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犟?谁说我犟?我只是对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才犟。好了,洗完锅我们去看山。你见过树上的冰凌吗?比雪好看,比雪耀眼,快点洗完咱看去。”
爱玲举着两只洗锅的油手,跑过来在杨飞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什么时候也懂得浪漫了?我很高兴,马上就收拾好。”
杨飞说:“不要放肆,小心被妈看见。”说着,紧张地向门外看了看。
爱玲坏笑着说:“看见就看见,看见咋了?我亲我爱人又没有犯法,也不关她的事。她看眼红亲她的男人去,谁管她呢!”爱玲撒娇地说。
“没大没小,越说越离谱,小心妈又骂你狐狸精!”
爱玲依旧呵呵地笑着,说:“又骂?她骂过我是狐狸精?只要你知道我是什么就够了。你为什么老要在意妈妈的话呢?”
杨飞没有回答爱玲的话,只是说:“快点,要不冰凌被太阳晒化了。”
他们来到屋后半山腰背阳的一片野杏树林中,眼前的美景迷住了爱玲,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从树身到树枝,全都长了雪白的细冰针,阳光照到的树梢闪着七彩的光。
爱玲惊叹:“这是冰松吧,将来买架照相机把它全照下来。面对客观景物,我心中总会涌动许多感情,它会让我写出许多东西。杨飞,你知道,在这方面我很擅长。”爱玲越说越兴奋。
“唉,啥时候有钱了,我要再带你走一回咱们流浪走过的路。那一路美景也很多。这种鬼斧神工的自然美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爱玲,咱好好奋斗,将来一定要再走一回。”杨飞也很激动。
人在美丽的自然面前是弱小而单调的,要不是因为有思想,那真会悲哀的无地自容。
两个人在这里待了很久,很开心。在这美妙的自然界中,他们忘记了烦恼,忘记了目前的处境,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家还是那个家,谈不上温暖也谈不上忧伤,总之听不到和谐的音符。大家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喜欢互相说话。是什么隔在这些亲人的中间呢?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吗?是多年形成的代沟吗?抑或是别的什么意识不到的隔阂?
父亲和母亲从来不说悄悄话,更多的时候是抬杠,不管有人没人,谁也不肯让谁。杨富除了看电视,就和邻居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出去玩。杨飞和父母多少年都不心对心真诚地交流。至于爱玲,父亲和母亲不会尊重她,当然就更不会平等地和她交流,不平等当然只能沉默。爱玲也不会自找被轻视、被侮辱。只有爱玲和杨飞独处是最快乐的。他们尽量避免谈到眼前真实的困境。因为这个家已经很压抑了。
初九吃过早饭,母亲把所有的炕单、被套还有他们过年前换下来的脏衣服堆起来让爱玲洗。
家里没有洗衣机,所有的衣服都要用手一件一件地搓。从早晨一直洗到午饭后,全都晾在街上,五颜六色,像万国旗那么壮观。
爱玲满头大汗,杨飞却不敢插手帮她。母亲的眼神明显地在制止他蠢蠢欲动的行为。
好在这里没水,只能洗两次也就不管净不净拿出去晒了。
下午吃过饭,忽然停电了。还有一大堆衣服没洗。爱玲抖了抖这堆衣服,发现父亲母亲的裤头竟然也在里面。天呀!她一阵恶心,不住地呕吐。杨飞不知道她怎么了,拍拍她的背,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对母亲说:“妈,不洗了,明天再洗。”
母亲没吭声,杨飞认为是默许。爱玲此刻没有一点力气,实在洗不动了。她蹲在门外,汗水被冷风一吹,凝结成了冰,凉飕飕贴在后背。她不住地颤抖。
杨飞把那些没洗完的内衣抱回母亲房间。
这时,母亲经常提到的那个五婶过来串门,赞赏地说:“哎呀,洋媳妇洗了这么多衣服,真不错呀,杨飞领回个好媳妇。我那儿媳妇,自己的有时候还让我帮她洗,懒得很。”
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五婶说:“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这电啥时候能来。从那地方到咱这里,人走都得走一天。这电要是连夜走说不定明天早上就能到;要是天亮了再走,恐怕明天晚上才能到。”
“电走?像人一步一步地走?”爱玲以为五婶在开玩笑,见杨飞笑得直不起腰。爱玲才知道这不是玩笑,五婶的确这样认为的。爱玲也笑了,一天的疲劳在这笑声中似乎减少了许多。
烛光摇曳,爱玲在杨飞的怀中委屈地流泪。杨飞以为妊娠反应让她如此难受,于是也不说什么,紧紧搂着她,轻轻地吻着。
这一夜,爱玲失眠了,头疼得厉害,仿佛要裂开了。她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玩弄着她的头,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挤扁,一会儿变方,像在哈哈镜中。她快要支撑不住了,翻来覆去地挣扎着。
杨飞被吵醒了,问:“怎么了?又失眠了?好好睡,不要胡思乱想。”
爱玲不吭声。
杨飞伸手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中,用脸挨了挨,说:“怎么这么烫呀?发高烧了还是想我了?”每当杨飞抚摸她想过夫妻生活,爱玲也想的时候,就会这样发烫。这时候杨飞就会故意说坏话,爱玲就娇羞地用拳头捶杨飞的胸,用指头刮他的鼻子。可今天,爱玲没吭声,也没动。
杨飞忽然感觉她的整个身子都滚烫,急忙爬起来,摸到打火机,点了蜡烛。他看到爱玲紧闭着眼睛,脸烧得红彤彤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我到妈妈那边找点退烧药。”杨飞说。
爱玲发音含糊地说:“不要,杨飞,不要离开我,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想喝水……”
杨飞急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递给爱玲。
爱玲说:“快些上来,不要感冒了。快上来抱紧我,我觉得自己快要飞了。”
杨飞说:“不要胡说,怎么会飞呢?你飞了我怎么办?”说着钻进被筒紧紧搂住她。
爱玲喝了几口水,睡着了,似乎是昏迷了。有几次,她打着激灵,像是忽然受到了惊吓或受了凉,口中不住地轻轻唤着:“杨飞,抱紧我,救我!我快要飞了。”
“她真的高烧糊涂了?”杨飞想到了流浪中她的那次高烧。当时没有钱、没有吃的,他真的以为她会死的。他疯了似的问别人给她要吃的,一个生红薯,他嚼碎了喂她……”想到这里,杨飞的眼泪溢满了眼眶……
他觉得爱玲真的好可怜。“为什么老让她受如此的折磨呢?”想到这里,他把脸紧紧地贴在爱玲滚烫的头上。很久,爱玲安静下来,而杨飞却久久地不能入睡。
杨飞想到了家,想到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想到了不可知的未来,还想到了这个孕育在爱玲体内、叫他爸爸的孩子……他该如何面对这些呢?
他又想:“那个钢筋水泥混和而成的石头街,有我生存的空间吗?还有这块养育了我的土地和养育了我的亲人,能容纳我的爱玲吗?父母的不公平我也都看到眼里了,我也心疼。可是,一方是至亲的父母,一方是挚爱的妻子,我能伤害谁呢?更不愿意他们互相伤害。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是在不得已时,违心地骂一下爱玲。除此,我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去骂母亲吧!爱玲高烧,不是着了凉,肯定是母亲的行为刺激了她。”
啊,生活,请不要用家庭的琐碎去折磨一个男人,让他放开心胸为事业奋斗,为社会作贡献吧,不要折断他飞翔的翅膀,让他在蓝天中翱翔吧!
第二天早上,爱玲困得起不来了。她强打精神穿好衣服又躺下。
杨飞告诉母亲爱玲病了。母亲没有说话,做好饭后对杨飞说:“你叫她出来吃。”
爱玲不想吃。杨飞很生气,说:“你能不能起来走走,不要让妈妈拿脸色给我看!”
爱玲只好强忍着起来,觉得天旋地转,在厨房凳子上勉强坐了一会,就又回到耳间躺下。
母亲很不高兴地洗了锅。刚洗完,五婶和她媳妇来串门,问:“你儿媳妇呢?怎么你洗锅?”
母亲说:“病了。”
五婶和她儿媳妇揭开门帘进去,爱玲急忙挣扎着起来让座。
五婶说:“躺着,媳妇,双身子容易累。”
爱玲说没事,硬撑着溜下地背靠在墙上。
母亲进来了,五婶媳妇说:“姑母,我妈从昨天到今天一直给我夸你儿媳妇,说她昨天洗了那么多衣服。”
母亲说:“还没洗完,就挣病了。”
五婶儿媳妇说:“姑母,看您说的,啥叫挣病了,病来不由人。看她脸色,病得不轻呀。”
母亲和五婶都没有理会她的话。
五婶接着说:“后沟姬家娶了个好儿媳妇,里里外外能干得很,也孝顺得很,给婆婆、公公洗衣服,连内衣、内裤全都洗了,还给公公洗脚。”
母亲说:“是呀,咱就没那好命。”
五婶儿媳妇接口说:“那婆婆、公公都八十几岁了,不得动了?”
母亲说:“没有,也就我和你婆婆这么大岁数,刚四十岁。”
五婶儿媳妇又说:“那他们腿脚不灵便?坏了?”
五婶说:“没有,比我们身体还好呢。”
五婶儿媳妇又说:“给老公公洗内裤?洗脚?那她老婆婆死了?”
五婶说:“尽胡说,红口白牙咒人干啥!”
五婶儿媳妇咯咯咯地笑,说:“那是那个媳妇有毛病?聋了?哑了?瘸了?要不就是太丑了。”
母亲说:“这媳妇,越说越离谱了。人家儿媳妇比我儿媳妇模样俊,小嘴、大眼睛。当初想给我当儿媳妇,唉,我没那个福气,没那个命。”
五婶儿媳妇说:“哈哈,好了,姑母,你儿媳妇够好了。那个媳妇不叫好,叫不自尊,叫下贱。那些当老人的也太过分了。洗脚洗内裤呢,他们是对待儿媳妇?这是把媳妇当旧社会丫鬟来对待,总不会是爬灰给他娶了个小老婆吧?那些活是他老婆干的。四十岁,又不是七老八十腰来腿不来,那时候这样侍候才叫孝顺,现在这样叫不自尊,就是下贱!”
母亲和五婶被这些话噎得呆在那里说不出话。
爱玲感激、欣赏?总之,五婶儿媳妇肯定看懂了爱玲的眼神,她拉着爱玲说:“我妈拉我来上课,说你勤快。哈哈,病了吧,自找苦吃呀。走,到我家和我说说话。妈,你和姑母说话,我们走了。”说着也不管爱玲愿不愿意,拉着她就往外走。
爱玲感到十分委屈,到五婶家就忍不住哭了。不过,她只是说病得难过,但是心直口快的五婶儿媳妇却安慰她,说:“我家姑母就是那样的人,等你以后有钱了,她就会对你好的。你这人有啥不要都憋在心里。人都是不识好的,贱驴皮,你把她说上,骂上,她才舒服,才不敢欺负你。你越慢越不说话,别人就越觉得你好欺负。你不听人常说‘柿子都拣软的捏’吗,你受了气怎么就一句也不说呢?”
是呀,爱玲也想说,但是从小所受的教育,加上先天的个性,她就是说不出口。她很羡慕五婶儿媳妇这种直性子。可惜,个性不是能学来的。况且,她老是怕话出口会伤害别人,于是就只能接受别人对她的伤害了。
生活真的处处是战场吗?爱,仁慈,亲情不存在吗?真诚和真心能有好报吗?人心真的没有止境吗?给一个爱真情的人许多金钱她不会感受到被爱,同样,给一个爱金钱的人以真情他一样不会感受到被爱。
五婶儿媳妇在火炉上给爱玲熬了一小碗小米粥,爱玲喝了。这碗饱含人情味的小米粥,使爱玲整个身心都舒服多了。
她这个人,病得快好得也快。正月十一早上,感冒的症状全没了。
吃过早饭,母亲出去打牌,父亲出去和别人喝酒,杨富也出去玩了。爱玲和杨飞看门市。中午,爱玲捞了块腌猪肉,做了一顿烩菜。
晚上母亲回来了,到厨房看了看,进来说:“嗬,媳妇嘴真馋,昨天还病得一口吃不下,今天就能吃肉了。”说着。故意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爱玲刷地脸红了。
母亲拉开放钱的抽屉,数了又数,说:“哎,怎么少了十块钱?”
杨飞说:“你走了我就卖了几盒烟,钱都放进去了,谁也没有动。”
母亲说:“我明明早上放进去九张十块的,现在怎么成了八张?”
爱玲看着杨飞,杨飞看着爱玲,无话可说。
第二天母亲又出去玩了。爱玲躲着不进门市,杨飞一个人看守着。
不知道为什么,爱玲如今也在意母亲的话了。她前天还问杨飞为什么那么在意母亲的话,今天自己却和他一样了。是杨飞传染了她?还是别的什么呢?
明天正月十四了,班车通了,可以回娘家了。爱玲兴奋得话也多了起来。
晚上杨飞和爱玲正准备睡觉,母亲过来在他俩整理好的包前站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半天,说:“我箱子里绣好的一对枕头套子怎么不见了?”
这回杨飞没有看爱玲,因为包是他整理的。
杨飞说:“妈,你好好想一想放哪里了,爱玲这两天根本就不进门市。我会拿你的枕头套吗?我拿它干什么!妈,难道我和爱玲连一对枕头套都不值吗?”杨飞忽然感觉到很对不起爱玲。那天母亲说少了十块钱,他当时心里闪了一下这个念头:是不是爱玲拿了?他虽然很了解她,知道她肯定不会拿。可是,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更相信母亲。今天看来,那十块钱也并不是真的丢了。
母亲说:“没拿就没拿,娶了个老婆还变厉害了!你护着吧,护着吧,有你受罪的时候!”说完,门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杨飞看着爱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爱玲十分生气。她刚才有一个很强烈的冲动,想把杨飞整理好的那些东西全都倒出来让母亲看。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红楼梦》中的那次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叫晴雯打开自己的箱子,晴雯虽在病中,却一跃而起,“绾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晴雯在反抗什么?爱玲需要反抗吗?值得反抗吗?爱玲没有这样的勇气,不是这样的个性,她只能气得颤抖着,没有这么做。
早上,爱玲起得很早,她昨晚上兴奋得几乎没有睡着。
母亲也起来了,说:“做点饭你们吃了走吧。”
爱玲说:“不用了,我不想吃,到我妈家再吃。”
母亲说:“到底是人家妈亲,不愿意吃我做的饭了。”
“不是的,妈,早上我不想吃。”
“你不吃,杨飞肯定也不吃,那好吧,我就不做了。”母亲说着,拿了个小塑料袋,从缸中捞出几块腌肉,说:“拿去吃吧,外面吃得好,肉是新鲜的,别看不下这腌肉。”
爱玲本想拒绝,听母亲这么一说,便不敢再说话了。
五
坐在车上,爱玲忽然感觉一阵轻松,仿佛是经过了艰难地爬行,终于爬到了山顶,可以坐下来休息了。
杨飞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他在想什么呢?
一路上人很多,车厢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车走得非常慢。这么难行的山路,这么拥挤的车厢,而坐车的人和开车的人似乎都没有感觉到存在的危险。也许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意识不到生命的价值,甚至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当然也就不会去珍惜它了吧?
爱玲下车后就急着往母亲家走。杨飞一把拽住说:“到小卖部买点东西,不能空手去。”
爱玲刚想说自己的爸爸妈妈不用买了。忽然想到回老家没带东西被母亲讥骂。也许,她的父母亲也一样会认为她回来不该空着手。于是,他们来到了小卖部。
小卖部挤着许多村中的人,爱玲向杨飞一一介绍并问候了他们。而他们个个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俩,让她感到十分难堪。
卖货的三婶笑着说:“看这两个娃娃,像个出土文物。”原来他们身上一层白土,说出土文物都算客气了,其实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更像逃难的或者要饭的。难怪别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
他们买了一点东西匆匆逃离。背后一个男人哈哈地笑着说:“路家三女子心高气傲地就跟这么个男娃娃私奔了?哈哈……哈哈……闭着眼睛还不随便摸一个比这娃娃条件好的?哈哈,还要私奔!”
爱玲知道这个话题够他们谈好多天了,甚至几年。当然还会有更难听、更不堪入耳的话。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吧。
大黄狗依然对他们摇着尾巴。爱玲一进大门就喊:“妈,妈,我回来了。”
母亲没有出来,父亲出来了。
爱玲问候过爸爸后,问:“我妈呢?”
父亲说:“在呢,打麻将呢!”
“噢”,爱玲觉得自己还像小时候一样,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见不着妈妈心中就有空落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