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在爱玲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爱玲的神情让杨飞十分难过。他现在不能给予她什么,除了心中那份对她的爱,他什么也没有。许多的事情又不是他说了算。况且,他的思想也飘忽飘忽的没有定势,他的心也很疲惫,也很累。干脆不提及这些烦人的事也罢。
有人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它可以医治好心灵中的伤痕。然而,时间同样会扑灭心中的热情,更残酷的是:它还能让心死去……
杨飞回到家中,父母的攻势开始了。这天晚饭过后,父亲和母亲对杨飞说:“晚上我们有话要对你说。”
杨飞“嗯”了一声,独自走到屋后的山顶坐着。他不再对父母因他的事抱有什么乐观的想法。他知道,他们无非是不想花钱就娶到爱玲而已。然而,如果这样,这世俗不仅伤着爱玲,同样会伤着他杨飞,他肯定会落个有本事骗人的名声。父母知道他的个性,他们会做所谓的“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然后说出一大堆道理,做出无数解决事情的方案,把他所要的结果孤立起来。他会在世俗面前,在钱和情面前,在俗事中,纠缠。他知道,他们晚上肯定是对他猛烈的攻击,但愿不要太伤自尊。
杨飞看着天上的云彩,说:“不不不,我不要!”他不要什么?不要按他们设计的路去走?不要动摇自己的信念?还是不要别的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天黑尽时,他才回来。推开小部子的门,看到父母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母亲竟然对着他很温暖地笑了一下说:“你想去上学吗?你二姨儿子自费上了一个医学院,你如果也愿意上,下学期我们想办法让你也去上。”
杨飞听了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
父亲又说:“要么今年招兵你去当兵吧,你不是一直想当兵吗?”
杨飞还是不语,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这些表现形式在他平时所感受的情理之外。
母亲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说:“你同不同意倒是说句话,你握紧拳头叫人猜,谁能猜着你的心思!”
杨飞还是不语,心想:“你们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们这是在逼我!”
父亲说:“我知道你放不下路爱玲那丫头,那你就让她等上你几年。”
母亲急切地接过话说:“那种女人会等上你几年?怕是半年也等不住!”
杨飞终于憋不住了,说:“你们为我设计的一切都很好,但你们的目的无非就是阻止我们结婚!妈,她到底哪一点不如你愿了?”
母亲说:“你能不花钱把她领回来吗?她一无长相,二无体格,三无本事。你说,你能让她跟你回到一线崾种地,侍候你爷爷奶奶?你可是你爷爷奶奶拉扯大的,你应该侍候他们,等他们两个老人去了,你爱到哪儿到哪,我不会阻拦你,这不行吗?”
杨飞哽咽着说:“是的,我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可是,我也有爸爸妈妈呀,这原本是我爸爸妈妈的责任……”杨飞觉得这样说出的话有些重了,接着又转换话题说:“不是因为爱玲,是我想趁着年轻到外面闯闯,在咱这里待上几年就走不出去了……妈,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健康,等他们生活不能自理了,把他们接到这里来。”
因为有杨振业在,刘三杏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又转换话题说:“我总不能把儿子养了这么大,白拉扯了,被个丫头哄走了。”
杨振业听明白了杨飞的话。是呀,养育儿子原本是他们的责任,赡养老人也是他们应尽的义务。他们如今的作为,是把杨飞当做一个萝卜,从两头全切了。不过,他还是为儿子的思想震惊,这小子厉害着呢!杨振业于是便说:“你也长大了,我看你对有些事情的考虑比我们还要透彻,但是关于你自己的事,我想你也能够想明白,那丫头真的不适合进咱家的门。你妈说的也有道理,咱不能落个鸡飞蛋打。咱这里苦重,她那么文弱,能干啥呀?咱农民出身,你现在到外面也是打工,她还是帮不上你啥。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明天先回你爷爷奶奶那里,把最近要干的农活干了,这事你先考虑一下再说。你去睡吧。”
今天的谈话是杨飞长这么大,父亲和母亲对他最温柔最和善的一次,虽然谈话的内容让他难过,但这种态度让他温暖。莫名其妙,他的内心很舒服。
半年来苦不堪言的漂泊,他们并没有去谈情说爱。他和爱玲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心灵默契,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而对于这一切,他现在还不太明白。半年来漂泊所受的苦难,使他现在忽然珍惜起了家中的这种踏实和安全。关于对爱玲的感情,此刻并没有让他因为热烈和思念而不安。那份情,此刻似乎忽然变得淡淡的,不会对他的现在造成多少伤痛。
杨飞回去后,爱玲忽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有句话叫“眼不见,心不烦”,是这样吗?她的心这几日忽然静了下来,所有的往事似乎都忽然离她很远很远。她不再去计较父母及亲人的脸色、眼神,也不再刻意去听别人的议论。她像是刚刚打完一场恶战归来的士兵,需要安静的休息。
这几日她吃得很甜,睡得很香,机械地干着父母指给她的活。闲了便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父母的叹息她全不在乎。她在享受什么?家的温暖、安全?活着的简单吗?
在这期间,艳玲和亚玲来过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一些事,可爱玲仿佛是弱智了一样,似乎根本就听不懂她们的话,如果问得急了,她便对她们说:“请不要烦我了,我不想想问题,让我安安静静、简简单单活几天吧。”
亲人听了她这话,越把心悬了起来,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再问她什么,她一句也不肯说,只是叫别人不要来烦她。她到底要干什么?酝酿着什么?
大家都想多了。其实爱玲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家很安全、很温暖、很好!她甚至想顺其自然,谁爱把她怎样就怎样吧。她忽然变得在别人看来麻木、迟钝,对一切刺激似乎都毫无反应或者是无所谓,这不像是她了。
爸妈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很怕她想不开。但是,他们总不能去求杨家人来娶他们的女儿吧。
这样,似乎一切都是很平静。过了半个月,又过了半个月。
这天中午,哥哥路贤和嫂子郝艳梅带着他们的女儿回来了。
嫂子对她说话是开门见山,入木三分。她说:“爱玲呀,杨家人有一个多月大小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了,是不是他们不想要你了?那个杨飞对你到底如何?他们要是再不来,嫂子在城里给你找一个好的。就说头婚没了,二婚里面咱还挑一个呢!他杨家人以为自己是谁呢,还把咱们拿住了!唉,也怪你自个没主意,不自重……”
爱玲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头脑却像在沉睡中被惊醒。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哥哥弟弟的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哪里呢?她不可能、不可以在这里如这般美好、清心寡欲地永久地待下去。“二婚?”嫂子她怎敢说出口!可怜的人呀,她还不知道在某些人的眼中,或者在世俗中,她比离过婚的女人还要被人看不起!爱情?爱情是什么?在别人眼中又算得什么!
爱玲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大概是因为过于气愤和激动还夹杂着害怕,终于她疯了似的,气急败坏地说:“嫂子,谢谢你的好心好意,请你不要为我担心,杨飞过几天就来。”
郝艳梅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似乎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吗,一个月没有音信了,看把爸爸妈妈还有你哥给愁的。”
母亲看到爱玲如此神情,很心疼,也十分难过。她似乎是在对郝艳梅又似乎是对自己说:“我们大家都很关心这事,我们全都应该保护她,不要刺激她了,她自己会慢慢想明白的。”
这时,爱玲的小侄女哭喊着不知道要什么。郝艳梅弯腰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说:“你要是不听话,将来长大敢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我抽了你的筋!我活埋了你!”这分明是骂爱玲、骂婆婆。大家都不吭声,只有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在整个屋子中回荡。
下午,路贤和郝艳梅不准备回去了。看来,哥哥和嫂嫂是想等到晚上讨论她这事了。
爱玲推出自行车对母亲说:“妈,我去我二姐家。”说完,并不等母亲答应,就骑自行车走了。
路贤气坏了。不要说是父亲,就他路贤如今在社会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下贱的妹妹!
由于爱玲走了,他们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于是,天快黑了时,路贤一家骑摩托车也回去了。
那么,杨飞到底怎么回事呢?杨飞的心被父亲、母亲的话扰乱了。毕竟,军旅生活是他从小的向往,要是父母真的肯让他去当兵,他将会在部队里好好干一辈子,那是他的理想,一旦步入,他将会为之奋斗一生的。这不能不使他心动。
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思考。如果父母果然能言而有信,让他去当兵,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男人本来就应该以事业为重。
可是,爱玲怎么办?再反过来想,这只是父母要拆散他们的一条计谋,不一定真的会让他去。即使是真的让他去,他能让爱玲等他三年吗?他确信,自己如果真的能够出去,是绝对不会再回来的。爱玲会好好待在家中吗?她的家人会设身处地为她而想、容纳她、保护她吗?她家人又不了解他,他们能相信他对爱玲的爱会始终如一吗?他们不会有爱玲的耐心的,他们也绝对不允许爱玲有那份耐心的。那么,他把她偷着娶回来吗(因为当兵是需要未婚的)?母亲是不会善待她的,甚至奶奶也不会。她们会逼迫她变坏,或者干脆把她折磨死。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了,难道苦难对她没有头了吗?啊,爱玲,我该怎么办呢?无数次,杨飞爬上山顶,对着星星和月亮这样呼唤。
这天夜里,他依旧在这一个月以来无数次地重复着毫无结果的思虑中睡着了。他梦到自己又坐在那座山顶,忽然,他旁边长出了两片绿叶,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地长大、长大,最后竟然开出一朵美丽的花……他乐盈盈地看着它,心情愉快极了,却不料忽然狂风大作,刹那间天昏地暗,小花开始摇曳,像是有一只魔鬼的手就要将小花连根拔起。他似乎是出于本能地护住小花,同时整个心身似乎就要开始与狂风作战。他大喊一声……
这声大喊,他醒了。醒来后浑身是汗水。他从来不相信迷信,更别说梦了。但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将这个梦和爱玲联系了起来。它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知道,这种思想似乎不是来自他的心灵,而是来自天国。
他忽然非常非常思念爱玲。这么多天了,没有他的消息,她在怎样过呀!在婚姻这件事情上,爱玲曾和他讨论过,他俩都认为女方是处于被动的。那么,他怎么能这么久不去管她呢?杨飞想着想着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计划着,爷爷让他套牲口把那几块地耕了,等过几天要种荞麦。他合计一下,再有三天就干完了,干完了他就去和父亲母亲说,就去找爱玲。
早上起来,他忽然着急得连三天也等不住了。他又请别人套了两对牲口,说他以后再帮他们干。这样,一个上午就把地全耕完了。
中午吃饭时,杨飞对爷爷奶奶说,下午他要到父亲那里,明天他准备去爱玲家。爷爷奶奶都没有吭声。吃完饭,爷爷把杨飞叫到窑外头,他这是让杨飞避开奶奶。
杨飞正想给爷爷说他昨晚上梦见的那个情景。爷爷会解梦,或许能给他说说这梦的吉凶,好让他不致于像现在这样心慌。可是他还没有开口,爷爷就先说了:“爷爷这些天怎么听不到你提那个丫头了?杨飞呀,爷爷想对你说,你现在长大了,成了男子汉了,你可千万不能做什么亏心事……男子汉做事要负责任,要有始有终,要拿得起,放得下,你说呢?爷爷看你今天急匆匆的,爷爷很高兴,你是该这样的。我那天和你爸爸也说了,他也没有啥意见,我和你爸爸都认为那丫头无论哪一方面和你都是相配的。”
“终于有人肯定爱玲了。”杨飞忽然有些感动。“爷爷真好!”他想。
来到父母这里,杨飞局促不安,可是,第二天没有开往县城的班车,杨飞急得就想步行去。
父亲问他:“你打算给人家路家怎么交代?”
杨飞说:“等我见到爱玲再说吧。”是呀,这话现在虽然只是为了搪塞父亲,可是,这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过于突然,它根本不会按着你想要的轨迹发展。
杨振业说:“你要是不好说,我明天和你一块去,我跟他们说。”
真是“知子莫若父”,无论父子间有着多深的隔阂,儿子心中想要的,父亲其实还是知道的,虽然谁也没有明说。杨振业确信,杨飞在当兵和爱玲之间,会选择前者。人类热烈的感情毕竟存在的时间太短,平淡的日子很长。对于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的杨振业来说,感情在他的概念里就像是一顿美餐。他认为儿子决不会为了一顿美餐而放弃心中的向往。
第二天,杨飞很早就起来了,他把车子整了整就和父亲上路了。
其实,杨飞的心中并没有父亲想象的那么现实,现实得近于简单。爱玲和当兵,此刻在他心中的天平是持平的。也许,他所等待的只是爱玲的一句话。隐隐之中,他感觉到爱玲会支持他,他所担心的不是爱玲的反对,而是路家人的反对。那么,真正等待他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灵?要是杨飞再迟来一天(不要说是三天),他和爱玲的命运都将会是另一种样子了,他们的缘分也许就到了尽头,而且他们会因一时冲动而扼杀一个小生命,可是,偏偏他来的正是时候。
爱玲那天到二姐家后,就病了,而且是一天比一天重。她浑身无力,几乎吃不进一口饭,而且不住地呕吐。爱玲以为自己病了,是愁病了或者是气病了。但二姐亚玲的心中却十分不安。妊娠反应她曾经有过,爱玲的症状和那非常相似。这可把亚玲急坏了,但在没有确诊之前,她又不好给妹妹说明。她只好骑自行车带着爱玲到了大姐艳玲家。
亚玲把她的担心告诉了大姐艳玲,艳玲一听也急了,怎么办呢?现在,先得确诊一下。正好离艳玲家不远有个门诊,私人开的。这是个老中医,把喜脉把得最准。于是她们两个带爱玲去了那儿。艳玲提前告诉那位老中医让他不要把事情告诉病人。把完脉后,老中医点头笑了笑。艳玲明白了,她让亚玲先带爱玲回去,说她买点药后面回去。亚玲也明白了,她们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爱玲已经十分虚弱了,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进一点东西,就是一个好人也要病倒了。她回到大姐家就昏昏迷迷睡着了。
艳玲问了老中医一些情况,老中医又开了一瓶液体,让给爱玲输上。她的反应太强烈了,已经有些发低烧了,再不给输上点营养,恐怕要虚脱了。
看着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输入昏睡着的爱玲的体内,亚玲和艳玲哭了。这该怎么办呢?艳玲和亚玲一时没了主意。
亚玲说:“这么大的事得告诉爸爸妈妈。”
艳玲说:“可是,爸妈能否承受得了?”
亚玲说:“啥事不要落在哪个人的头上,落上就得承受。她出走比这事大,爸妈不是一样都承受了吗?”
艳玲说:“这事比那事大。”
亚玲说:“要不咱先告诉哥哥。”
艳玲说:“还是先不要告诉哥哥,告诉哥哥又能这样!”
亚玲说:“要不,咱俩做主给她做掉算了。”
艳玲说:“哪有这么简单,先不说咱爱玲,万一杨飞要这个孩子,咱们不是成了乱杀小生命的罪魁祸首了吗?不管怎样说,现在那也是一条小生命。”
亚玲说:“对了,咱等爱玲醒来先问问她吧。”
艳玲说:“她受了那么多罪,虽然每个人都认为她不对,但是我觉得她很可怜,真不忍心再看到她受罪了……”
亚玲说:“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她,看她自己的意思,然后再决定告诉爸妈和哥哥吧。”
艳玲思索了一会儿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