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正月，路世忠家真的是太热闹了。路世忠在家设了几桌酒宴，是当时经济条件不错的人家过红白喜事设的那种宴——八碗一暖锅。八碗一般是：两碗猪肉、两碗羊肉、一碗丸子、一碗豆腐、一碗粉条、一碗咸菜烩肥肉片；一暖锅则是如现在的火锅。只是那个暖锅质地是铜质的，空心圆形的底座里放着几块烧过了浓烟的砟子（煤），中间是一个铜质的空心柱，如同烟囱，旁边一圈才是铜质的锅，里面烩一些猪羊排骨、鸡肉、洋芋块、豆腐、木耳、黄花、粉皮之类，其实就是大杂烩。因为锅底有火，里面的菜是热得烫嘴的。路世忠还备了一箱二锅头酒。亲朋好友们是又吃又喝，有说有笑，真是热闹、快乐极了。
在路新庄，路贤成了历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路艳玲成了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女孩子。
中国（或者不止是中国）自古以来，农民都是地位最低下、最辛苦的一个阶层，能够跳出农门的确是值得祝贺的。而那个时代农村孩子跳出农门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考学。一时间这两个孩子成了全村的话题，有羡慕的、夸奖的，也有因嫉妒而偷骂的，甚至十里八乡都在传诵，谈论着这家子的事。
而人们没有注意到，最难过的一个人——路亚玲。亚玲这一年已经十四岁了，辍学已经四年了。亚玲看到哥哥姐姐被人夸奖，受人尊敬，令人羡慕，她的心中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他们是她的哥哥姐姐，别人夸他们，她也感到荣耀；难过的是，自己与这种荣耀无缘。她要是也一直能上学，现在应该是初一的学生了。哥哥姐姐能考上，她一定也能。这一点，对于这个很有恒心，倔犟的孩子的确是可能的。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个美好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了……她常常在别人来祝贺哥哥姐姐时，一言不发地在厨房帮助妈妈干活。没有读过书的王淑珍以为她这些天干活太多太累而不高兴，也不去理她，只装作不知道。而心底纯洁、善良又细心的艳玲却深深感受到了这个妹妹的心思。
一天，艳玲对父亲说：“爸爸，您考虑一下，还是让亚玲重新入学吧，只要她愿意，她会成功的，我看到她这些天很难过。”
父亲也有这样的感觉和想法。
这天，父亲问亚玲：“亚玲，如果爸爸现在让你重新去上学，你上不上？”
亚玲问：“从几年级开始上呢？”
父亲回答：“那只能和爱玲念一级了。”
亚玲心里想：和妹妹念一级，本身就很丢人，但是如果再念高，自己肯定跟不上，因为毕竟已经荒废了这几年了。但是她不愿意说出来。这个内心和外表都十分好强、自尊的孩子，用力咬着嘴唇，半天不吭声。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她的内心正在作着激烈的斗争。最后，她终于问父亲：“爸爸，我上学，谁看管路惠呢？”
父亲说：“你要是想念，路惠现在已经不小了。这孩子被你妈和我还有你们姊妹几个给惯坏了，你们像这么大，不要说要别人看管了，都可以看管弟弟妹妹了。”说到这儿，路世忠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孩子，再将就一年可以上学了，这一年让你妈干活先领着。”
这几年，亚玲已经学会了为父母分担一部分生活负担了。在这一点上，她比哥哥姐姐都要强得多，而且，由于她干活老练，王淑珍已经把她当做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的劳力了。
王淑珍在这场家庭会议中一直没有吭声，但她心里明白，亚玲要是一上学，这个调皮的、一刻也不肯安静的路惠，她干活根本就无法带他，而且干活回来还要洗衣、做饭、喂猪、鸡、驴羊，这么多的活她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而路世忠常常忙着大队的事，在家里最多只能算个帮手。是呀，全村这么多人，他既然当着这个村官，就不能不时刻为村民着想，为村民办事。
亚玲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已经猜出了母亲的心思，于是说：“爸爸，还是算了吧，我都这么大年龄了，再跟爱玲念一级，别人会笑话的，况且，你是这么说了，可是我去念书，妈妈根本就忙不过来！”亚玲说着就哭了。
王淑珍也跟着哭了。
艳玲因为自己帮不上父母的忙，还要花钱，在亚玲这些懂事的话语中，她已经十分惭愧了，所以，也没好再作声。而路贤根本像个局外人一样，他正沉浸在成功的欢乐之中、被别人抬举的虚荣之中，而且，从骨子里，他对女孩也有如路新庄人一样的看法，他也觉得亚玲回家受苦是理所当然的，他根本体会不到妹妹的痛苦，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去体会。
也许男孩子在结婚之前，对家庭、对父母都不及女孩细心，没有女孩会承担责任，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这些概念。
路贤自顾自地看着一本什么小说，仿佛正沉浸在书中所描述的某个情节之中。
最后，路世忠想了想，觉得这个女儿性子犟，要是万一学不过爱玲（爱玲一直是年级中的第一）对她不定会是多大的打击，算了就算了吧。于是路世忠说：“那你自个儿看吧。”
这样，亚玲就彻底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成了父母得力的帮手。
亚玲很聪明，很能吃苦，什么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它一点也不会偏袒不得不放弃自己理想的人，它使这些人一步走错，步步踩空，它使得这些人不得不相信所谓的命运。等待着路亚玲的正是这样的命运。
就这样，转眼又过了两年，爱玲也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离家二十多里地的初中，成了一名住校生。
路世忠的这个三女儿，没有大女儿的开朗、洒脱、自信，也没有二女儿的大胆、泼辣、勇敢。这个孩子在性格上叫人不好界定，路世忠夫妇对她简直有些无所适从。
她既十分的胆小，又过分的自尊、好强，在某些事情上又十分偏执。路世忠夫妇记不得她从啥时候起变成了这个样子。小时候她虽然很敏感，但是那时候性格还是开朗的。现在，她老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而且，胆子小极了——怕鸡、怕狗、怕猪、怕羊、怕驴，甚至怕家中那只温顺的大花猫，怕地下跑的一条小毛虫虫，怕农家院里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稍有惊吓，便会脸色惨白，头上冒冷汗，接着就会哭。因为这样，她不知挨过路世忠和王淑珍多少骂，真是让他们恨铁不成钢呀。更有意思的是，自从有了路惠后，她更爱哭了。比她仅大三岁的二姐亚玲逗她让她哭，她便会眼泪汪汪很伤心地哭起来，让她不要哭了，她也便能立即停止了哭泣。还有调皮的路惠，虽然小她五岁，但也时常惹哭她。全家人对她的爱哭都有些烦，对她的胆小和过分的自尊都有些怕。仿佛她是所有有生命东西中最胆小的一个，心灵最脆弱的一个，别人无意间的一句话，如果她感觉伤到了她，就会伤心地哭好久。
路贤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学业的颇有成就，渐渐不再殴打妹妹们了。他很偏爱那个有些无法无天的弟弟路惠，甚至舍不得骂他，但对妹妹们可就不一样了，哥哥现在骂人很有水平。不过，他现在大多时间在外上学，相聚的日子很少。在一起时，爱玲还是防着他、躲着他，生怕惹了他而遭到讽骂。但是，要来的总是躲不过的，哥哥经常带着讥讽式的笑说爱玲，戏称她为“多余”、“可怜虫”。他说：“爱玲，你听哥哥对你说，按计划生育本来咱家就没有你，所以，你在我们家是多余。”他这么说，让爱玲感觉到她仿佛不是路家人，这里也不是她的家，她只是被暂时寄存在这里。接着路贤又说：“说你是可怜虫呢，是因为我们都比你大，指挥你干活你不能不听，而且，想打你也能打。哈哈，你二姐一声就可以把你喊哭。路惠倒是比你小，但是他是男娃儿，也敢打你，你不是经常被他打哭吗？”路贤换了一种同情的口气说：“你本来还可以打打鸡、骂骂狗出出气，可是你又怕它们，你怕这怕那，胆小如鼠，你说你可怜不可怜？”“还有，你看那戏上演的常常都是三女子最穷，古朝上讲，三女婿拜丈人不是也穷得没什么礼物拿吗？唯有一个王宝钏，还在寒窑苦守了十八年……”
路贤的鸿篇大论还没有发表完，王淑珍笑着说：“你呀，照这样下去，将来找个婆家，婆婆厉害一点，我看你眼泪还把鼻子推塌呢！”
路世忠有些厌烦地说：“我真的是白疼这孩子了，小时候那么聪明伶俐，越大越傻了，你一天到晚到底怕什么，眼泪又那么多！”
路惠冲着她做鬼脸，亚玲盯着她涨红的脸和又快要流下来的眼泪呵呵呵地笑。只有大姐艳玲似乎是懂她的心思，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躲开。
爱玲躲出去后，就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哭。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在心中默默地发誓，将来，有那么一天，她一定要做一件让他们想不到的惊心动魄的事情给他们看看。但是，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胆小，为什么爱哭，而且她分明很害怕、很伤心、很难过、很孤独。
那么，那个三岁前聪明好动、活泼可爱的爱玲哪里去了呢？也许是哥哥那次殴打吓坏了她？也许是弟弟的出生改变了她？谁知道呢。总之，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在她心里，对别人有着明显的排斥和距离感。尽管，别人不经意并不能发现她的孤僻，但是，她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
然而，这孩子天生聪颖、好学，学习成绩也是出奇得好。这大概也与家庭、与哥哥姐姐的影响有关吧。尤其是她的作文，每次老师都要把它作为范文，念给班上的同学听。她现在虽然有些少言寡语，但她的内心是活跃的，她的表达能力是相当强的，只不过，她觉得自己不被重视，没有被关爱，没有安全感，总受到伤害，因此而失去了表达的欲望。
在爱玲上初二这一年，路贤和艳玲同时参加了工作。路贤分到了本县的土地管理局。艳玲分到了本县的第二中学，成了一名语文教师。
路世忠的经济不像过去那样紧张了。亚玲今年正好十八岁。十八岁，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亚玲也的确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秀逸。她身材很好，不胖不瘦，两腿修长，前胸饱满，脸色红润，周身散发着青春的光芒，弯弯的浓眉下，是一双美丽而且饱含着热情的大眼睛，高高的、笔直的鼻梁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嘴，一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很吸引人；一根很粗、很黑、散发着亮丽光芒的长辫子，高高地扎在脑后，走起路来，辫子上下摆动，更显得精干。用现代流行的话说，她真是一位美少女。来说媒的人几乎要踏破路世忠家的门槛了。但亚玲不想结婚，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并且相信自己肯定能干出点什么。
这几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已经吹拂到了这里，农村的经济开始搞活了。这一年，公社改为了乡镇，大队改称为行政村了。路新庄大队改称为路新庄村，路世忠由大队支书改称为村支部书记。荒地允许承包。亚玲一心想承包路新庄村北的那块荒沙地植树造林。
这地方在毛乌素沙漠边缘，每年尤其一到春秋风沙更大，飞沙走石，黄沙飞奔着，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夏天、冬天也少不了刮风、飘沙。人们戏称这里是：“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一天进嘴二两土，白天不够夜里补。”
黄沙还不住地吞噬着良田，一日日逼近路新庄村，作为支部书记的路世忠，不住地动脑筋想怎样与黄沙作斗争。他动员大家种草、种树，种沙柳、红柳、苜蓿、高秆子植物，如沙打旺，收到了一些效果。路世忠这个真正刚正不阿的老党员在路新庄乃至所在的这个乡镇都很有威望。他头脑灵活，办事负责、公道。多少年来，他为村中办了很多的实事，今年，又争取了项目给村上拉上了电。从此，路新庄人告别了点煤油灯的历史。虽然这一切离不开国家政策的支持，但村中的领导也是相当重要的，邻近的几个村子就都没有拉上电。
看看村北那些绿油油的苜蓿、沙打旺，那些沙柳、红柳，再看看村中那所刚建成不久的小学校，看看这明亮亮的电灯，谁又能知道这一切花费了路世忠多少的心血！然而，亚玲要承包荒沙滩植树造林还是难住了路世忠。他深深知道，那要受多大的苦，要有多大的财力，还要有魄力、有能力。
路世忠还不能完全肯定亚玲的能力，他很明白，女儿生性好强，但是毕竟文化程度太低，能否扛得起这副重担，还是个问题。做这事会很辛苦，见利也很慢。有句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足以说明种树的见利之慢之远，至少是种树的这一代人一时是得不到利的。他没能供亚玲读书，现在心中已经很不是滋味了，再把女儿推到这个艰难境地，他于心不忍。思虑再三他没有答应亚玲的请求。路世忠想，干事业是要凭着一腔热血和执著去干的，但是，不可蛮干、傻干，知识和头脑是很重要的。这是60年代的高中生路世忠这些年的体会。后来，在全体村民大会上，路世忠将这块土地承包给了一个高考落榜的小伙子。
小伙子热情了那么几天，便偃旗息鼓了。因为那不是一块肥肉，那是一块硬骨头，得啃！路世忠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亚玲要是个男娃该多好。在这个路新庄村，恐怕除了亚玲肯下苦实干，再没有这样的人才了。路世忠不仅仅是世俗的，他很精明，毕竟男女有别，女人要干出一番事业比男人难得多，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也不是凭哪个人哪一种思想就能解决的问题。
而亚玲，在这一年冬天出嫁了，嫁到了一个离路新庄十来里路程、表面上看上去是一户殷实的人家。说殷实，是因为他家有五间起脊房，显赫地立在村子西头。相比之下路世忠家几年前的一倾水房子已经又落后了。
这个男孩赵来财，看起来十分慢善——高高的个子，端正的五官，一声不语，有些呆板的神情。路世忠和王淑珍都认为亚玲太好强，脾气又不好，怕找个灵活精干的过门后挨打受气，于是他们连逼带哄把年仅十八岁的亚玲嫁给了年仅十九岁的赵来财。
亚玲起初是不同意的。她还小，根本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她有一股子魄力，有些男孩子的性格，还想干一些事，有一种盲目的事业心。她没有仔细看过赵来财，也没有想过和这一家子人怎样相处，她只是完任务式地依当地的风俗到赵来财家看了看，在与父母几次哭闹无效中，答应了这桩婚事。他们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懂得啥叫爱情。这正如把闻果香和吃果肉比作恋爱和结婚，那么，真正恋爱的婚姻是先闻到了果香，才被诱惑吃到了果子；而婚后的恋爱则是先吃到了果子，后闻到了香味。虽然都经历了闻和吃，但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亚玲的婚姻正是后者。其实在贫穷落后的地方，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何为爱情、何为恋爱，甚至一辈子都没能体验到男女之间那种美妙的情感，他们只知道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只是生活，生出许多的活让自己干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