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玲和杨飞面对面时,一个月以来的麻木、思念和怨恨(是的,是有怨恨的)忽然之间全都没有了。杨飞走过来,把爱玲紧紧揽在怀中,说:“我这一个月以来家里的农活实在太忙……”
爱玲没有吭声,她不想听到任何的解释和理由。是呀,谁做事没有理由呢?但此刻,那个理由即使的确是事实,爱玲也不需要了……爱玲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杨飞说:“我爸爸也来了,今天就到你家,我们尽快结婚吧……”
爱玲本来还有很多话要对杨飞说,但是此刻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否则,她会失声痛哭的。她只是流着泪点头。
吃早饭了。
爱玲擦干眼泪,强装没事的样子。但是艳玲和亚玲全都看出来了。这个爱哭的妹妹,已经好久不在她们面前像她们所想象的那样爱哭了。而眼泪并不仅仅代表着懦弱,有高兴、激动、委屈,还有希望,是的,是希望!
爱玲对艳玲说:“大姐,吃完饭我回去。”
大姐看了一眼杨飞说:“嗯,今天好多了……”
杨飞明白大姐看他的意思。是的,他是得给她们个交代,于是说:“我爸爸也来了,我们今天也去,我打算和爱玲尽快结婚。”
艳玲和亚玲传递了一下眼色,这本是她们所希望的。她们以为早上爱玲给杨飞说了那事,但她们的心中同时又十分难过。“结婚,拿什么结婚?真的回到你那山沟沟种地?你的父母不肯拿出钱来,你们两个又都没有工作,怎么生活呀?”但这只是她们心中的想法而已,谁也没法说出来。
艳玲说:“回去也好,星期天我也去。”
亚玲说:“我骑自行车把你送回家,我也该回去了,出门几天了。”
杨飞说:“不用骑车,我爸开着车,都坐车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爱玲忽然觉得那车冰冷冰冷的。她倔强地想:“即使是步行,我也绝不坐那车!”
杨飞回到父亲那里闷闷不乐,他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说,父亲也不开口和他说什么,因为事情的变化,杨飞已经打消了其他的念头。他要和爱玲结婚。不完全是为了爱,还有责任、道义!是的,作为一个人,可以饿死、冻死,不可以抛弃自己应负的责任!
最后,杨飞终于鼓足勇气对父亲说:“爸爸,咱现在到爱玲家吧,她已经前面和她姐姐骑自行车回去了,我给她们说咱后面就到。”杨飞以为父亲会问爱玲得了什么病,好了没有,这样他就可以顺着父亲的话说出这件事,然后让他不要告诉别人。可父亲却始终没有吭声。
杨飞只好对父亲说:“爸爸,我不上学,也不当兵,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爱玲尽快结婚……”
父亲听到杨飞说这样的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杨飞知道父亲又想对他说什么,但是,他已经不再想听了。他到外面把车擦干净,发动起来,然后很坚定地对父亲说:“爸爸,走吧。”杨振业扔掉了手中半截烟,坐进了驾驶室。
杨振业也是矛盾的,说句真心话,他并不反对儿子的这桩婚姻,而是他内心深处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使他少花一些钱。刘三杏看重金钱,感染得他对金钱多了一种占有欲、守财欲。
时间算得正好,亚玲和爱玲刚迈进门,杨飞父子也就来了。
今天,没有外人,全是亲人,大家反倒不好开口了,只等到太阳落山。聪明的亚玲炒了几样菜,买了两瓶酒,让父亲和杨振业边吃边说。因为事情如此重大所以亚玲没有回家,也没有把爱玲怀孕的事告诉爸妈。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伤到父母。
一瓶酒喝去了半瓶,他们的谈话终于转到正题上。
杨振业说:“杨飞一直想当兵,我准备送他去当兵,三年以后回来再说这事。两个娃娃都还小,现在结婚让他们干什么去?”
路世忠心头一怔,这分明是杨振业在拒绝两个孩子的结合。“那要听听两个娃娃的想法,我们做老人的只能提些合理的建议,日子要他们过下去,要是能按照咱们的安排来,哪会有今天的这个局面!”接着,路世忠对正往上添菜的亚玲说:“去把你妈还有爱玲和杨飞叫进来。”爱玲和杨飞正在和王淑珍一起喂牲口呢。
所有人都到齐了。路世忠对杨振业说:“你对两个娃娃说吧。”
杨振业忽然有些不敢开口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怕杨飞的反对,还是王淑珍的反驳,他更明白这样的话会伤到两个娃娃的心。于是,他把话又推给路世忠。“你说吧,杨飞我给他说过。”
路世忠说:“也好,谁说都一样。杨飞,你爸爸说让你去当兵,让爱玲等你,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杨飞看了一眼爱玲,又看了看父亲,说:“不,我不去!爸爸,我跟你说过……”
没等杨飞说完,杨振业就抢过话说:“我们那天说你不是没有反对吗?”
杨飞说:“爸爸,那天是没有表态,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不去!如果你们都真的心疼我和爱玲,我们现在只有一个请求,让我们结婚吧!”
一阵沉默,压抑的空气甚至让人不能够喘息。
王淑珍说话了:“杨飞他爸,你就实打实地说吧,你们老两口现在到底啥意思?咱有话就直说,我这个人不爱绕弯弯、转圈圈。你们要是愿意咱就按愿意的来,要是不愿意咱就按不愿意的来,我把杨飞当成是我的儿子。你不要东拐西转,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不是为两个娃娃,咱早就没话说了。现在就事说事,别扯远了!”
杨飞忽然拿过酒瓶,咕咚咕咚在别人来不及反应下已将半瓶酒喝下了肚。爱玲一下子扑过来,想要从杨飞手中夺过酒瓶,并且哭着说:“杨飞,你干什么!”
爱玲并没有夺过杨飞手中的酒瓶,而是被杨飞一把揽在怀中。杨飞仿佛顷刻间失去了理智,忘了自己在哪,是在对谁说话。他生硬地说:“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我直接对你们说吧,爱玲怀孕了,我们必须尽快结婚,这样对你们和我们都有好处。只要你们觉得面子上过得去,我们什么也不要,不要!”接着低下头,似乎要挨着爱玲的脸,很温柔地说:“爱玲,咱什么都不要,不要!咱有两只手呢!”
三个老人惊呆了。这哪里是他们的儿子、女儿,简直就是两个疯子!
王淑珍终于忍受不了了,举起手一个耳光就要打在爱玲的脸上。亚玲一把抱住母亲说:“妈,不要!……”
德高望重的双方老人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婚礼简单极了。古城租的一间房子,两床薄的不能再薄的被子。本来应该花在两个孩子身上、能省不能省的得全都省了。他们甚至没有给两个孩子买一身像样的衣服……
杨振业家省下了许多钱,几乎没有花钱;路世忠家也没有把杨飞当儿子看……
酒席包在古城的一个食堂,两家人合伙带了双方最亲近的亲戚。他们给世人、亲戚,还有自己作了世俗的交代。
感谢至亲的父母,留给了两个孩子创业的资金——是双方谁也没有好意思拿也不好意思分的八百元礼钱。
感谢上帝终于给了他们一个合于伦理道德的婚礼!
晚上,两个人坐在“洞房”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没有言语,没有心的交流,只有没法抑制的泪水,珠子一样缀满衣襟。
是呀,是应该高兴,难道不应该高兴吗?他们不是一直想给亲人一个交代吗?这不交代了吗?然而,他们自己呢?
苦难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啊!
四
所有的亲人都长长出了口气,这口气,憋在他们心中让他们疲惫,终于吐出去了。至于这两个年轻人以后的生活会怎样,这些,亲人觉得已经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了。
他们不是父母心疼的掌上明珠。父母以前希望他们“光宗耀祖”,现在却是“眼不见,心不烦”。
会是这样吗?是的,这个世界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谁敢说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无私地挚爱着自己的孩子呢?
杨飞和爱玲也卸下了思想上沉重的担子,过了几天快乐而平静的日子。
他们像两个玩过家家的小孩子,那样投入而高兴。一袋米、一袋面、一袋洋芋;洋芋条、洋芋片、洋芋块、洋芋汤,有时甚至不放油,但他们吃起来也是那样的香甜。两个人常常莫名其妙地相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有时候高兴地笑,有时候感动地哭。是呀,快乐吧,至少现在还没饿肚子。
然而,过日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生活是真实而残酷的,不到一个月,危机就接踵而来。
这天晚上,杨飞呆呆地躺在炕上,不时叹息着。爱玲同样心事重重。结婚时他们什么也没有,连当时农村基本上普及了的小黑白电视都没有,只有那两只跟着他们漂泊的小收音机,发出听不见主音的嘈杂音。这当然不是他们叹息的主要原因。
杨飞说:“爱玲,咱们得干点什么。”
“我也这么想。”爱玲说。
“现在咱们手头上一共也就一千来块钱,这能干什么呢?”
“是呀,眼看着出钱,不进钱,花完了怎么办呢?”
“要在陌生地方,还能找体力活干,我不想让熟人看到我干体力活。”
沉默,很久的沉默。
爱玲说:“那就做生意吧。”
“做什么生意,这一点儿钱。”
“我有个亲戚开了个粮油门市生意很好,我们看他能不能先赊给咱们点,咱也开个粮油店,卖了东西钱立即还他。”
杨飞不语。
生活的确是由柴米油盐酱醋茶组成的,吃饭都成了问题,感情在基本的物质面前的确势单力薄。然而,请不要小视感情,它可以给予取得这些东西的勇气和力量!
第二天,杨飞和爱玲就去拜访这位亲戚。他很有钱,只是没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他们。最后,只答应可以指点他俩如何做,给他俩找货源,但必须是现金供货。
杨飞和爱玲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收拾好了东西,把这间新婚还没焐热的房子交给了房东,在一个很背的巷子找了一间门面房,月租七十块。他们求房东租金一月一收,房东答应了。
两人借了一辆架子车,把家搬了过来。
他们庆幸结婚东西少,搬家少了许多麻烦。接着就进了十袋米、十袋面,门帘上写上“粮店”,开业了。
生意还不错,每天的收入可以维持生活开支。
20世纪90年代,这座古城还没有彻底开放。街上有做生意的人,但大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农民有地种,工人有班上。谁能看得起做生意的呢?在中国,自古以来商人的社会地位就是低下的,在政治上基本就没地位!奸商、唯利是图是人们对商人的认识,人们根本不屑经商。杨飞和爱玲做生意还能不叫人小瞧吗?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他们是收获爱情?还是收获了苦难?!
杨飞的父亲开车带上来了七百斤谷子,同时要求杨飞跟他回去秋收。农村的大忙季节到来了。
杨飞和爱玲第二天到一个加工厂把谷子碾成小米。小米是当地的一宝。这天下人都知道。当年中国共产党在这里建立革命根据地,就是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小日本,打败了美帝国主义。
父亲把粮食卸下,匆匆忙忙逃也似的开车去了旅社。
爱玲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幅画面,那是一个春节前夕,一个县长下乡去慰问农村的贫困户,来到一户孤寡老人家,看到老人家徒四壁,穷得让这位衣食充足的县长不忍目睹,就让随他去的人放下两袋面。老人家老泪纵横跪在炕头,想握县长的手,县长匆匆转身离开,走到门口说了一句话:“他娘的,还真有这么穷的人呀?选”这画面和现在父亲的匆匆离开有什么关系呢?
爱玲的心蹙缩成一团,几乎喘不过气来。
杨飞和父亲回去了,爱玲留下照看门市。她体内的小生命在温暖地成长着。爱玲妊娠反应十分强烈,几乎是吃点吐点,人十分消瘦。卖粮要一袋一袋搬。好在这座古城的人十分善良。五十斤米、五十斤面,自己就放上车了。但店面要垒粮,爱玲就一袋一袋地抱。
她潜意识中想让这个小生命自己消失。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去抚养他,但她又不忍、不能、不想人为地扼杀他。然而,无论她如何蹂躏,他却顽强成长着,不住地折磨着她。
妊娠反应是奇妙的。爱玲从来没有因为吃不到东西而难过,可现在,她看到苹果就想吃,强烈地、不可理喻地想吃,苹果怎么会是那么香呢?更要命的想吃肉,几乎失去了理智,无法控制般想吃到它。
有一段时间,爱玲每天上午自觉不自觉地上街转一圈。她去干什么?去一处卖熟肉的地方闻肉味。
她到离熟肉店不远处一个大电线杆下呆呆地站着,有时忘了时间,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那味道太香了。
饥饿远远不及这种“想”难忍。是呀,她的理智也快要被“想”的念头战胜了,她已经无法克制,泪流满面了。
现在,杨飞回去了,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孤独与她无缘。她喜欢看书,但很少能完全沉浸在书中。书和现实世界有着那么远的距离,书是美化了的生活吗?
对杨飞的思念刻骨铭心。她默默地想他们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夜晚,恐惧就像魔鬼一样立在面前。人的害怕往往是没有原因的,如果知道怕什么,也许就不会害怕了。
爱玲的恐惧一样没有明确原因,而害怕的感受是真实的,这种感受是她的能力不能控制的。
无奈中她只好对自己说:“大不了失去生命。”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杨飞回到家中并不轻松。繁重的体力劳动丝毫不能麻木他的思想。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根绳子牢牢捆住、无法动弹。
父母、爷爷奶奶忽然对他更加冷漠。如果说以前父母对待他的态度只是“望子成龙”的期盼,那么,从他结婚后,父母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不但不再关心他的生活,而且要求他挑起家中所有的重担。杨飞明确能感觉到这种压迫。
爷爷奶奶也不再宠他了,他们一个劲地唠叨:“你应该把你媳妇领回来,就说她是双身子,干慢点也还是可以干的,要不,在家里洗衣、做饭,料理家里的事也可以。女人是不识惯的,不要惯坏了她。她进了咱家的门,该干的就得干。”
杨飞烦透了,无论怎样给他们解释说,年轻人想在外干点事业,他们全不相信。他们只是一味地要求,种地、种地,回家种地。
世俗观念呀,多么坚硬的外壳!
黑夜降临,劳累了一天的杨飞难以入眠。他深深地牵挂着爱玲。他知道她胆小、怕黑;他知道她肯定失眠了;他知道她此刻一定也牵挂着他……然而,相亲相爱与真实生活铿锵得背反着。此刻,他们除了精神上相互抚慰,又能给予对方什么呢?
生活远远不止精神上的需要,没有精神,物质充足还可以维持生命,而没有物质的精神只是一具空壳。不是吗?生存的基本都成了问题,精神不就成了一种虚无?或许,它本身就是一种虚无。
杨飞在家中一直收完秋,往回走时,他本来想带一点荞面、黄米,但谁也没有让他带,他哪好意思带!家中人确认他们在钢筋、水泥、长不出庄稼的石头街待不下去,迟早要回来的,还带它干什么!
杨飞回到他们两个人的小家,看到爱玲似乎又瘦了许多。他们四目相对,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杨飞吻了吻爱玲,爱玲抚摸着杨飞又瘦了、黑了的脸,许久无言。
爱玲忙着要给杨飞做饭,杨飞紧紧地抱着爱玲不肯放手。是呀,在物质极度的贫困中,好好享受精神的爱吧。
晚上,杨飞给爱玲说:“奶奶对你不回去收秋不满;爸爸说,你老看书,还看书干什么呢,要学做鞋、做鞋垫、绣花,学做家务、干农活。妈妈说你身体不好,眼睛不好,个子不高,干活肯定也没有力气,将来我要受罪。哈哈,妈妈还说你长得不够漂亮……”
这样说着,杨飞伸手捏了捏爱玲的鼻子,说:“嗯,妈妈没眼力,我怎么就越看越觉得心疼呢!”
杨飞总是把爱玲当朋友,这些话他说完心中就没事了,而对于爱玲是极大的伤害。
她静静地听着杨飞的讲述,心中却难受极了,她甚至感觉心在痉挛、在哭泣。隔膜也一层层加深了。
她想:你们不关心我、心疼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在杨飞面前说我呢?芽人情啊,到底是什么?
然而,这一切可以暂时不计,那么生活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