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里光线太暗,爱玲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母亲烧好水,倒在洗脸盆。爱玲先洗了,母亲洗了,母亲洗过后奶奶又洗了。爱玲将这洗过了三个人脸的水细心地洒在地上,用小扫帚细心地把扫起的土堆在门背后。今天的土是不能倒掉的,一直要攒到初五才能倒,说是叫垫穷坑。大概是土攒多了,穷坑垫平了,自然就富裕了吧。老家的讲究很多。
杨飞回来了。爱玲一见到杨飞,眼泪抑制不住流下来。杨飞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又折回到爱玲面前,小声地、厌烦地说:“不许哭,大年初一,哭是不吉利的,家里人看见会骂你的,高兴起来。”
是呀,这是杨家,他怎么会理解、感受爱玲的心境呢?也许,男人们永远也感受不到女人这种必须委曲求全地去融入到一个陌生家庭所经历、所忍受的一切心灵的痛苦。
爱玲此刻怎么也忍不住泪水,她只好跑到厕所,在那里待了很久,咒骂自己、掐自己,强迫去想开心的事。最后总算管住不让眼泪流下来,才回到窑中。
窑里光线很暗,煮饺子升腾起来的水蒸气,眼镜上的水雾,都为她作了掩护。其实,她太多情、太细心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在意,或者说注意她的脸色呢?
母亲给每个人捞了一大碗饺子。
闻到香喷喷的肉味,爱玲忽然觉得饿极了。本来昨天下午她就没有吃饭,还有妊娠反应对肉的偏爱。很快,她就吃完了一大碗。本来饱了,可是奶奶又给她捞了一碗,还开玩笑说:“他们是一个人一张嘴吃饱一个肚子,你是一张嘴要吃饱两个肚子,多吃些吧。”
吃了半碗,她实在吃不下去了,但又不敢剩下,她怕他们又要说她没家教、太娇气。她硬是吃完了这碗饺子。
那两大碗饺子有多少?两斤?三斤?真的很多。吃完后,胃里撑得难受,她勉强洗完锅。
开始拜年了。爷爷奶奶坐在炕上,先是父亲母亲给两位老人磕头,接着杨飞和爱玲给爷爷奶奶磕头。
爱玲跪倒后却怎么也起不来。胃撑坏了吗?胃胀比饿更难受。记得她流浪时,饿得两眼发黑,而这胀同样有种昏眩的感觉。杨飞拉了她一把。
母亲开口了:“到别人家拜年不要拉,自己起来。”
接着杨飞和爱玲给父亲和母亲磕了头。磕完头后,爱玲艰难地站起来,汗流满面。
回家时,她借穿了大姐一件粉红色防寒服,非常宽大、没有形状,所以看不出爱玲是大肚子。感谢这件防寒服,给她遮住了许多尴尬。
第一年拜年是有红包的。爷爷奶奶各给爱玲一块银元;父亲和母亲各给她二十元钱。这是古人遗留下来的风俗,不必客气。
杨飞和爱玲又到小妈家拜了年。磕完头,小妈给了爱玲五元钱,然后小妈带他俩给小爷、小奶磕了头,小奶也给了她五块钱。
爱玲那胀得难受的胃,跪倒起来的折腾,她几乎支撑不住了。
拜年到谁家都有小礼品或者红包,都备酒席。爱玲到每一家都必须拿起筷子吃一点。酒是不敢喝的。于是,爷爷奶奶辈的便笑着说:“身子不空了吧?”也就不勉强她喝。
这样一共走了多少人家?爱玲记不清了。只是回到家母亲让她数一下收到的钱和东西,一共是十七块五毛钱、两盒香皂、三条毛巾。
爱玲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个人躲在奶奶窑洞里那个炕角,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感谢上苍,已经很宠爱她了。有那一阵子,她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天了。但人的生命是顽强的。
过年,对于一些人是幸福的、愉快的;对于一些人则是寂寞的、烦恼的。爱玲当然属于后者。她小心翼翼地生活。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生活状态的原因,别人当然就更不会理会她了。
过年的日子真长。爱玲已经不记得在这里究竟住了多少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家里每天要干许多琐碎活。但杨飞家干活的方式方法和她们路家不同,而她总是习惯于自己家的干法。于是,奶奶或母亲就生硬地指责:“路爱玲,不要那样做!”
爱玲便束手束脚。在长辈面前,她从来不敢反驳的。此时,她突然就想起了在鲁四爷家受苦的祥林嫂。四婶不是带着呵斥说:“祥林嫂,你放着,我来吧……”她甚至有了些祥林嫂的心态,干活就木木讷讷了,活干得就越差,指责也就越多了。
所有的人都玩疯了,唯有爱玲是寂寞的。山里人直率、胆大、泼辣,什么话都敢说。而爱玲是文静的,她只好躲着人。
按当地风俗习惯,初三初四要拜丈人。可班车不通,爱玲和杨飞下不了山,家里人不可能开车送。爱玲焦急地等待着。
杨飞并不想立即离开家。他对爱玲说等车通了再走,其实,他是在有意躲着路家的其他人。
是呀,人都是有自尊心的,都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自己该得到的尊严,而别人之所以给你想要的这种尊严是有条件的。对于一个男人,不是你如何善良、如何正直,而是要看你的能力,不,最直观的是看你所拥有的财力,即金钱的多少!这是势利吗?是,又似乎不完全是。就如同对待一个女孩子,第一眼需要看到的是漂亮的脸蛋。这也许都是很实际的。
结婚以来,杨飞在亲人中受到的冷遇太多了,那种因贫穷被冷眼相看严重地刺伤了他。他能够说什么呢?强忍、再强忍。这样的煎熬不亚于爱玲的煎熬,只是反抗的方式不相同,因而他们也就不会体会到对方的心情了。
他们在爷爷奶奶这里一直住到初八。爷爷固执地说三十在哪里过,初七就要到哪里过,否则,魂魄回来会找不到的。
初七晚上,正堂的神位多摆了供品。奶奶还在锅台上放了一些供品和一大碗水,说魂魄回来要吃、要喝、要饮马……
晚上,爱玲迟迟不能入睡。她在等待自己的魂魄?她想问问自己的魂魄,是不是经常会去某个地方,否则她为什么经常会有一种恍惚感。可是,她终究没能等到。夜深人静,没能听到任何意外的声音。她睡着了。
早晨起来,爱玲发现猫正在吃锅台上的供品,喝碗里的水。这些供品和水是为归来的魂魄准备的,爱玲不敢赶走猫,以防冒犯奶奶的讲究。
奶奶起床后,发现满满一碗水少了一些,便感慨而虔诚地对着正堂的神位说:“还真的渴了,喝了很多。”
爱玲忍不住笑了。奶奶看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你笑我呢,这碗水明明少了嘛。”
刘三杏说:“妈,不会是被猫喝了吧?”
奶奶说:“不会,这猫很听我的话,它不会动这些东西的。”
刘三杏走过来,看了看碗中的水,那神情似乎相信了魂魄喝了似的。
要不是亲眼看到猫喝水,爱玲肯定会后悔昨晚睡着了没有和魂魄面对面说个话。
吃过早饭,他们要到父母住的那里。爱玲觉得向前走一程就离自己的家近了一程,心里的愉快就多了一层。
说实话,在自己家里过年,有时也有些不快。但是,和今年相比,那些过去的年是多么的温馨、多么的幸福呀。
母亲每年三十都要煮一大锅肉,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也很丰盛。有酒有菜,最好吃的是凉拌猪耳朵和凉拌猪肚丝。父亲和哥哥喝白酒,特意还要买一瓶红酒。那气氛就醉人了。
可今年过年,她心中不知产生多少冷冷的痛。
奶奶把他们送出很远,忽然拉住爱玲的手,说:“奶奶不想让你走了。你留在家中,奶奶很高兴。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奶奶。”奶奶有些哽咽,眼中蓄了些泪水。
爱玲鼻子一酸,眼泪“刷”地就流下来。她感动奶奶对她的依恋,也为奶奶的孤独而难过。她哽咽地说:“奶奶,您好好保重,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他们走出很远很远,看到奶奶还站在那里,像一只孤傲的山鹰,又像一棵孤独的树。奶奶渐成了一个小黑点,那个小黑点多年来一直压在爱玲的心上。那是多么孤独的小黑点呀!
父亲、母亲、杨富前面走了,杨飞在后面陪着爱玲。
冬季的黄土高原光秃秃的,空旷、荒凉、冷峻。天很高、很远,四周很静。爱玲的喘息声越来越粗。
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杨飞很兴奋地给爱玲讲着村中的趣事。他说有一天,村里一个年岁稍大的光棍对他说:“杨飞呀,没花钱弄回这么个好媳妇,真有本事呀。杨飞,艳福不浅。有这么一个乖媳妇三十晚上还不搂着,跟我们瞎熬夜呀。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不借我们搂搂。”
杨飞说得有点自豪。而爱玲却觉得咋这么粗野。
杨飞讲的这些人,基本上都在外做苦工。有的在煤矿,有的在金矿。他们基本上没有文化,只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全靠出卖体力挣钱,而挣到的钱又都吃喝嫖赌了。
贫穷、愚昧,使这偏僻的大山显得更加荒凉。
杨飞兴奋地讲着,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一棵浮萍草。自己脚下的路又在哪里呢?
爱玲心情很不好,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杨飞的话。她知道生活的担子已经压在杨飞的肩上,难得他今天如此高兴、如此兴奋,不要扫了他的兴。
快到母亲那里时,爱玲说她想休息一会儿。于是他们就在山坡坡上坐了下来。
杨飞依然很兴奋。
爱玲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杨飞,她想把三十晚上受到的委屈说给杨飞听,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飞看到爱玲这种样子,问:“你好像很不高兴,怎么了?”
爱玲就把三十晚上的不快全部说了出来。
杨飞听完后,无所谓地说:“你真多心,她们说别人,你不要理会了。妈妈一直是那样的人。”
爱玲说:“妈咋能那样狠心!我没花她的钱,她反倒说我贱!说我贱,无所谓,我本来大概就太贱了。可是,她不应该骂我没有家教。”
杨飞说:“你说我妈心狠?不许你说妈长短,我妈再不好也是我妈。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有顶撞、反驳过妈,无论她对我怎样,也不管她是对是错,我都认了、忍了。你嫁给了我,就也得这样!”
爱玲说:“我不是你,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妈并没有给予我什么,她凭什么侮辱我?我不能接受别人的侮辱!”
“别人?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妈,她生了我。”
杨飞有些激动地说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声调又缓了下来,说:“好了,不要说这些了。走吧。”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爱玲坐着没动,委屈的泪水“刷”就流了下来。
杨飞走了几步返回来,把爱玲拉起来,极不耐烦、生硬地说:“走吧,大过年的哭啥,不就说了你几句,有啥了不起的,走吧。”
爱玲站起来,心热辣辣地痛。她知道杨飞和母亲有很深的隔阂,她曾经多少次为他们调解。现在,她明白了,他们无论有怎样的隔阂都是母子,而她永远只是一个外人。原谅?她谁都可以原谅,唯一不能原谅自己。她觉得自己真的很贱!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跟在杨飞后面,回到了母亲那里。
屋子已经打扫过了。父亲坐在火炉前抽烟,母亲坐在炕上揉脚,杨富看电视。快4点了,爱玲怯生生地问:“吃什么饭,我做去。”
父亲说:“吃面。”
母亲说:“吃米饭。”
脸色都阴沉沉的,语气也都十分生硬。他们肯定吵过架了。那么,此时此刻,她到底是听父亲的话呢,还是听母亲的话呢?她只好站着不动,等着他们进一步较量。
杨飞出来解围,说:“就吃面吧,做点臊子汤,走累了,吃点面,汤汤水水,舒服。”
谁也不再说话,这种气氛叫尴尬?不,应该叫煎熬、难受。
爱玲捡了些干柴到厨房架着了灶火,准备和面,却不知道面放在哪里。这时,母亲和杨飞过来了。母亲开始找做饭用的东西,杨飞跟在后面准备帮忙。
母亲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山里丫头娶进门,里里外外都行,她做顿饭还要我帮着。”杨飞看了看爱玲,走了。
奶奶家爱玲感觉难住,但还有爷爷和她说话,给她讲故事。人多,气氛不错。至少大家表面上都装得很好。而这里,才真正叫难住呢,大家都拉着个脸。
杨飞走后,母亲开始说话了。“我不爱比死人多出一口气的人。你爸不说话,杨飞不说话,杨富爱说话,最近也不吭声了,我不希望再娶一个死人一样的儿媳妇。”
“噢,说来说去是在骂我。”爱玲对自己嘲笑了一下。她想:“说话?和你说话?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是需要平等的,你根本看不起我,让我如何和你说话?我要是和你说话那不是自找侮辱,自讨苦吃吗?”但个性已使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有话宁肯在心里说,不敢在嘴上说。
母亲说:“你看人家你五婶的媳妇,刚娶过门不久,和你五婶就像妯娌一样开玩笑。那天你五婶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扔小土块打你五婶,还说:‘妈,昨天半夜我三爸从你屋中跑出来,干什么呢?’看人家婆媳多好。”
爱玲忽然感到很恶心。这是玩笑吗?不知羞耻!她仍然没有开口。她想这样低俗、下流、肮脏的玩笑她永远开不了。
母亲不住地说着。爱玲始终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做她的事。
母亲并没有因为爱玲不说话而停止她要说的话。她继续说:“爱玲,我看你跟着杨飞将来是有罪受了。”
听到这话,爱玲心头一怔。什么意思呢?就听母爱接着说:“杨飞呀,从小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又懒、又馋、又犟。”
爱玲惊呆了,这是一个母亲在儿媳妇面前对儿子的评价吗?什么意思呢?
母亲接着说:“他小的时候,有一次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我打他,他就站在那里不动,打得他鼻子、嘴都流血了,他还是不动。你奶奶把他抱在炕上,他又从炕边边溜下来站在原来的地方。我越看越气,又打了一顿。你奶奶又把他抱在炕上,他又溜下来站那。我又准备打,你奶奶挡住了。我和你奶奶为这事大吵了一架。那时候他也就三四岁。人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从小他就让家里不太平。你奶奶还骂我小肚鸡肠,和娃娃计较。那天呀,真的把我气坏了,要不是你奶奶挡着,我说不定会打死他。你说他犟不犟。要是杨富呀,早就跑了,跑了不就不挨打了吗!一会儿大人气就消了。杨富那个机灵鬼儿,一会儿就会跑来帮我干活,逗我开心,真是个好孩子。杨飞就不行,他还记仇。我每次打过他以后,啥时候我不理他,他也就不理我。嗯,你跟着这种人……”母亲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那摇着的头是对自己观点的肯定?对杨飞做人的否定?爱玲听完这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母亲说到杨飞的懒和馋,肯定还有许多故事,但是,爱玲忽然不想听了。她是怕母亲的话会动摇她对杨飞的感情吗?她很早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杨飞,但是万万没有料到,母亲会在她面前这么说杨飞!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玲像一个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爱着、保护着杨飞,她不愿意任何人伤害他,任何人说他的坏话,包括他母亲。看着饭马上就要好了,爱玲对母亲说:“妈,我到门市看门,让他们先过来吃。”说完,也不等母亲答应就走了。
到门市,她让父亲和杨富过去吃饭,对杨飞说:“等他们吃过了咱俩一起过去吃,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吗?”
杨飞盯着电视机,没有吭声也没有动,但爱玲确信他听到了她的话。
她和杨飞一起吃饭时,盯着杨飞认真地看。杨飞被看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爱玲说:“挺好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杨飞不再说话,爱玲知道他肯定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电视情节之中。
吃完饭,爱玲说:“你去看电视吧。”
杨飞忽然很沮丧地说:“唉,不看了,还是陪我的娇妻吧。我要再看一会儿电视,妈妈又要说我懒了。其实,杨富也在看电视,也没啥要干的活。妈妈就是见不得我,见了我就要挑点毛病。”
爱玲呵呵呵地笑,说:“你还可以呀,有自知之明,守着我,我很高兴。呵呵,我得感谢妈妈。但是你不害怕妈妈骂你惯坏我呀!”
杨飞说:“反正是个骂,守着老婆心里踏实,挨骂就挨骂吧。”
“你不是很犟吗?啥时候也油嘴滑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