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上弦月像半只眼睛携着满天亮晶晶的星星慈祥地看着他们。走到一座山的半山腰,两个人都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半山腰。杨飞放下行李,顺势把爱玲揽在怀中。顷刻间,有一种强烈的爱在他的心中翻滚,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吻着她。
好久了,他没有好好地吻过她,没有好好地去体味心中的这份爱情。而爱玲此刻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当人们把谈婚论嫁摆在她面前,她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恋爱,就是爱情……她的浑身因在山路上乘车的颠簸再加上步行这么久而产生的困倦,被这种火热的情都化解得没有了,她只觉得自己此刻就是被杨飞掬在手中的一块冰,也许顷刻间就要被融化了……
夜静极了,连小虫鸣叫声都是那样的柔和,整个世界似乎此刻就剩下他们俩了。夜有些微凉,但两颗心却狂躁地、火热地奔跳着,滚烫的脸,火热的唇……蒙眬中爱玲感觉杨飞就是一座坚实的山,棱角分明的五官有着一种强健的美。融进山的怀抱,一种厚实的安全感化去了她许多年心中莫名的恐惧。这一刻,她又回到了婴儿的纯真了吗?忽然她想到了《圣经》中所写到的亚当与夏娃,这和她现在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知道。是一种遥不可及而现在却穿越了时空的圣洁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借着蒙眬,杨飞看到爱玲是闭月羞花的美,爱、欲、灵魂在这一刻很自然地融合了,无法抗拒……
这是上苍特意的安排吗?一个小生命在这仙乐的爱抚之中悄无声息地孕育了。
回到杨飞父母那儿,已经是凌晨零点多了。杨飞敲了敲门,母亲刘三杏睡意很浓地问:“谁呀?”
杨飞回答:“我,杨飞。”里面的煤油灯被点燃了,接着是穿衣服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没有爱玲想象的关爱,拥抱或者抱怨,都没有。母亲手中端着煤油灯,很平静地问:“才回来呀?”
杨飞回答:“嗯”。
母亲说:“进来吧。”然后转身将煤油灯放在货架的拦柜上。
这是三间门面房,是属于那种小间,面积很小,入室很浅。被打开的这扇门进来是两间卖东西的部面,拐角还开着一扇门,应该是一间住人的地方。父亲大概就睡在里面,没有起来吧。母亲转到柜台后,从货架上取下一把挂面放在拦柜上,又弯腰在货架的最底层捏出两个鸡蛋,放在挂面旁边。对杨飞说:“拿到厨房去煮了,吃饭桌子上有盐和醋。”
爱玲一时不知道如何和她打呼,而刘三杏也没有要和爱玲打招呼的意思,杨飞也没有从中间介绍。
母亲继续说:“那你们两个去吧(终于承认爱玲也是个人),这边门我就插上了。”
杨飞拿着一把挂面和两个鸡蛋带着爱玲退出了门。母亲把门轻轻地插上。
杨飞把爱玲带到离这个门市还有一段距离的另外两间房子。打开门,杨飞点着一根蜡烛,爱玲看到靠后墙拐角是一个大锅台,地上放着几个很大的盛水缸,缸底下放着猪食盆和鸡食盆,地中间放着一个不太高也不大的四方小木桌。这里的建房面积都很小,放了这么点凌乱零碎的东西,已经感觉到东西放满了房间。这个房间的拐角也开着一个门和那铺子的构造一样。爱玲推开门,借着灶台上蜡烛照过来昏暗的亮光,看到地上放着粮食袋子,靠后墙是一满间的大炕,炕上铺着光溜溜的几根黑沙毡,上面不铺毯子,也不铺炕单,炕拐角摞着几床被子,上面用白布绣成的很好看的花单子盖着,整个房间只有这块绣着花的单子最显眼。
爱玲的心中沉沉的,仿佛吃了闭门羹一样。
杨飞开始架灶火煮面。
爱玲问:“你出去这么久了,你妈妈好像对你并不亲热,是不是因为我呢?”
杨飞边烧火边说:“不是吧,我本来从小就常年在外读书,母亲早已习惯了我半年不回来。”这个解释让爱玲的心中多多少少好受了一些。
挂面煮熟了,两个人各吃了半碗。爱玲把锅洗了。
怎么住呢?杨飞从炕角找出两个枕头放在炕头,又拉下两床被子,谁也没有脱衣服就这样睡下了。今天真的是太累了,浑身像是要散了架一样痛,这种劳累的皮肉的疼痛终于麻痹了要思考的神经。很快,两个人都睡着了。
劳累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心。尽管如此,爱玲还是早早就醒来了,一种恐惧严密地包围了她。这半年以来她的神志好像是真的出了问题,老是把现实和梦境分不清。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于是用一只手狠狠地掐了掐另一只手腕,很疼,看来,她是在现实中了。她赶快起床,叠好了自己的被子。杨飞还在熟睡,是呀,这是他的家,他应该是很踏实地睡了。而爱玲却不知道该干什么,该怎么办。昨夜杨飞母亲冷冷的面孔现在还让她感到难过,难堪和害怕。怎么会是这样子呢?好在昨夜有夜色的遮掩。今天,该如何面对她呢?爱玲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敢去打开厨房的门。最后,她轻轻地唤醒杨飞,说:“你快点起来吧,我害怕。”
杨飞睁开眼睛,仿佛是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他坐起来说:“不怕的,怕什么呢?”爱玲忽然很想哭,仿佛心中埋藏着天大的委屈,但是她不敢哭。
杨飞起床和爱玲一起收拾好了房子(其实,这两间被杂物堆得乱七八糟的土坯房子是没有办法收拾的),洗了脸。爱玲的紧张程度不亚于进决定命运的考场。这种过于紧张和局促不安的神情使得杨飞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紧张。杨飞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能不能自然一些?”
爱玲紧张地笑了一下说:“没事的。”
这时,看见杨飞的母亲从那边走了过来。她真的很美——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挺直的身板,饱满的前胸,合体的衣衫,白净的面孔,走起路来像飘着一样。远远看去,根本不像有了四十岁的女人。
她走进门来,爱玲感忙打招呼:“姨,您好。”
刘三杏“嗯”了一声。爱玲紧张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形状非常好看的大花眼睛,目光正在斜视着爱玲,那目光冷冷的。爱玲忽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从一个人看人的目光之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灵。那种不用正眼看人的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看不起他所看到的人;另一种就是,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充满邪恶而不是一个正直的人……”那么,杨飞的母亲应该是属于哪一种人呢?爱玲不敢多想,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爱玲急忙垂下眼帘。
杨飞急忙说:“妈,做什么饭呢?我们来做吧。”
刘三杏面无表情地回答:“算了吧,还是我来做吧。你们到那边把铺面收拾一下。”母亲到底是母亲,她今天对儿子的态度比昨晚好多了。
杨飞对爱玲说:“走吧。”
爱玲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但是,那边,还有杨飞的父亲,她将又如何面对他呢?她不知道那个父亲到底是专制、和善还是软弱?那种神态和做事的方法总是让爱玲产生一种莫名其妙、无法说清楚的感情,是排斥吗?不知道。在爱玲的心中,男人总是代表着安全和力量,而这个父亲给她的感觉恰恰是缺少这两点……爱玲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感觉错了吧。她就这样想着来到了这个铺面。
杨振业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看了杨飞和爱玲一眼,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爱玲也没有给他打招呼,她害怕他会像上次在车站一样的不语让她难堪。是的,爱玲的确是懦弱的,她从来不敢针锋相对地面对一些事情,但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表现得软弱如同下贱,她于是常常选择逃避,选择沉默。在她心中,认为这样是她软弱的表现,却不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对于别人无言的反抗甚至是挑战。
杨振业看到他们两个谁也不和他打招呼,心中十分不快,想:“我看这丫头还不错,挺懂礼貌的,原来是这么没有教养!”但想是这么想,他嘴上并没有说。至于儿子不语他已经习惯了。杨飞之所以不语是因为他很怕父亲,又觉得就在家中,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爱玲呢,没有一点点怕杨振业的感觉,怕什么呢?怕应该有两种解释吧。一种是发自内心深处尊敬;另一种才是那种被武力征服的恐惧吧,而对于这个父亲爱玲这两种感觉都没有。
到了吃饭的时候,刘三杏来到了铺子,她说:“你们过去吃饭吧,我已经吃过了,我来照看铺子。”
爱玲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饭,这是什么饭呀!稀饭里煮了些面条。
杨飞问爱玲:“吃过调和饭吗?”
爱玲回答:“很小的时候吃过吧,那时候家里穷,把这都当做好饭,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了,我们家人都不爱吃这样的饭。”
杨振业开口了:“我就爱吃这饭!”
杨飞没话找话地说:“你知道这饭怎么做的吗?是把米用油揽一下,放上调料,倒上水,等米熟了把面条下进去。”杨飞说完了谁也不语,房子里很静,只能听到三个人吃饭发出快慢不同的声音。有时候过于寂静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让人有些不安与害怕。
杨振业终于说话了:“吃完饭去看一趟你爷爷和奶奶吧。”
杨飞低着头,一边吃饭一边问:“爸,我妈的意思呢?”
杨振业说:“你吃完饭单独过去她会对你说的。”
“单独过去?”爱玲听到这话,心中掠过一丝难过,看来,事情的复杂性就要开始了。
吃完饭,爱玲一个人在厨房洗碗,杨飞和父亲去他母亲那里“议事”去了。
爱玲一边洗锅一边想:“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跟着杨飞呢?”这时一个影子在她的心头闪了一下。那是《简爱》中简爱的影子,“为了爱吧!”这影子还伴着这个声音。是吗?为了爱吗?难道爱情它真的会像大海的潮汐一样,涌上来时就不可阻挡了吗?西方的女性对爱情表现得赤裸裸一些,东方的女性对爱情含蓄多了,但含蓄的只是表面,内心一样是火热的,甚至是失去理性的。
爱玲也是一样的,她无法用枷锁套住她的爱。
这同时,杨飞正低着头坐在柜台后面的小凳子上。母亲正在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杨飞,你可要想好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今天既然能跟你走,明天也就会跟着别人走,我是怕到时候你落个鸡飞蛋打,所以,我是不会花钱娶她的。”
杨飞没有吭声。父亲此刻也坐在母亲身边。在父亲和母亲面前,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任他们说什么他一声不吭。因为,无论他们说的是对是错,他一旦反驳,总是他的错。他已经习惯了在心中反驳,反抗。“水性杨花,多难听的词,爱玲会吗?不会!妈妈,您不可以用这么恶劣的词说她,您可以不出钱娶她,但也不能侮辱她!”
母亲继续说:“再说了,你要回家种地,娶一个咱们这地方的丫头多好,能生孩子还会帮你干活。你看她,个子不高,人又瘦,哪有什么劲,能帮你干啥,还不知道能不能生个健康的娃娃。还戴着个眼镜,咱这山路难走,哪天走不好了,掉咱这山沟沟还不拌死。再说了,她就皮肤白一点,又没有胸,鼻子还长得好看一点,可那嘴太大了,一看就是个没福相,你再看那眼睛珠还是黄的,人常说黄眼睛珠的人不是好东西,我真的不知道你看上她啥了!”
杨飞的脑海之中忽然像动画片一样闪出一张面孔:嘴大,胸平,黄眼睛珠,魔鬼一样的丑面孔。但顷刻之间,又被爱玲可爱的脸庞,文静的神情所代替。原来母亲的描绘竟然会在他的心中产生如此可怕的印象。他终于不想再听下去,鼓足勇气说:“妈,您不了解。”
母亲厉声说道:“是,我是不了解,你了解,你同意,她好,我就是看不上她!”
杨飞忽然感到十分委屈,心里想:“为什么一直要我按你们所想要的方式生活呢?我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按着你们为我设计的路走着。我本来以为可以逃离,本来以为我这次出走可以给你们一些反省。很可惜,我也许永远无法改变你们对我的控制……现在,我的婚姻,我自己的幸福,你们又如此强烈地干涉,爱玲是我所爱的女孩,她聪明、善良,她到底哪一点不符合你们的标准?难道就是因为是我而不是你们先选择的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难道不是你们的儿子吗?你们怎能一点点也不心疼我呢?”想到这里,杨飞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想忍着不使它流下来,可是它还是流了下来。
母亲看到后,气急败坏地说:“没出息,从小就爱哭,哭啥呢?我说她你心疼了?你妈死了你还不知道会不会这样伤心呢,嗯!为一个那样的女人流眼泪,你白做了个男人!”
杨飞终于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顺手拿起地上去年秋天卖剩下的镰刀,对着自己的胸口说:“是的,在你们面前我是软弱无能。我实话对你们说吧,在外面我经受了许多苦难,要不是因为爱玲,我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反正在你们的眼中我是一无是处!现在,你们又不肯接纳爱玲……算了吧,都是我的错,我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不活了就全都解决了!”说着刀对着胸口就要刺下去。
杨振业一个剑步跨过来,一把夺过杨飞手中的镰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厉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杨飞摇晃着颓然坐倒在小凳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杨振业对着被杨飞的举动惊得还在发呆的刘三杏吼道:“你也太过分了,有话你不能好好说吗?你不出钱娶人家丫头,也不能一出口就伤人吧!再说了,那丫头要是好好跟着咱杨飞过日子,比咱在这山里头说一个没有文化的丫头好多了。现在这种情况下,花的钱也要比说一个山里丫头少多了,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刘三杏听到杨振业的这话,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还不是为咱家好,我又犯了啥错?好吧,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我同意了。”然后冲着杨飞说:“你有本事你自己娶她去,我什么都不管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谁也不再说话,杨振业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过了一会儿,他对杨飞说:“杨飞,你们收拾一下,去你爷爷奶奶那里吧。”
杨飞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小卖部的门。
爱玲看到杨飞痴痴呆呆,脸色难看得可怕,那神态,极像那次在杭州被那几个小流氓抢了一样。爱玲明白了,他又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爱玲心中也开始难过了。
杨飞声音里带着疲倦和失落说:“爱玲,收拾好你给爷爷奶奶买的东西,走吧。”
爱玲回答:“嗯,都收拾好了。”
杨飞说:“那就走吧。”
爱玲问:“现在吗?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杨飞说:“你不要啰唆了,走吧!”
这是一段更难走的羊肠小道,今天杨飞并没有拉着她,而是她紧紧地抓住杨飞的胳膊,仿佛害怕杨飞扔下她。杨飞不好的心情和神态,又使她感到恐惧了。
微风轻轻地吹着,阳光柔和地照着,小草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寂静的山野给人一种空旷的美,仿佛人的心灵因此也开阔了许多。杨飞终于被这钟景致感化,把刚才梦一样的刺激从心中排除了。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爱玲的手说:“你还记得上学时我给你讲过的回音娃娃吗?”
爱玲点点头。
杨飞说:“那么你喊吧,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还有回音娃娃,如此空旷的环境你一定能够喊得出来。”
爱玲冲着杨飞妩媚地笑了一下,张开嘴“啊”了一声。
杨飞笑了,说:“错了,你这是对着大海发出的感慨,对着大山应该是这样的,”说着,杨飞吸了口气把双手在嘴上箍成一个喇叭型,“噢——”大声喊了起来。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大,但是整个山野之中都跟着发出了“噢——噢——”的回音,爱玲也跟着,噢——噢——噢——喊起来。
寂静的山野顿时活跃了起来。这两个年轻人!这一刻,他们欢呼着几乎忘记了一切,哈哈的笑声,在整个山野之中回荡。
爱玲问杨飞:“你敢喊一句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