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说这么个话都不行了？了不得，了不得！我看将来过门了，就准备侍候老婆了。”
杨飞感到她们在场让爱玲十分难堪，于是干脆下了逐客令：“嫂子们，请回去忙你们的事吧，我要吃饭了，有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咽不下去。”
“我们能看羞你？护着你的新媳妇吧？！”说是这么说着，可年轻的女人们还是识趣地嘻嘻哈哈笑着走了。
爱玲感激地看着杨飞，但她的心，此刻却有着一种冰凉冰凉的痛。她生活在那个空间，总是要矮着别人一头呢？在家中，她是姊妹中最无能的一个；在这里，她茶饭不会，针线不会，农活不会，就连和别人开个玩笑都不会……到底哪里才会让她提起的心、吊起的胆放下，坦然地生活呢？
她只吃了一点儿饭，不只是因为刚才她们的“品评”，而是她想要认真地思考，她该如何走自己人生的路。但是，这事能全由着她吗？
晚上，爷爷继续给她讲故事，还讲了许多生活中的趣事和传闻，讲他年轻时的事。说那时人都穷，他们常常赶牲口去盐湖驮盐，卖到邻县，换取一点粮食。爷爷说那时交通条件很差，他们赶着牲口走一百多里路去驮盐。盐湖周围的人家，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有盐（这大概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吧）。他们从那地方便宜一些买回，这也是政策不允许的。他们常常是中午赶着牲口从这地方出发，大半夜到盐湖，买好了赶紧往回返，第二天中午回到家。在这期间，从家里走时吃一顿饭背上一点干粮和水，走到路上看到牲口驮着东西比人累，往往是人吃一半给牲口吃一半。
爷爷说：“那时候人穷呀，现在的年轻人享福多了。”爱玲觉得爷爷的事真的很像故事。现在这地方依然落后，缺水，没电，交通闭塞。可是，爷爷说起来居然带着一种满足和幸福的口气。看来，社会的确是向前发展了，只有像爷爷自身经历了才能体会得更深。
爷爷又讲：“你可别看咱这地方穷，其实咱这地方被周王的金口玉牙、一诺千金给压住了。说是在商朝时，这里是一座王城。”接着爷爷又插句话，对爱玲说：“明天你上垴畔看看，王城遗址还隐约可见。有一年呀，发大水，水不住往上涨。可是水长一尺，山也就跟着长一尺，越长越高。周王害怕了，他就斩断了龙脉，同时也就斩去了这里人的仕途发展。他这一斩呀，斩去了这里三斗六升菜子那么多的官。所以，从商朝到现在，这里做官的很少。所以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穷。”
爱玲问：“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那周王为什么就要斩断龙脉呢？”
杨飞说：“你这不是为难爷爷嘛！爷爷当时也不在。”
爷爷笑了，说：“你还真把爷爷难住了，几千年传到这里就没了。”
爱玲心里十分难过，难过那条被斩断的龙脉。
爷爷这几天兴致非常高，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慈祥样。但是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非常严厉的，很少露出笑脸。这大概是人生经历了太多事情，老了的时候把许多事情都看开了，坦然了吧。也或许是老人孩子隔代反而没有了代沟，容易沟通。老人和孩子在一起，往往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淳朴吧。总之，爱玲觉得爷爷很好，她很喜欢听爷爷眉飞色舞地神侃，听爷爷讲故事。而爷爷也很乐意给她讲。
这天夜里，听到了别人的熟睡声，爱玲想：“明天我该回去了，我和杨飞的事情到底会怎样，我不知道，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这些事情。我很累了，我的心也很累了。我需要静心在某个环境里独自待一段时间。我冲动的感情，盲目的头脑，不能再伤到别人了……”想着想着就觉得身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然摸着了一个胖胖大大的虱子。虽然夜很黑很深，但捏在手指间能感觉到。爱玲爬起来，点着灯，细细地看着这个好多年没有见过的东西。
杨飞睡意很浓地咕哝：“爱玲，又犯什么神经？”
爷爷奶奶全醒了，问：“你在看什么？”
爱玲说：“奶奶，你养着这么大的宠物呀！”
奶奶说：“不是我的，大概是你爷爷的跑过来了。”
于是，奶奶和爷爷你一言我一语为这个东西的来源吵了起来。
爱玲把这个虱子放在灯芯上，就听“啪”的一声脆响，爱玲觉得她的心也被炸裂了一个小口子……
她吹灭了灯，心里却难受得无论如何睡不着。
早晨，她又一次爬上垴畔，极目远望，看到了爷爷说的那座王城遗址，看到了一座大山被劈开似的那个裂口，那是那个周王斩断的龙脉吗？不能把它再连起来了吗？啊，那么高的山，怎么连呀。再说了，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罢了，她不是考古学家，只是对这非常感兴趣而已。凄美的传说牵动了她的心，她于是笑自己太傻，傻到了竟然有一刻想穿越几千年的历史，去寻找那古老传说的源头。她摇了摇头，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
她开始看农家和农家窑洞顶上的烟囱。她发现奶奶垴畔底下还住着一家子人，住在半沟沟中；奶奶旁边的那个半山腰上，还有一家子人。这些人家仿佛是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冷不丁就会在哪个旮旯里出现一户。
爱玲又爬到窑顶奶奶家那个砌起来的烟囱向里看，里面很大，足能使两个人并排下去。这烟囱大概是从窑洞底下用人一点一点一直向上挖上来的。这“原始”部落，原始的劳作，落后的是自然环境？还是人的头脑？
就听奶奶在底下冲着她喊：“下来，别摔着，女人怎么那么匪！老爬上窑顶干什么！”声音之中充满着不满。
爱玲赶紧往下走，心里想：“远古的家教就要开始了吗？”
爱玲回到窑洞内，奶奶已经烧好了洗脸水。
奶奶很不高兴地说：“前院那家那个傻儿子说了个哑巴媳妇，早上起来还知道给她奶奶烧洗脸水呢。你早上起来连洗脸水也不知道给奶奶烧。”
昨天那些女人的言语在奶奶身上发挥了作用。
爱玲的心紧绷了一下。按理说是该帮助奶奶干一些活的，因为她的确很老了。即使她将来做不了她的孙媳妇，尊老爱幼的观念在她的心中还是有的。可是，那灶火处太黑了，她要干就得先点上灯。也许，不该找什么理由，总之她没有干。
杨飞还没有起床，他翻身爬在被筒里说：“奶奶，还没过门呢，你就准备操练呀！”
奶奶瞪了杨飞一眼，顺手拿起一个空簸箕，颠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出去了。
爱玲对杨飞说：“别瞎开玩笑，快起来。今天早上我给爷爷奶奶熬一顿稀饭，吃完饭，咱到乡上去，我明天要回去。”
爷爷听了后，也从被筒中爬起来，说：“再住几天，爷爷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说不定你以后要一直生活在这里，才住了两天就想家了吗？”
爱玲冲着爷爷调皮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您的故事我很爱听，也许以后有时间我还要您给我讲呢。”
“一定要走吗？”爷爷问。
“是的。”爱玲回答。
“那我赶驴送你，骑驴比走路省人。”爷爷又说。
“不用了，我能走动。再说您不是还要放羊吗？”
“轮到别人了。”
奶奶端着半簸箕干羊粪倒在灶火门口，说：“嫌奶奶说你了？”
爱玲急忙说：“不是的，我昨天就定好了。”
吃过饭，爷爷和奶奶像两个争抢着要跟大人串亲戚的小孩子，都要去送爱玲，谁也不肯让步。最后，只好大家动手喂好了猪狗，爷爷又借了别人家的一头驴，决定两人都走。
奶奶骑在驴身上，坐得稳稳的，端端的，仿佛就坐在自家的炕头。
爱玲说什么也不肯骑。她本来就怕牲口，怎么敢骑在它的背上呢？但爷爷奶奶说什么也要让她骑。最后，爷爷牵着驴，让杨飞硬把爱玲抱到驴背上。爷爷让杨飞给爱玲牵着驴。
爱玲爬在驴身上，吓得不敢直起腰。这哪是他们关心她，简直是在折磨她。爱玲爬在驴身上直流眼泪，爷爷奶奶、杨飞都在笑她。是呀，他们哪里会感受到她的恐惧？杨飞若能感受到她的那种摧毁心灵的恐惧，肯定会不顾一切，哪怕是背着她也不会强迫她骑在驴身上。可惜，每个人自己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别人无论如何疼爱你、关心你，但是有些感受是无法共享的。
就这样一路的恐惧，一路的折磨，终于来到了杨飞父母这里。
爱玲心的疲惫还有身体的劳累，比她步行所受的苦要厉害得多。不过，时间却不长，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要是让爱玲步行，至少要用两倍的时间。
父亲和母亲都在，见到他们和两位老人一样是不冷不热的表情。
他们刚进门一会儿，就有三三两两的男人和女人来买东西。其实，他们是专门来看爱玲的。
有个男人大大咧咧进门就嚷：“听说杨飞领回一个会喝酒的女人，让咱也见识见识。”
爱玲听到这话心中一阵痉挛，要来的还是来了。
奶奶扭头问：“你会喝酒？”
爱玲一急，说：“不是，那天我太渴了。”
母亲接过话似笑非笑、怪声怪气地说：“渴了？拿酒解渴？不能忍一忍吗？你听听看外面都传成啥了！”
爱玲多么希望杨飞给他们解释一下，给她一个台阶下。但杨飞一改往日在奶奶爷爷面前的神态，沉默不语，木讷的脸毫无表情，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几个女人拿着鞋垫嘻嘻哈哈进来了，一进门就笑着嚷：“看这家子人偷偷地领回个媳妇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大地方人。”
那些人的目光，有的赤裸裸地直刺过来，把爱玲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一遍；有的则目光闪烁，仿佛是不好意思看，或者是不怀好意地看。但是，无论哪种目光，哪种话语，对于爱玲来说，都是带刺的锋芒，直刺得她的心不住地痉挛、滴血。她躲在奶奶后面，像只受伤的小鹿。
中午，母亲做的是手擀面。爱玲坐在灶火前的小凳子上烧火，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来看她。有几个小孩子，从她到这里就一直跟着看。她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仿佛她是一块吸铁石，他们是小铁屑。爱玲低着头看着灶火，心中默默地问：“我这是在受审判吗？这里是人间地狱吗？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了吗？”
这段时间真的是太难熬了。羞涩、耻辱、下贱……仿佛许多张嘴在爱玲的耳边这样喊，她感到有些支撑不住，觉得自己是站在寒冬的夜空下，昏暗、阴冷。她离开了人间了吗？已经被打进了地狱的第二层了吗？她觉得自己就是在寒风中飘荡。怎么？我在人间就已经开始受这样的酷刑了吗？
吃饭时，大家都默不作声。爱玲明显感觉到这两代人关系的紧张及不和谐。
爷爷问杨振业：“这两个娃娃的事你准备咋办？”
杨振业半天不语，最后哼哼唧唧地说：“再说吧。”
爷爷又说：“丫头说明天要回去了。”
“回去吧。”杨振业说。
爷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张却没再说什么话。
吃过饭，爷爷和奶奶又争执起来。奶奶一定要等明天送走爱玲再回去，爱玲也死活不让奶奶回去。那么，爷爷就得回去喂家中那么多张等着吃的嘴。爷爷又不放心明天奶奶一个人骑驴回去，最后谈好了，明天早上，爷爷来接奶奶。
爱玲忽然很羡慕爷爷和奶奶。他们过了这么一辈子，真的很长，如果时间像她现在这样子难过，一辈子真太不容易了。而爷爷如今还像保护小孩子一样保护着奶奶。不过，听杨飞说，爷爷年轻时对奶奶并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唉，什么时候有个人知热知冷疼爱着、保护着，就是幸福。
这天下午时间真的很长很长，怎么也等不到天黑。杨飞和爱玲还有奶奶吃完饭就坐在厨房后面的那间房子里。刘三杏和杨振业在小卖部，谁也没有过来。爱玲多么希望杨飞去问问他们，好让她回去给自己家里有个交代。但杨飞始终没有过去，奶奶也不过去。奶奶东拉西扯和杨飞、爱玲闲聊着。
这一夜，爱玲躺在奶奶身边，盼着天快些亮。她要回去，回家去。她不想去想事情的结局，也不想再去过问。
家也会有风有浪，但不会掀翻她生命的小舟；家对她也有刀光剑影，但只是要削去她错长的枝条。这里不是。这里是狂风大浪要淹没生命的小舟，然后归于平静；这里要的是一棵小树的生命，不在乎它将来是否会长成栋梁，也不在乎它如今的夭折。
天还没有亮，爱玲就起来了。还要走四十里的山路去赶十一点去城里的车。奶奶起来架着火做了点酸汤削荞面。
爱玲今天不再那么怯懦，她那急匆匆的神态和行动反而显出一种刚强来。
杨飞说：“我去送你吧。”
爱玲说：“你还是听他们的安排吧，我还能找上回家的路。”
奶奶说：“送去，送去，送到她家你再回来。”
父母的房门还没有打开。不管怎么说，总得给他们打个招呼。爱玲的行色匆匆感染了奶奶。奶奶走过去敲了敲门，说：“丫头要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的门开了。杨振业走过来，说：“再有四个小时就发车了，这丫头步行恐怕赶不上车了，等一会儿我开车把她送到那里。”
奶奶说：“送送吧，让杨飞把她送到家。”
杨振业“嗯”了一声。奶奶给杨振业盛了一碗面。
刘三杏过了一会梳洗得很干净过来了。
杨飞发现母亲眼睛有点肿。他知道，父亲和母亲昨晚肯定又吵架了。
大家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一切都很平静。
杨振业吃完饭发动了车。爱玲很坦然地给刘三杏和奶奶打了声招呼，和杨飞一起坐上了车。
一路上，杨振业只是小心地开着车。杨飞和爱玲坐在后排，谁也不说话。
爱玲一直看着外面，山山峁峁，沟沟洼洼。这个早上，空气十分清新，山把天撑得很高很高，天空很蓝很蓝。有几个山头长着几颗稀稀拉拉的树。有一个山头的两棵树，让爱玲的心头不由得颤动了。这两棵树，一棵高一点，一棵矮一点，隔着不远的距离，活像一个大人领着小孩站在那儿远望，他们在守望着什么呢？
爱玲想起了这个贫瘠的山区，许多家庭中的男人都到邻省的煤矿去挖煤，那么这两棵树就是留守着的女人和孩子吗？那么她们就是望夫、望父树吗？难怪看到这让人的心如此颤动。
杨振业把他们送到发车的地方，就匆匆地调转车头返了回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害怕两个孩子要问他什么，匆忙而去。
爱玲心中的失望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一路上基本没有和杨飞说话，杨飞似乎也不想和她说话。他们的心此刻也许是一样的，累了，累的不想想自己的事了。
回家的路总是比出去的路要短。真的，爱玲已经体验过好多次了。同样的路程，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感觉呢？也许出去时的心总是悬着的，回家时心就坦然地放下了吧，否则，怎么会有如此的感受呢？
一路的颠簸，爱玲一进家门说她晕车头昏，倒头就睡了。杨飞其实晕车更厉害，但他硬撑着帮路世忠砍苜蓿、喂牲口。
晚饭吃过后，天已经全黑了。王淑珍和路世忠都急着想知道杨飞家的意思。路世忠和杨飞闲聊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杨飞，你爸爸妈妈的意思是？”
杨飞没有立即回答。他求助似的看着爱玲。爱玲感觉到杨飞的神情，但她装作在全神贯注看电视。最后，杨飞只好说：“我后天回去再和他们说，他们没说什么。”
路世忠和王淑珍明白了，他们的担心成了事实。人家这是不想花钱娶他们的女儿……唉，女孩子长大远比男孩子难管。爱玲现在这样，真的让他们很被动。
而爱玲离开了那个环境才开始认真思考她这几天所遇到的事情。现在，在自己家中，父母跟前，她感觉很安全、很踏实。这几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她感觉时光仿佛已逝去了半年，心中对杨飞的那份浓浓的情似乎也要渐去渐远。疲惫的心让她陷入另外一种孤独。她觉得自己空空的，轻轻的，也许一阵大风就可以让她消逝……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