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问:“看什么?”
杨飞几乎带着肯求说:“你就让奶奶看看嘛!”
爱玲抬起头,杨飞又把她的头往奶奶面前推了推,问:“奶奶,你看爱玲的眼睛珠黄吗?”
奶奶把头往爱玲跟前凑了凑,仔细地看了又看,说:“不黄,不黄,白是白,黑是黑的。”接着伸手在杨飞头上亲昵地拍了一巴掌说:“你这个捣蛋鬼,搞什么鬼,问这个干啥!她的眼睛珠不黄,黑个儿突突的,我看,你的比她的黄多了。”
杨飞把脸伸到奶奶面前说:“奶奶,你再仔细看看。”
奶奶说:“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早就看仔细了,你的就是比她的黄。”
杨飞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妈说她是黄眼睛珠。”
奶奶说:“谁说?你妈说?你妈那眼睛珠才是黄的呢!”
爱玲不明白他们讨论黄眼睛珠是什么意思,但她感觉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有点生气不理杨飞,只管和爷爷说话。爷爷一本一本地翻着这些书,给爱玲讲这些书的来历和书中的大概内容。
爷爷讲了许多,讲得非常好,爱玲听得入了神。夜很深了,但爷爷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奶奶对爷爷说:“让他们多住几天,你慢慢讲,一下子讲完了,明儿晚讲啥。再说了,明儿还要放羊,快睡吧,灯油也熬得不多了。”
爷爷虽然正在兴头上,爱玲也是,但奶奶的话是有权威的,大家只能忍痛割爱了。
爱玲和奶奶靠窑里面睡,爷爷和杨飞靠门口睡。奶奶吹灭了灯,窑里黑极了。大家谁也不再说话。很久很久,爱玲听到了杨飞匀称的呼吸声,他睡着了。又过了一会儿,奶奶也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只有爷爷似乎太兴奋了,又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了他睡着了的呼吸声。这下,爱玲的思想又进入了自由的空间,她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从南方那高楼大厦、霓虹灯、柏油大马路、发展中的现代都市,来到了这窑洞、石碾子磨、煤油灯、羊肠小道、原始社会的某个部落……这样的差别让她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她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入睡。
太阳总是每天都升起来,而对于一个人来说,今天和昨天是绝对不一样的。因为时间不仅仅使一个人长大、衰老,而且使他变得成熟,从一种思想转换到了另一种思想,昨天和今天对事物的认识已经不再一样。
山的早晨清静、空旷,空旷的有种豁达。公鸡清脆的叫声传得很远,拉得很长,空气清新极了,不仅仅没有污染人的嗓音,从公鸡那清脆婉转的叫声中就能感觉到这一切。
爱玲起得很早,她独自爬上奶奶家的垴畔,向四周极目远望。厚实的黄土,坚实地直立着,可建造牢固的窑洞,却无法阻挡流水的冲刷,到处是沟沟岔岔,破碎不堪,就如同爱玲此刻的那颗心。心受了什么冲刷呢?
她看到远处有一个平一点的大馒头山,留有文化大革命时建造的梯田的痕迹。还有不远处那个方圆几里地的平台,那一定是杨飞曾经说过的那个远古时期的练兵场吧。当然,这一切都已经不再完整,流失严重的水土像是流失走了的历史,但可辨的痕迹依然在。
人类是伟大的,人类的创造是伟大的。可是,到底是人改变了自然,还是自然在改变着人?物亦不是,人亦非……爱玲伤感地摇了摇头想:像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尘埃一样在世间飘飞,活着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要是再不努力干出点什么,真的还不如早日离去,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是一个累赘了——社会的、家庭的,还有自己的……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看垴畔下面奶奶的院子,足有百米深了,只要一失足,她便不再存在……她恨恨地骂自己:“怎么老是这样想呢?”她已经在山头待很久了。
就听杨飞在底下喊:“下来,爱玲,小心!别摔着,吃完饭我带你去放羊。”
“知道了!”爱玲回答。
窑洞里,奶奶正在把后锅里的热水舀进洗脸盆,看见了爱玲说:“看山去了?看我们这里的山好吗?”
爱玲回答:“好。”
奶奶笑着说:“是山好还是人好?”
爱玲说:“都好。”
爱玲的心此刻还沉浸在刚才在山顶的思想之中,她不想说话。奶奶本来想逗逗她,但看她没有说话的兴趣,于是就对她说:“快洗脸吧。”
爱玲说:“让我爷爷先洗吧。”
奶奶说:“你爷爷洗过的水你洗吗?”
爱玲没有吭声。
奶奶接着说:“就这一盆水,你洗完了,飞娃洗,飞娃洗完了我洗,我洗完了你爷爷再洗。”
爱玲不语了,她知道这里缺水,能洗个脸就不错了。说真的,要别人先洗了,她才不洗呢。于是说:“那我就先洗了。”
奶奶说:“洗吧,你脸香,用你洗过脸的水洗,我们还沾光了呢。”
大家全洗完后,爱玲把水仔细地洒在地上,用扫帚把土扫干净。
干完这些,奶奶的饭也做好了,饸饹面。今天奶奶怎样和面、烧火爱玲没有看到。记得母亲说过:“眼不见为净。”的确,今天,她吃了满满一大碗。
吃完饭,他们就去放羊。赶着一大群羊,走在空旷的山野。天很高、很蓝。爱玲忽然感觉到她也是这羊群中的一只,她怎么会是一只羊呢?她也不知道,而此刻,她就是一只羊的心情——吃草、喝水,生小羊羔、长胖,最后被人类杀掉……
羊群中也有领头羊,只要把它领好,整个羊群就不会散乱。而此刻,这个领头羊成了杨飞,他走在羊群最前面,让爱玲在后面赶着羊群。羊群、还有头羊只听爷爷的喊声,不听他们的,看来欺生不仅仅只是人的特性。他们只能这样征服这群羊。
这个“原始”的部落稀稀落落住着也不知道多少户人家,冷不防就会从这个山峁峁,那个半山腰腰变出一个人来。爱玲不住地跑来跑去把羊群拢在一块。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梁梁峁峁上变出了许多人在看着她,还有几个和杨飞年龄差不多大的男的,打着口哨,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叫声。爱玲觉得她此刻,就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被人观看着。
羊被赶到草场,安静地散开来吃草。杨飞走到爱玲跟前笑嘻嘻地问:“放羊的感受怎样?”
爱玲说:“因为有你,所以羊才这样的乖,要是让我一个人放,这些羊肯定不会听我的,我倒觉得那只领头羊会把我当成羊领着。”
杨飞笑了,说:“羊也要训练,你把它训练的听你的话就行了。”
爱玲说:“我怕羊。”
杨飞说:“怕羊?羊可是家畜中最温顺的,不会吧?”爱玲怕杨飞笑话她胆小,于是便再不作声了。
杨飞问爱玲:“你听说过没有,人常说‘放三年羊,给个县官都不当’。可见,这管羊比管人省脑筋;但换句话也可以这样理解,人可以被日常习惯性的生活埋没了才能的。”
爱玲说:“是呀,看来得时刻让自己清醒着,如果哪一天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回家来放羊倒也是一件好事。”广阔的天地总容易使人豁达起来,两个年轻人又嘻嘻哈哈说着笑着了。
杨飞在地上找着野生的草药给爱玲讲着,有甘草、黄氏、枸杞子、麻黄等等许多药材植物。
杨飞说下过雨后还有头发菜、地软、蘑菇等可吃的菜,接着又说:“别看这山区现在是茺凉、落后。其实,这山里到处都是宝,只待开发了。尤其是地底下的矿藏。”杨飞说到这里,看了看爱玲不置可否的神情,接着说:“你记得咱们上高二时我们替别人考试的事吗?考试前咱班班主任带我去过一次我替考的那家人家,他家有一本很厚的县志,我在那上面看到过关于这方面的记载。说这地区石油的储量据测算有近一亿吨。而天然气田,已探明储量二千三百亿立方米,且气层连通性好,压力稳定。至于为什么还不开采,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预感在咱们这一代可能就要开始开采了。”
爱玲说:“说不定中央的哪届领导,也像邓小平在中国的南海画一个圈一样在咱们这里画一个圈。邓小平画的那个圈使原来的小渔村发展成为开放、发展中的大都市;咱这儿画的这个圈也会使咱这儿的人们富裕起来。”
杨飞说:“那也难说,如果能把这里的宝藏开采出来,对咱整个中国经济的发展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的。”
爱玲说:“这要致富,得先修路,这里交通条件差,信息闭塞,要发展还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杨飞说:“唉,上面的政策好了,但底下还要有干实事的人,咱这地方现在是天高皇帝远的,领导们便也成了土皇帝,并且如今又腐败的这样厉害。”
爱玲说:“也不能这样悲观,说不定会有个造福这一方人民的实干家,或者说不定有人想捞一些政治资本。”
杨飞听到这些话,觉得一切都离现实很远,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记起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清朝光绪年间,翰林王培棻来这里巡视,写过一首《七笔勾》的诗,他记得他当时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就把这些全背会了。此刻他忽然想背一背这首诗,于是问爱玲:“你知道王培棻写咱这地方的一首诗吗?”
爱玲说:“看是看过,不过,只记得当时很气愤,内容我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
杨飞说:“我背给你听听。”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杨飞悠悠地、慢慢地一口气背完,神情有些颓丧地看着爱玲。爱玲认真听着,始终没有打断他。
爱玲听着听着,心里也十分难过。她双目盯着远方,仿佛要穿越时空,去体会王培棻写此诗时的情景。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而这里的变化和当时到底有多大呢?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就这样呆坐着。
爱玲说:“那是一个被贬了官的人,他不喜欢这个荒凉的地方,所以这里有诽谤、侮辱之词。”爱玲看杨飞还在发呆,为了缓解一下气氛,她又笑着说:“就像我初中有一次写作文,写的是‘我的母校’,我把学校的弊端大写特写。语文老师批评了我,说我不去捕捉明媚的阳光、柳树、蓝天、白云、小鸟,偏去拍摄厕所里的蛆虫……他说人的心态要放平,要尽量看到生活中好的、积极的一面。然而,尽管如此,存在的终究存在着。唉,几百年了,这地方发展变化的确不是很大。”
杨飞说:“当年我读到它时,气坏了,甚至生气谁把它流传了下来。”
“这么说,你现在的想法、看法和当年的不一样了?”爱玲问。
“在某些问题上,我现在和那个清朝的王培棻有一样的看法。”
“比如并没有改变多少的环境;比如,一领蓝衫便罢休、荣华尽享够,嫖风浪荡懒向长安走……”
“过于消极了吧,发展和成绩还是有的。再说了,社会发展存在的消极面,朝朝代代都是一样的吧,只是咱们小的时候不知道,现在长大意识、认识到罢了。”
“也许吧,朝朝代代一样,家国一样吧。”
空旷的环境,给了他们博大的心胸。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让他们想到更远、更广、更大的事情,虽然他们此刻在社会面前,如同两粒飘浮在广阔宇宙间的尘埃,并不能、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毕竟,他们在天地宇宙之间存在着。
杨飞看了看爱玲,说:“不忧国忧民了,咱们怎么办还不知道呢。咱俩的事到底怎么办呢?”
“都怪我要回来……听你的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听我的,我听谁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爱玲听后,眼中就蓄满了泪水。她知道,杨飞这是在抱怨她呢。他为什么不替她想一想呢?唉,回来不回来都是她的罪过!
爱玲不想再说什么,她转过头,看着那悠闲吃草的羊,忽然感觉自己就是被羊吃着的那颗草,不,还不如那颗草。要是能立即被吃掉,消失了,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杨飞看到爱玲不吱声,觉得他俩现在一样受煎熬,不能再抱怨她了。于是又说:“我再求求爷爷和奶奶,让他们给我爸妈说说,万一不行,再想别的办法。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
听到最后一句话,爱玲转过头说:“有路?当然有路,顺着来时的路返回,谁说不是‘有路’呢?”
杨飞听完爱玲这话十分恼火,这不是分明在抱怨他吗?于是没好气地说:“那你说说怎么办吧!”
很久的沉默。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东边的天空走到了西边的天空,静静地看着大地上所有需要它光和热的生命。
爱玲呆呆地望着远方,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忽然,看到爷爷从那边走过来。她急忙站起来。
爷爷说:“杨飞,快带她回去吃饭,别饿坏了,你奶奶在家心疼着呢。”
杨飞站起来问:“你吃了吗?爷爷。”
“吃过了,你们回去不要再来了,待会儿天就黑了。”
杨飞和爱玲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谁也不说话。
爱玲想:“我该回去了,别把这里当家了,它也许永远不会容纳我。我本来就是一粒浮尘,飘哪儿算哪儿吧。不能在这里待久了,待久了不好。”
杨飞呢,此刻想:“我怎么才能把事情办好呢?好让她名正言顺和我在一起。唉,真不该迁就她,在没有成就之前就跑回来。”
快到奶奶院子时,大黑狗老早就发出低低“汪汪汪”的欢迎声。
爱玲刚走上垴畔,看到奶奶窑里围了许多人。院子拐角还有十来个孩子,你推我,我搡你地笑着、打闹着。
他们看到爱玲全都停了下来。这些小孩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两三岁,不但衣服很脏,而且脸、头发还有小手都很脏。但他们的眼睛却是出奇得明亮、清澈。他们用大胆而热烈的眼光看着她。有的歪着小脑袋;有的把手指含在口中;有的则手背在身后,抿着嘴目不转睛盯着爱玲,仿佛她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和他们不是同类。
爱玲对着这些可爱的小孩子笑了,她转过头对杨飞说:“也没有带些糖果给他们吃。”
“杨飞呀,让我看看,听说你领回一个乖丫头。”说话的是一个年龄和奶奶一般大的老奶奶,接着从窑门拥出十来个女人,有二三十岁的小媳妇,也有四五十岁大约是婶婶辈的,还有和奶奶年龄相仿的几个老人。他们全都把目光投向爱玲。
爱玲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脸发烧发烫,心咚咚咚跳得厉害。
就听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对着另外一个同样年龄的女人说:“洋丫头,长得挺乖。”
另一个回应:“模样好,皮肤白白净净的。”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对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说:“还真有滩里的人往咱这黑山旮旯儿里走,要不是头脑有病,肯定也待不了多久。领是领回来了,看能不能留住。”
另一个回应:“看你说的,人家谈感情!”
“感情?感情是啥?能买几斤醋?能倒几斤油?”
她们似乎在耳语,但那声音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
“杨飞,不简单,领好,别让人抢跑了。”
“别领丢了。”
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嘻嘻哈哈,仿佛她们是在评论一件什么东西,或者她们根本就把爱玲当做一个听不懂她们话的人。那大胆的眼神,直言不讳甚至放肆的语言,都表达着这一切。
谁也没有给爱玲介绍她们都是些谁,如何称呼。爱玲也就没有和她们打招呼,但是她们依旧热情高涨自顾自地说着。这就是乡村人的热情、淳朴、厚道吗?这种热情是欢迎她加入她们的队伍呢?还是排斥呢?这要是在大都市,即使是住着门对门的邻家,这一家子也不会去关心那一家子事情的。
奶奶今天做的是剁荞面。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锅台帮奶奶剁。这个女人面剁得真好,粗细匀称,长而不断。
爱玲记得妈妈曾经说过,山里人很讲究剁荞面。他们娶来新媳妇,第二天早上就让新媳妇剁一顿荞面。剁这一顿荞面很重要,直接关系着这个媳妇以后的地位和声誉。
关于剁荞面,还有一句顺口溜“剁荞面,一根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赛牡丹。”这剁荞面的学问还真大呢。面和好了,剁的荞面比压出来的还要好吃。
这时,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说:“杨奶奶,让你没过门的孙媳妇剁两下。”
奶奶回答:“不用,现在的孩子不会。”
“谁说的,咱山里的丫头就有会剁的。”另一个女人说。
杨飞看看爱玲,对那个女人说:“嫂子,就你嘴快,你剁剁让我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