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来财家,这是怎样的一家子人呀!在亚玲看来,就是文盲。他们的思想真的是太落后了。在路家有些书香门第气息中长大的亚玲,几乎无法忍受这家子人的生活态度。祖宗冒着生命危险保留下的一份家业?穴听说是一些银元和金条?雪,为他们盖起了这样的房子,而他们的子孙却是这样不务正业。他们的祖宗曾是大户人家,很有威望和钱财,虽然在解放年代被“共产”了,但是他们还是瞒下了这份家业。难怪人常说;“穷,穷不过三代;富,富不过三代。”赵来财,这个带着古时少爷气息的“公子”,忙了干把活,干得粗糙、笨拙,闲了就去赌博,即使没钱赌,也要守在赌场中熬到赌博散了。
那个赵来财的妈妈,怎么说呢,一个十足的封建、落后的碎嘴婆婆,她不住嘴地唠叨:亚玲这个没干好,那个没干对。亚玲在路世忠家干活,从来都是由着性子的,干什么从来不用考虑父母会说不好。现在在这里,即使干得很好,婆婆也要在鸡蛋里挑骨头,狠狠地数落她一顿。有一次,婆婆很明确地告诉亚玲:“路家的二小姐,我告诉你,我们小户人家说了你这个大家闺秀,也是牛犊现在拴在我赵家的门上,就得听我使唤,我别才说了你两句儿,你就不高兴,吊你那脸子给我看……”亚玲不吭声,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冒犯了婆婆,心里想:这不是有意欺负人吗?于是便很难过。
没有人疼爱和肯定的日子真的很难过,但是好强的亚玲从来不对别人讲自己的委屈,她怕遭别人的笑话,也怕让父母伤心。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有什么办法呢?然而,容忍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一天,婆婆又指使赵来财把亚玲打得浑身青紫,仅仅是因为亚玲当着婆婆的面,骂赵来财偷拿了她的钱,骂他是贼。亚玲再也忍受不了了,这一次,她跑回了娘家。
路世忠夫妇看到女儿受到如此的折磨,心中的那个难过,用语言是无法来形容的。他们自以为女儿找到了幸福和快乐。那个赵来财,看起来十分的慢善,原来是这样的狠毒!他们忘记了有句话说得好:慢,慢才不敢按。这种不爱说话的人做事往往是心狠手辣,一般的人根本舍不得,也绝对不会对自己的老婆下如此的毒手。亚玲并没有犯什么错就被打成了这样!其实,结婚后,亚玲已经被莫名其妙打过好几次了,她全都忍了。可是,赵来财不但没有悔改,而且,更是变本加厉,这一次下手真的是太狠了。他为什么要三番五次打亚玲呢?这还要从那个婆婆说起。
农村把“找对象”叫“找婆家”,足见在农村婆婆的重要。而路世忠当时只看赵来财慢,根本没有在意赵来财的妈妈是个什么人。这是一个有着怎样思想的女人呀,她叫儿子在家中把权、钱全部捏在自己的手中,把老婆打怕,让老婆向西她不敢向东看一眼,这才叫男人,这样家中大权男人才能紧握,这样男人便可以在外面再找女人。她给儿子讲:“‘好男霸九妻’,一个都不能捏在手心,还怎样霸九个!家中两口子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亚玲既聪明又能干,这点你这辈子恐怕也比不过她,只有用拳头征服她了。”于是,赵来财就听从了母亲之言,就用拳头来征服亚玲。亚玲是好强而又倔犟的,她没有错误是宁死也不会屈服的。她很聪明,早就看穿了赵来财打她想要得到什么,她才不会屈服呢。直到今日,她才对路世忠夫妇讲了这些。
其实,他们结婚并不久。这个赵来财根本就不懂男女之情,更不懂得去了解路亚玲,怜香惜玉就更不要提了。他也许还小,才十九岁,又没有读过多少书,多少年来的一切,全都听从母亲的安排。婚后他真的是过上了古代少爷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妈叫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子,他就如何对待,甚至夫妻之间的那个事,也是在婚后好多天他妈妈教他如何如何干,他才那样干的……
他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至少是对于婚姻、对于家庭。闲了就去赌博,男人只有会赌博才叫聪明,于是,他就迷上了赌博。亚玲也是不太懂男女之间的感情和夫妻之间的那个事的。那一夜,她吓坏了。赵来财那强有力的身体几乎压扁了她,那个坚硬的东西强硬地捅入她的身底(她当时就感觉到是捅),疼痛得她当时差一点就要大喊。好在第一次谁也不会,草草了事。这种野蛮、粗暴的行为,是亚玲没有预料到的。她伤心地哭了半夜,而赵来财干完后,就像死猪一样睡去了,哪里会去管亚玲。
亚玲读过关于这方面的一些书,多多少少知道那么一点点,后来慢慢的也就好多了。但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书上所写的那种飘飘欲仙、死去活来的舒服和幸福的感觉,赵来财也从来就那样野蛮如畜生、单刀直入。他不会在开始给亚玲说几句甜言蜜语的话,也不会在事后爱抚爱抚她,他只在乎着自己的感受。亚玲也只能强忍着不快尽妻子的义务了。
因为有了这种事,亚玲才真正明白她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开始了真正的生活。她心里实在不舒服。她看过书上讲的白马王子,王子如何如何关爱他的妻子。而赵来财和王子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况且,亚玲一直以来打心眼里就看不上他。亚玲也只好不去理他,只管干好自己的活。他赵来财来则来,去则去,似乎是和她亚玲不相干。可是,赵来财却偷了她结婚时攒的那点本来就不多的零花钱,而且是去赌博,并且全部赌输了,这让她十分恼火,于是,就遭了如此毒打。
那时,婚姻中的封建观念还是挺强的,“好女不嫁二男”在路新庄人的心里、在路世忠夫妇的心里、在亚玲的心里,都有着很重的分量。谁也不提及离婚。赵来财过了几天来找亚玲,被路家人狠狠数落了一顿,赵来财诚恳道了歉,便又把亚玲带了回去。
亚玲个性之中就没有屈服的因素,这一次,伤在了她的身上、恨在了她的心上,她已经没有心思想什么事业了,她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对付这一家子人了。
赵来财依旧赌博,似乎,他根本就不懂得家庭、老婆、责任、义务之类的事。也许因为他本身还是个孩子吧。谁知道呢。有些人的头脑,必须在经历一些事情后才能反省;有些人的头脑,也许永远如盘古还没有开辟的天地浑浊一团,永远也不会醒悟。那个头脑之中既没有远见,也没有近识,更没有悟性的赵来财大概就属于后者吧。他照样听他妈的话,照样打着亚玲,但是不敢再狠打。亚玲知道对付这一家子人,首先只能从赵来财入手,于是开始接近赵来财。在他跟前极尽女性的温柔,有时还夹杂着甜言蜜语。她首先要征服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要让他对自己有种信赖、有种疼爱。这一招果然很灵,赵来财被亚玲的言谈举止迷糊得有些幸福了,当他妈再教他打亚玲时,他已经不再言听计从,而是默不作声了。
赵来财妈看到这一切非常生气,骂赵来财是软骨头,没见过个女人,将来说不定老婆要怎样骑在头上拉屎尿尿呢。有时甚至大声号哭,一边哭一边骂:“我拉扯你个白眼狼这么多年白拉扯了,光听老婆话,不要妈了……”有时甚至威胁式地大哭:“我儿不要我了,我不活了。”
亚玲躲在屋中听他娘俩争吵,听那个婆婆号哭。她偷着笑了。她感到了报复的快感。
一年以后,亚玲生了一个孩子。婆婆嫌儿子不听她的话,非常气恼,不久,便把他们从家中分了出去。
路世忠夫妇当时看到的五间标志殷实的起脊房,连一间也没有分给他们的女儿,只分到了人家旧院子的两间土坯房,破烂不堪。本来如果要争取,也是应该分个一间半间的,但是,赵来财是不会去争取的,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头脑。亚玲受够了婆婆的欺凌和唠叨,只要肯分开,让她耳根子清净,她想自己还年轻,自己的日子自己慢慢奋斗。
看来,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争取来的,即使那一份本来是属于你的,你不去争取同样得不到,包括最亲近的父母也不会公平地把属于你的给你。许多事情的悲哀是我们有口但是无法言说的。然而,生活它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句话,需要衣食、金钱建构的物质。
孩子出生后,由于要照顾孩子,亚玲不能再像主要劳力一样下地干活,赵来财在农业上根本就不精通,根本就不抵亚玲,他只会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式地由人指挥着操作。虽然说是自己耕种,但是,肥料要买,家里吃的油盐酱醋要买,经济没有了来源。赵来财干脆躲在赌场不回家。有了孩子的女人不再有少女的矜持,对孩子的疼爱和责任使她们变得泼辣起来。亚玲恨赵来财的窝囊、无能,更气他的不务正业。当然,赵来财这一切与他所处的环境、他的家庭、他所受的教育是分不开的。亚玲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同时生活在一个时代,相隔也不是很远,赵来财家在观念上怎么就能比她家落后这么多,至少有十年吧。
赵来财的母亲不允许亚玲叫赵来财的名字,只准赵来财叫亚玲的名字,让亚玲在别人面前提到赵来财时应称呼为“我那当家的”,还说什么男人的名字金贵,叫自家的女人的嘴叫了就会在社会上失去地位;不准亚玲的被子摞在赵来财的被子上面,说女人的被子比男人的脏,女人本来就是让男人骑的,被子理应摞在男人被子下面的,否则,男人出到外面就不由自主地抬不起头;不准亚玲洗衣服先洗自己的,要先洗完了赵来财的才能再洗自己的,要不,男人走不到别人的前面……一大堆怪异的规矩。说不要让男人做饭、收拾家、洗锅、洗衣服,干这些家务,这样到外面别人才能看得起,男人天生就是干大事业的……
亚玲觉得这些怪论很可笑。
亚玲自从有了孩子,已经没有了耐心慢慢改造赵来财了。她把赵来财母亲诸如上述的一类嘱托完完全全倒置过来给赵来财和他的母亲看。而赵来财又实在没有本事做所谓的大事。赵来财最近以来被亚玲改造、整治得很不舒服,他像一只馋嘴的猫,哪里有好吃的、哪里舒服,就躺在哪里。他又开始听他妈的话了。这是亚玲没有预料到的,她还以为分了家婆婆就管不到他们了。亚玲和赵来财又开始打架了。亚玲是不会被武力征服的,况且,她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这一家子人的做事方法。但是,赵来财的母亲,坚持一条她认为的至理名言: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女人就是要打,打的让她惧怕男人。于是,赵来财又按照母亲教给他的至理名言对付亚玲了。亚玲偏不相信也不遵循这一套,打就打吧,打死她也不说一句求饶的话。亚玲是从小干农活锻炼起来的,要是真正放开打,赵来财不一定能打过她。然而,自从生过孩子以后,营养不是很好,亚玲的身体虚弱多了。这大概是男女不平等的最直接原因和体现吧,女人的体力很难抵过男人。否则,在男人不听话时,女人也用拳头来征服男人,如同男人蛮不讲理用拳头征服女人一样。赵来财就坚信拳头的厉害。
这一天,地里的活还没有干完,那家常年设赌场的人家,又喊赵来财,三缺一,赵来财这就准备“上班”去了。亚玲把他堵在了门口,说什么也不许他去,赵来财便动手打了起来。手下得很重,一个耳光就把亚玲打趴在了地上。亚玲只觉得两眼发黑,耳朵嗡嗡嗡直响,差一点就要昏迷过去。亚玲强忍着,随手捞起一个小板凳,对着赵来财扔了过去。赵来财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赵来财的母亲听到了厮打叫骂声,正准备像每次一样,过来旁敲侧击火上浇点油,为儿子助助兴,没想到小跑过来一看,儿子头上鲜血直流,昏迷了过去。她被这样的情形吓坏了,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然后又猛然爬了过来,抱住了儿子的头,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快来人哪,路亚玲,这个泼妇,把我儿子打死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快来人救我儿子呀……”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她唯恐别人听不到,每一次骂路亚玲也都是这样大声地喊。这里人家住得密,一户人家离一户人家只有四五百米距离,邻里邻家早就习惯了她的喊闹,并不及时过来看热闹,因为大家知道她要闹好长时间,大家都要等到估计快收场时才出来劝一劝。而这一次,她不是像往常一样干叫,而是发自内心,真的着急了。
亚玲本来十分害怕,感觉自己打失手了,很想过去看一看赵来财的伤势如何,可是,一看到赵来财的母亲如同农村会哭丧的女人一样,歇斯底里地又哭又唱,这使亚玲十分地厌恶。但事已至此,亚玲反而冷静了,站着没动。这时赵来财的弟弟,赵发财,他仅小亚玲两岁,也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结实的大小伙子了,他听到了喊声跑了过来,看到这个情形,抡起胳膊就准备打路亚玲,拉直了声音吼道:“你把我哥怎样了?”
亚玲此刻更加冷静了,她怒喝住赵发财:“住手!你想干什么!我打死他自有我给他抵命……”赵发财被亚玲的怒斥声怔住了,准备打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亚玲忽然声音哽咽对呆住的赵发财说:“快到我里面的写字台的抽屉里有止血的药……”赵发财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拿药。
赵来财的妈,真的像儿子死了一样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说:“妈的来财呀,你好好的,妈以后再也不叫你打她了,她不是那种能打下去的女人,妈以后不管你们的事了,你愿意听她管你就听她管,你们爱谁当家就谁当家,我要是再这样管下去,不定哪一天我儿还死在她的手上……”
她质问式地哭喊道:“路亚玲呀路亚玲,我赵家人对你不薄,来财平日也很疼你,我也没有对你安啥坏心,只是看你各方面都比来财强,怕我来财将来受你的气,受你的欺负,一个男人受女人的气会让人看不起,我才叫他打你,只是想让你怕他,可你咋能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赵来财这时醒了过来,听到他妈的哭喊实在难听,便说:“妈,干啥呢,难听不难听,哭啥,我又没死……”
亚玲听到赵来财说话了,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其实,她也十分害怕、担心、难过,毕竟他们已经生活了近两年了,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虽然吵、打,但是她的心里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有了很疼他的成分。
这件事平息了以后,赵来财的母亲果然不再让赵来财打亚玲了,赵来财也的确不打亚玲了。
在穷山僻壤里,一个家庭中,婆婆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呀。
经过这件事以后,赵来财比以前好多了。亚玲用尽心思变着方法、方式改造着自己的丈夫。她一直坚定地相信着,一个家庭,只有男人有本事,男人出面做事,才是最合理的,才是受人尊敬的。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夫贵妇荣的思想,主宰着她的整个行动。亚玲鄙视着婆婆的那套关于男人的理论,而她却又无形之中遵循着婆婆的那套理论。
就这样,原本肯脚踏实地又雄心勃勃的亚玲,在半辈子苦苦努力的助夫中几乎失去了自主、独立的能力。而她的丈夫赵来财,什么也没有做成。他本来是一棵柳树,而亚玲硬是想经过她精心的培育让柳树结出苹果来,结果可想而知。等到他们过了而立之年,到了不惑之年还一事无成时,两个人似乎都忽然省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