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喊:“我——是——谁——”爱玲心里想:“这家伙真聪明”她也正后悔刚才自己问那话像是哪个电视中的情节,有些可笑。于是她跟着喊:“我是——一粒——浮尘——”
“谁——谁——谁——”
“浮尘——浮尘——浮尘——”
山谷之中久久地、久久地回荡着这个声音。他俩喊累了,便躺在半山坡看天上的白云。
杨飞问爱玲:“你说天上白云的形状为什么要变来变去呢?”
爱玲回答:“为了让你多看它一会儿呀,要是一直是一个样子,你不就看腻了吗?”
“那你一直一个样子我怎么就看不腻呢?”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变个样子吗?”
“不,我不许你变。”
“也许有一天你会看腻的,到那时候我就化作一块白云飘在天上。”
杨飞一翻身起来,捏住爱玲的鼻子说:“你敢,不许你胡说,也不许你离开我!”
爱玲咯咯咯地笑,说:“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等你哪一天看腻了。”
杨飞用手捂住她的嘴。朝天上看去,果然有一片白云在蓝蓝的天上飘着,是一副悠闲的姿态,它俯视着山坡上的这两个年轻人,是欣赏?是羡慕?是嫉妒?杨飞不愿去看了,回头看着青春勃发的爱玲,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亲亲她。
爱玲推开他,认真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妈妈今天跟你说了什么呢?”
杨飞垂下头,叹口气,说:“她不同意我们的事。”
“什么原因呢?”
“没有原因,从小到大,凡是我喜欢的,她都不喜欢……噢,对了要说有原因,那就是,她想让我在山里娶一个,回到那一线崾种地,侍候我爷爷奶奶,这样老人就不用她管了。这些我以前给你说过。”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没有回答她,被骂了一顿。”
爱玲不语了,这些事情虽然关系着他们,但是实在是太复杂了。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杨飞说:“走吧,前面有条小河。”
“小河?”爱玲又来了兴趣。
这是一条外流河,河水是苦涩的。但是,这条河在这一地区同样十分重要,它养育着这一地区的人。人们平时洗衣服,更重要的是牲畜的饮水全靠它了。
来到河边,爱玲问杨飞:“河在哪里呢?”杨飞说:“你眼前不就是吗?”南方的大河,大江甚至大海看惯了,这条小河水量小得真是太可怜了,还没有南方浇地水沟中的水量大,大概是与这个季节有关吧。只见那水就像一条线,静静地在河床中间流着。河床也不宽,因为常年四季也没有多大流量的水,所以到那一线崾还有几个村子都要经过这条河,但这里却不架桥,即使水大的季节,也只脱下鞋卷起裤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过去了。像现在,一步就可以跨过去,连鞋也沾不湿。爱玲看着杨飞曾给她无数次讲过的这条河,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有些失望。
杨飞说:“你千万不能小看这条河,这可是我小时候唯一的乐园,到了秋季,河水大了,我和村中的小伙伴一起边放羊或者放驴,一边在这河里耍水,快乐极了。那种快乐呀,我现在没法用语言给你表达。别看这是苦水,可我们这地方除了吃的水,其他的生活用水全靠它了。
爱玲说:“噢,是这样呀,这河冬天断流吗?”
“不,它一直这样流着,尽管流量不大,但挺有耐心,‘细水长流’,大概说的就是这条河吧。”
“一说起这条河,看把你美的,这里人的生活也如同这条小河一样‘细水长流’着吗?”
“那当然了,我就这个意思。到了冬天呀,有时有的人家的水窑实在没有水了,就把这小河中的冰翘上几块,用驴驮回来,化成水,就不那么苦涩了,还能吃一点呢。”
“毒不死人吧?”
“对健康肯定是有害的,但一下子不会死的。”
“这也是‘细水长流’吗?”爱玲尖刻地问。
杨飞叹了口气说:“不能呀,还是得多打几口窖储水,这个可不能再让‘细水长流’了。”
爱玲觉得她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似乎是要伤到杨飞了。于是便转换话题说:“感谢这条小河带给你童年的欢乐,走吧,我们在路上已经耽搁很久了。”
杨飞说:“是得走了。这路是很难走,但我倒还是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爱玲说:“不发感慨了,路是要走下去,但不能老走这一条艰难的路,前面还有柏油路,只要你一直不往前走,怎么可能一直是这样的路呢?”
杨飞不语了,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爱玲是黄眼睛珠,就仔仔细细看她的眼睛。
爱玲被弄得莫名其妙,问:“你看什么呢?”
杨飞自言自语:“和别人一样呀!”
“什么一样?”爱玲问。
“我回家一定要问问奶奶。”
爱玲被他的举止和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些生气,说:“是我哪里长得见不得人吗?”
杨飞忽然嬉皮笑脸地说:“猜奶奶见了你会说什么?”
“你奶奶说呀,‘飞娃呀,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丑丫头呀。’”
“哈哈,你怎么知道?”杨飞坏笑着回答。
爱玲转过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走,边走边说:“我不去了,免得被别人说丑让你难堪!”
杨飞一把拉住她,说:“和你开个玩笑,这么不识耍呀!老实告诉你吧,只要是我喜欢的,奶奶、爷爷全都喜欢,奶奶还不知道要怎样心疼你呢。她肯定会说,‘这么乖个丫头’。”
“乖?”爱玲问:“乖,什么意思?莫非我会乱喊乱叫不听话吗?”
杨飞笑了说:“我们这里说‘乖’就是俊、漂亮的意思。”
爱玲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只要别人不侮辱我就行了。”
杨飞说:“不许你这么消沉,你得好好表现。”
“我听你的,在爷爷奶奶面前,我不会害怕。”两个人就这样要回到一线崾险了。远远,就看到了奶奶住的那孔窑洞。从外观看,极像几个放在平面上的“馒头”。
开着正窑的这个“馒头”像是被齐齐地切去一小半。那个被切去一小半留下的那个空间,是奶奶家的院子。在剩下的大半“馒头”的横截面上,一绺挖开三个拱形的洞,那就是奶奶住着的窑洞。院子前面是一个不太深的沟,靠近沟沿(这里的人把这叫硷畔)有一个木桩上拴着一只长着白腿,白嘴,白眼圈的大黑狗。
这个“馒头”左右连着的那两个“馒头”也各被切去个拐角。靠左边这个被切去一个拐角的小“馒头”横截面开了个小窖洞,里面用土盘着个横槽,门口拴着一头驴。窑洞很深,里面还有一眼石磨。
靠右边这个被切去一个拐角的“小馒头”横截面也开了个窑洞,没有门,里面倒了些细草。
在驴圈门口到拴狗这之间是一个用土块垒起很大的一个四方圈圈,有一个木栅栏的门,那是个羊圈,在拴狗的那个硷畔底下,开了一块平地,靠硷畔处也开了一个小窑洞,用土块垒成墙,那是一个猪圈。靠羊圈土块垒成的墙底下,搭着一个草苫苫的棚棚,这是狗窝吧。羊圈的半边也像几年前爱玲家建的那个羊圈一样,搭着个草苫苫,供羊在下雨下雪时躲避。
院子的正中间,是一个用石灰裹起来高出地面的圆形的洞,那是一口吃水窖。住人那几间窑洞的外面也没有装饰,还是黄土的颜色,窑洞的拱形做成了顶窗,底下是两扇木门。当然,门不能占整个窑门,它只占一小半,另一半是用土砌起来,在中间开着一个并不大的窗户,也是那种小木格子窗户底下安着一小块玻璃。这一切在对面的路上都可以看到。
杨飞和爱玲从硷畔底下小路走上来,那只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杨飞对着狗说:“虎虎,你不认得我了。啊,长这么大了,奶奶在家吗?”虎虎不出声了。
爱玲“扑哧”一下笑了。说:“你和狗说话怎么就像和人说话一样,它也把奶奶叫奶奶吗?”
杨飞说:“这狗就和你一样,你看戴着个眼镜,眼睛还是不好,但耳朵灵,我一出声,它就知道是我了。”
爱玲听到这话非常生气,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她的眼睛、眼镜开玩笑。她生气地说:“杨飞,请你尊重别人!”
杨飞说完就后悔了,他知道爱玲的这个毛病。其实,那只狗对于他来说也是很亲的,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想到会伤着爱玲。
于是他急忙说:“对不起,不许生气,马上就要见到奶奶了。”
爱玲咽了一下唾沫,仿佛是连同生着的气一起咽了下去,不再作声了。
果然看到奶奶从窑门口走了出来。“三寸金莲”的小脚,使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分外小心。“飞娃吗?你可回来了,我还当你把奶奶给忘了……”说着就要哭了。
杨飞一下子跑过去抱住奶奶说:“奶奶,怎么会呢?我把自己忘了也不敢把奶奶忘了。我上学不是也要半年才回来一次嘛,想我了?”
奶奶说:“想,想死我了,我听你妈说你走远了,我还当我到死见不着你了呢。”
杨飞说:“奶奶,你说啥呢。看,我带谁来了!”说着,杨飞转身和奶奶并排站在了一起,把爱玲摆在了他和奶奶面前。
奶奶忙拭了一下眼泪,笑着说:“领回个花媳妇呀!”说着颠着个小脚走到爱玲跟前,双手捏住爱玲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说:“乖,真乖……”虽然爱玲心中早有准备,但是被奶奶这样看着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杨飞说:“乖吧?奶奶。”
奶奶一边朝着杨飞努着嘴骂:“不要脸”,一边又看着爱玲重复说着一句话:“乖,白白净净的,真乖,真乖。”
杨飞像个小孩子似的,在奶奶面前撒着娇,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他说:“奶奶,那你可要给我们做好吃的,我饿了。”
奶奶这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说:“唉,对了,你看我高兴糊涂了,快进家,走累了吧。”说着拉着爱玲的手就往屋里走。
爱玲走进窑洞,忽然眼前一片漆黑,她挨着一进门的炕沿站定,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这种黑暗。
原来,这窑洞很深,足有十米吧,虽然开着窗,但是窗户太小,里面还是十分黑暗。爱玲看到靠门口是半间窑的大炕,炕很高。要是和日本人住的那种榻榻米相比,足有五个榻榻米高,就是和爱玲家的炕相比,也足有她家的一个半炕高。所以她只能倚着炕槛站着。这么深的窑,让爱玲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地道,在她的概念里,地道才应该是这个样子。
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窑洞里面的光线时,爱玲看到窑洞最深处靠着后墙是几个老式木柜子,还有几个似乎是盛满东西的纸箱子,紧挨旁边的墙是一溜大盛水缸。这炕占去窑入深的一半,有一个不太高的土墙墙隔开了炕与锅台,锅台也是很高的,但是要比炕低一点点。锅台上安着三口大小不一样的锅,两口并齐,拐角又安了一口,锅台底下有一个风箱,也有一个用来盛放烧火用的粪类的小攒攒。虽然放了这么多的东西,但整体的空间并不显小。
奶奶颠着小脚,弯腰从灶火门口拿起烧火时坐的小凳凳放在炕栏下,说:“快踩上凳凳上炕上去,往嘿坐。”
爱玲看因高兴而眉开眼笑的杨飞,不知道奶奶说的“往嘿”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以为奶奶说她的脸上有黑呢。她依然站着不动,奶奶开玩笑说:“飞娃,你把你的花媳妇抱放在炕嘿头,奶奶让她踩凳子上她不上,等你抱呢。”
杨飞看到爱玲的神态,知道她没有听懂奶奶的话,便说:“往嘿就是往里坐,奶奶让你坐炕里面缓缓腿。”
爱玲这才明白,她笑着说:“奶奶,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于是踩着凳子,还要跳一跳才能坐在炕上。
杨飞问:“我爷爷呢?”
“放羊去了。今年呢几家子人把羊合起来轮流放,这几天正好轮到咱家。”
“到哪里放去了?我去换爷爷。”
奶奶笑了,说:“不用,他晌午回家吃过饭了,一会儿就回来,不用去换了。你给奶奶说你想吃什么呢?对了,不问你,问你的花媳妇。”
爱玲急忙回答:“我不挑食,能吃饱就行,杨飞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奶奶抿嘴笑了,说:“看看,看看,我飞娃命好,还没过门就知道心疼了。”
“那当然!”杨飞骄傲地说。
奶奶冲着爱玲说:“看把他美的,你要小心,别惯坏他了,你看他现在都‘能’成啥样子了”。爱玲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奶奶舀来面就要和面做饭。爱玲急忙从炕上跳下来说:“奶奶,我来吧。”
奶奶心疼地看着她,又重新把她推到炕上,说:“你缓着,常不走山路够你受的,好好给我坐在炕上缓着,今天你俩谁也不要插手。”
爱玲在心中非常感激奶奶的关爱。说真的,她的确很累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于是便坐在炕上不动了,看着奶奶做饭。杨飞呢干脆靠着被摞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奶奶开心地闲聊。
奶奶从开水瓶中倒了点开水又搀了点凉水,又给水中放了点大粒盐,也不洗手,就把面和了起来,然后到外面揽了一簸箕干羊粪,拿了一把干柴草,把火放着,给锅里倒了些水,坐在灶火跟前开始烧火。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往灶火里添羊粪。水快要烧开时,奶奶起来擀面,同样没有洗手,而且还到门口擤了一下鼻涕,把手在胸前戴着的围裙上擦了一下。
面端上来,爱玲不想让奶奶不高兴,而且她的肚子也确实很饿了,但却怎么也吃不下去。她只吃了一点点。这让奶奶多少有些不高兴,说:“外面的好饭吃习惯了,吃不下奶奶做的饭了!”
杨飞也不知道爱玲为什么只吃了那么一点点,但他还是替她解围。他对奶奶说:“她饭量小。”
奶奶这才又高兴了起来,说:“要多吃饭,才能长胖,现在太瘦了,吃得胖胖的,我还等着抱重孙子呢。”爱玲被奶奶说得满脸通红,而杨飞却朝着她坏坏地笑。
这天下午,杨飞一下子成了个小孩子,跟在进进出出喂猪喂狗喂鸡的奶奶后面撒娇,爱玲呢也被杨飞近乎弱智的快乐所感染。啊!真的是太快乐了。
太阳刚落下山,天空还是亮亮的。
爷爷赶着一大群羊回来了。远远的,杨飞就迎接去了。爱玲一直站在窑洞门口看着。羊被赶进羊圈关好后,爷爷向窑里走了过来。爱玲看到爷爷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他走到爱玲跟前,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
爱玲怯生生地叫了声:“爷爷”。
爷爷伸出手就像大人亲两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就要抚摸爱玲的头。爱玲一弯腰,从爷爷的胳膊底下逃走了,躲在了跟在爷爷后面的杨飞背后。
爷爷笑着骂:“鬼精灵”。大家便都走进了窑洞。
奶奶早已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就放在那个锅栏栏上面。杨飞从包里拿出他和爱玲给爷爷选的助听器,给爷爷戴上。爷爷也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把这东西玩弄了半天,说:“好使,好使。”把这个助听器搞熟悉了,爷爷笑呵呵地揭起衣服,从内衣的口袋里找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炕角放着的一个黑木匣子,从里面抱出一沓沓书。
书页全都是那种黄色的纸质,散发着一种发了霉的淡淡的墨香,这种香味是爱玲最爱闻的。爱玲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一本本地翻着爷爷收藏的这些书籍,只见有《周易》《薛刚反唐》《金瓶梅》《红岩》《三字经》等等,还有几本没有了封面,但看得出好几本都是占卜用的书。这些书都十分古老,大多都是繁体字,字是竖着印刷的,并且书是从右边装订的,要从左向右翻着看。书中的内容也是从左向右竖着排列着。爱玲仔细地翻着看着。
杨飞对爱玲说:“除了奶奶,这些可是爷爷的宝,爷爷看得都快能背下来了,待会儿让爷爷给你讲几段。”
奶奶对着爷爷说:“你以为你那些烂纸别人都爱呀!”接着又冲着杨飞和爱玲说:“你爷爷呀,就差搂着它们睡觉了。”
爱玲被奶奶的话逗乐了,说:“奶奶呀,你跟书吃醋了?”
奶奶急忙说:“我才不呢,我懒得理他。”大家全都笑了起来,看得出,奶奶爷爷今天也都分外高兴。
杨飞对爷爷说:“爷爷今天可有人欣赏你的这些书了,爱玲她最爱看书,她还肯定爱听你讲呢。”爷爷又抬起头,还是用那种慈祥和善的眼光看着爱玲。杨飞说着话,忽然想起母亲那天说的话来:“嘴大,胸平,没有福相。”于是,他急忙问爷爷:“爷爷,你会观麻衣相,你看看爱玲,她有福相吗?”
爷爷仔仔细细地看着爱玲,好半天,看得爱玲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爷爷才笑着说:“有福相,大福大贵相。”
杨飞有些激动地说:“我相信爷爷的话。”心里却想:“母亲肯定是自己不愿意才那样说爱玲。”杨飞又对爱玲说:“爱玲,你抬起头让奶奶好好看看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