响,母亲的话在他心中很有影响,这影响不是杨飞有意识去遵守,而是无意识地遵循的。爱玲感觉自己无力改变,也不想使他改变。她想自己绝对不能跟杨飞回老家,回去就会永远走不出那里。他母亲总会有办法把她绑住,永远不会给她松开。那些生活中的小事会磨去他们的爱,磨去她所向往和追求的精神上的东西。是的,爱玲明白,虽然具体的思想并不十分明确,但是,大的结果、结局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这一夜,两个人辗转反侧谁也没有睡踏实。
第二天早上,杨飞喝了点粥,便去给父亲装车,晚上才回来。
他依然很不高兴,他把缸里水提满,煤块打碎,细心地干了一些需要出力气的活。
晚上睡下后,他说:“明天早上我就要回去了。”爱玲听了没有吭声。
“面还有几碗,油剩下一点,我回去你和孩子怎么办?”他像是自言自语。
爱玲说:“你放心走吧,小米还多,够我俩吃了。你回去大约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月吧,我也不知道。”
“噢,没事,我想我能行,只是怕孩子哪里不舒服,不过有大姐……只是一到晚上我就害怕。”
“怕什么!咱这么穷,还怕什么!”
爱玲心里想:“这害怕和穷有什么关系呢?”但她没有说出来。
杨飞又说:“我得回去,地种上看家里能不能给点粮,不管将来回家还是在外边干别的,吃总是得先有个保障。我回去看那地到底能产些什么。”
爱玲说:“你去吧,我没事。”说没事,但声音分明带着哽咽。
杨飞说:“爸爸让你带着小孩也回去,我觉得孩子那么小,你身体又不好,山路太颠簸我不放心;再说了,回去你还得住妈那里,往奶奶爷爷处走的路太难走,你和孩子又回不去,再说妈那里也没有咱住的地方……”杨飞说不下去了,但爱玲已经明白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担心有人会把他们拉开。
半夜,听到门口汽车的喇叭声。杨飞穿好衣服,在女儿跟前站了一会儿,又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然后把已经穿好衣服的爱玲揽在怀中,紧紧地抱了一会,吻了吻,走了。
人的潜能是很大的,往往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爱玲以为杨飞走后,晚上她一定会怕得发抖,怕得流泪,要命的那种恐惧,却没有想到她会那样的平静。
她早早地锁好大门,插好小屋子门,然后把那两纸箱子书和报刊翻出来。其实,这些书她以前都读过,现在再看时却有许多和以前不同的感受。难怪有人说:“一千个人读哈姆雷特,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原来还有,人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景况中,读同一本书同样会读出不同的感受。
她又一次读鲁迅的那篇《伤逝》,又一次流泪。这篇《伤逝》她已经读过好多次了,每读一次都会忍不住哭。《伤逝》是鲁迅先生唯一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短篇小说。它所讲述的是两个觉醒的知识分子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故事。作为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是以涓生和子君他们爱情的破裂为结局,是一个悲剧,为什么呢?鲁迅写这篇文章是在1925年,现在已经是1995年了,时间跨过七十年。七十年后的今天,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爱玲却同样受着物质和精神双重压迫。
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女人的进步思想吗?噢,不!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爱玲,忽然觉得自己不是自己的,是亲人的、社会的,唯独不是自己的。背离这一切一定要追求自己是自己的,难免会和子君一样,最终走到山穷水尽、生命的尽头。人都不是自己的,仅仅是自己的就没有生的意义和价值了。当然子君说的自己决不是为了自己贪图享受,她说这话有作者表达的高度和深度,而爱玲却不能赞同她的这种观点。
“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先生的警钟在为爱情敲着。爱玲觉得这警世之言,她不应该现在才读到、才理解。感情确实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也应服从社会大家庭这个组织。它是由亲情“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这个概念,应当让大人、孩子早就知道、理解。当事已发生、木已成舟,生活迫在眉睫,警钟就失去了它应起的作用,就像子弹已经穿过了胸膛,才听到喊声“子弹!躲开!”
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不仅仅会使两个有情人恐慌,也会对社会、亲人造成威胁。
爱玲又想到子君只饲了油鸡和阿随。油鸡可以做菜肴,阿随可以放了(扔了),而她在生活没有一点保障的情况下,却生了一个孩子。这个生命的到来,使他们的爱情得以被承认。然而生命是神圣的,神圣的生命需要培育、需要呵护!可是,此刻,她拿什么培育、呵护她?
“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若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爱玲久久地体悟这些话,泪水不住地流。
“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哪一天,杨飞是否也会像涓生对子君说的这样,然后离她而去呢?
杨飞回去十多天了,爱玲觉得很久很久了。但她很平静。孩子基本没有奶水吃,饿得像只乏绵羊羔,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爱玲自己只吃小米粥,和一点点面,擀得薄如纸,然后煮好拌一点点油,给孩子喂。刚开始怎么也咽不下去,卡在喉咙、呕吐,很怕人。但爱玲只能狠着心,锻炼她吃,否则会饿死她的。慢慢地,孩子终于可以咽下去了,一次竟然能吃小半钵钵。爱玲有时也喂她小米粥,她已经能咽下一粒米了。爱玲记得母亲经常说:“女儿,女儿,一粒米儿。”是说女子命贱,好养活吗?反正,生命是有希望维持了。
生命是顽强的、柔韧的,让人不可思议,爱玲为这个顽强的生命高兴!喂完饭,爱玲抱着她满地转,对她说话,感谢她的坚强,感谢她不让她过分的为难。
这天中午,路惠放学来到爱玲家,进门看到爱玲正在给小孩喂小米粥,呆了一下说:“这么小的孩子会吃饭?你怎么不给她喂奶?你没奶,可以喂牛奶呀!”
爱玲没有回答,问:“刚放学?吃了吗?”
“没有,我想吃面。”
“嗯,你等一会,我给你去做。”
路惠逗小孩玩,轻轻地把她抱起来。但是小孩子太软了,头支不住,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任人摆布。
路惠问:“姐,孩子咋这么软,没病吧?”
“没有吧。本来还小,才六十几天。”
“咱侄女四十天就能支住头了。”路惠说。
爱玲不语,她正发愁,只剩下不到两碗面,路惠吃了,孩子以后吃什么?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做了。
端上做好的面条时,路惠一看只有面条没有菜和汤,说:“姐,这就能吃了?”
“我一个人出不去,什么菜都没有,你就不能将就吃一顿吗?”这话好像充满着怒气。
“姐,我又没说不好吃。”路惠说着端起碗吃了起来,吃完后问:“姐,还有吗?”
“没吃饱吗?没了,要不就再喝点小米粥。”
“姐,你不会是没啥吃的了吧?”
“你上你的学,管我那么多干什么!”
路惠不再说话,他看着这个空有四壁的家,看着衣衫十分陈旧的姐姐和嗷嗷待哺的外甥女,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无以言说的难过。他已经上高二,是个大小伙子了,青春的感情也在他的心中偶尔萌动,他也知道了什么是爱情。姐姐、姐夫的结合,他也从中看清了许多世故。他呆呆地看了一会脸色瘦黄的姐姐,说:“三姐,你瘦了。”
“是嘛,我本来就不胖。怎么?什么时候也知道关心人了?”
姐弟俩说了一中午话。路惠临走在厨房里看了一下,见姐姐只剩下半袋小米,面袋空了,油笼空了。他明白了,姐姐的日子比他想象的难过得多。
爱玲给孩子喂奶,没有发现路惠在“考察”她的这些,她也不会知道,弟弟会有这样的心思。
路惠说:“姐,快上课了,我走了,你要家里给你带点什么吗?”
“什么也不要,给妈说我好着呢就行了。噢,你到大姐家给我借几本书带来。”
路惠走了,爱玲望着路惠的背影呆呆地站了很久。
是亲情不给她帮助吗?是她没有要求帮助吗?还是她拒绝接受这种帮助?
路惠回到家中,对妈妈说:“妈,你快些把我三姐和孩子接回来吧,再不,恐怕就要饿死了。”
“让她受着吧,是她自找的。”母亲这样说着,但心里还是很心疼的,毕竟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她还是决定过几天再去看她。
这天下午,公公杨振业来了,车停在门口,打了几声喇叭。爱玲以为杨飞回来了,高兴地跑了出去,却只见公公一个人。
公公进屋坐下,爱玲倒了一杯开水,双手递到公公面前,然后又到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盒硬龙泉烟,公公一直抽这种烟,每天至少要抽两盒。杨飞走时,家中只剩下了七块钱,爱玲这些天一分也没有舍得花,现在,剩下四块半了。
“杨飞在家种地,收麦子,大概还要二三十天吧,天旱得很,家里又没有牲口,下了那么一点点雨,等别人种上了借来牲口耕地,地就干得下不了种子了。”公公说着。
爱玲拘谨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公又说:“孩子没闹病吧,杨飞让我上来的话过来看看。”
“没有,”爱玲说,“家里都好吧,爷爷奶奶身体都好吧。”
“都好。”公公回答。
爱玲心跳得厉害,她又想到了医药费,想到孩子没面吃了。她想:公公该不会像婆婆一样侮辱她吧。
她深呼吸一下,调整好情绪说:“爸,生孩子的医药费还欠着我姐的,他们没要,但是对我是一种压力。我不想让我家人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不想让杨飞在我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公公听了不语。
爱玲说:“我们吃的只剩下小米了,油也没有了。面我不吃能行,可孩子得吃。奶不够吃,我最近给她喂饭。我怕只吃小米会伤到她的胃,她太小了。可是现在没面了。”
说完,爱玲满面通红,这并不亚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伸手问别人要钱所受的难堪。但她想:“我会报答的,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滴水之恩我会以涌泉相报。”
女人有时的处境实在是太尴尬了,尤其是出嫁以后,总是觉得婆家要比娘家亲,一切帮助总是想从婆家这里得到。因为婆家才是真正的家,迟早都可以报答的,而欠下娘家的负担就重了。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讲娘家一样可以报答。然而,女儿出嫁后就成了外姓人,即使是报答都没有个标准。可是谁又能理解女人的心思和这样的处境呢?
公公始终没有吭声。
空气沉闷而尴尬。爱玲说:“爸,我给您做点饭吧。”
“我吃过了,刚在食堂吃过。”公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就这样又十分尴尬地坐了一会,走了,什么也没有说。
爱玲又白白在公公面前张了一回口。她觉得自己下贱得可笑。
怎么会这样呢?杨飞还得二三十天才能回来,这些日子孩子没什么吃的怎么过?
下午,杨飞的一个姑舅妹妹来了,她正在读初中。吃过饭后,爱玲给公公写了一封信,让这个妹妹帮她送给公公。
写信期间她落泪了。她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和耻辱。信上她只恳请公公给孩子买袋面,否则,孩子会饿死的。其他的事没有提。还需要再提吗?她的倔犟告诉自己:不了,再不了,永远再不了!她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在心中默默地对她说:“孩子,为了你,妈妈一次次受尽耻辱;要不是为了你,妈妈是绝对不会开口问别人要的。”
紧接着又悲哀地想:“是我对不起孩子,我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生命跟着我受苦难呢?”
第二天早上,公公送来一袋面。他扛进来,“咚”的一声扔在地上,说:“够吃了吧!”
爱玲没吭声,公公放下面就走了。
是那封信唤起了父爱,感动了公公,还是她的凄苦生活让公公动了怜悯之心?总之,公公给她们带来了一袋面。
又过了几天,母亲王淑珍来了。母亲是套着驴车来找爱玲的。爱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想去,就说:“妈,房东家放着药材,我要给他看门。”
母亲说:“你到房东门市给他说一声,让他们先回来住一段时间。”
爱玲就到房东的门市说了。房东说:“你放心去吧。”
爱玲就到了娘家。
母亲家的生活条件好,油水大。爱玲的奶水很快多了起来。小家伙很快就硬朗起来了。
有一天,母亲说:“你家吃的啥也没了,杨家就不管了?”
“吃的有呢。”爱玲说。
“有啥?我那天去找你都看了。路惠回来说你们母女快饿死了,我还不信呢。”
爱玲就在心中默默地骂路惠。
母亲说:“现在受上罪了?知道当初我们为你好了吧?不听人说,落了个啥下场!不知道以后还要受多少罪呢。要是跟杨飞回山里,我看被他们一家子人折磨死我们还不知道呢。不能回去,回去了,受罪死了我们谁也不会去看你的,丢人丧气的。到时候你哭鼻子都没有眼泪,就受着吧。”爱玲不吭声。母亲说的当然有母亲的道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道理的就是她路爱玲。于是她对母亲说:“妈,我只对房东说我回家半个月。明天我想回去。”
母亲说:“娃娃刚硬气一点,再住一段时间,咱家不缺你娘俩吃的,杨飞回来会来找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爱玲心里很紧张,她感觉到,要是等杨飞回来找他俩,就会有危机了。这危机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还会有感情上的。
爱玲的预感非常正确。
这天下午,杨飞风尘仆仆地赶来,他和父亲把车停在路世忠家门口。
五十多天没见了,爱玲忽然想扑在杨飞怀中哭,但不敢。杨飞只瞥了她一眼,到孩子跟前站了站,很不亲热。
但王淑珍还是说:“谁养的谁疼呢,老鼠养的猫不疼,来了就看女儿。娃她爷爷,看你孙女子长得亲不亲?亲孙女子看了也心疼吧。”
杨振业说:“心疼得很,隔辈疼是另一种疼法,我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女娃娃,我觉得比我当时有了杨飞还要疼。”
人真的很怪,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知道怎样喜欢,却喜欢女娃娃。而这种喜欢是真实的。
王淑珍说:“就是,我也心疼,虽然是外孙子。那天我去找,看到娘俩吃的啥油都没有了,这个傻爱玲给娃娃喂饭吃。这么小的娃娃咋能吃进饭!我小儿子回来说,他姐和小娃娃快饿死了,我还不相信,现在啥年代了,哪有饿肚子的。我去一看,娘俩真的面黄肌瘦,来我家才几天就缓过来了。你们家要是还没有啥吃的,就先让在我家住着,反正我家不缺她娘俩吃的。”
杨振业说:“那你看吧,我们山里人就这个讲究,媳妇娶过门,就是儿子的事了,看杨飞咋办。”
王淑珍说:“女婿我也心疼,总不能逼死他吧。没基础让娃咋办?当初你不是说给两个娃娃办个门市什么的。”
杨振业说:“我现在没有能力,家里几亩地他们回去种着还能吃饱。”
杨飞听到他们这样说话,就十分生气,觉得这些全都是爱玲造成的,于是对爱玲说:“回不回?”命令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