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十分的和谐。虽然中国人总是在饭桌上谈事情。但今天的饭桌上,所有的人再没有再谈涉及到爱玲和杨飞之间的事的话题。是呀,杨振业又不能完全做了主,再这样说下去已失去了意义。怪不得人们办事情总是要找最终能做得了主的那个人。大家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谁又愿意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去把很严肃的问题对着做不了主的人毫无结果地闲侃呢?
吃完饭,杨振业和他姐夫要回去了。杨振业把杨飞叫到大门口问:“你打算怎么办?跟我一起回去还是?”
杨飞说:“您前面先回去,让家里其他人先有个准备,我打算在这里待上几天,我想带爱玲一起回去。”
杨振业说:“她会跟你走吗?她家里的人会放她走吗?”
杨飞说:“我想会的。爸爸,她是个好女孩。”
杨振业说:“这我看得出来。”
杨飞欲言又止,最后他鼓足勇气,肯求说:“爸爸,您回家多给妈妈做做思想工作,我不想让爱玲太难堪。”
杨振业说:“我明白。那你后面回来,我明天就回去。”
杨飞心中有些失望、有些失落。他也明白,父亲之所以闪烁其词,是因为最后对这事做出决定的会是母亲。而母亲做事的风格杨飞是知道的。也许,因为他的回来,家中又要烽烟四起了。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大农用车早晨呜呜地开进路新庄停在路世忠家门口,这阵子呜呜地开出了路新庄。村子里的人都惊奇。那时候整个路新庄还没有一辆私车。这开着车来到路世忠家的是什么人呢?有人说看到路世忠的三女子路爱玲回来了。半年没见到这个女孩,这孩子好像是带个男孩子回来了。
家里的亲戚都走完了。
爱玲看到村头路口有两个女孩向她这边跑过来。爱玲看明白了,一个是和她从小一起耍大,只上了小学便辍了学的好朋友小名叫翻过;另一个是和她与杨飞同一班级的女孩小名叫跟兄。她们还没等跑到爱玲跟前就大声喊着:“爱玲,这半年来你去哪了,也不说把我们带上。”
爱玲也热情地迎接她们,说:“你们娇生惯养的,我在外面给别人干活,你们哪里愿意吃那苦!”
跟兄看到站在爱玲身后的杨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打招呼:“杨飞?你怎么跑到我们村了?”
杨飞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噢,我明白了,听说爱玲到外面打工去了,我们都挺佩服的,听说和许多同学去的,原来杨飞也去了?”跟兄接着说:“杨飞你放着大学不上,去打工?屈才了屈才了。”
爱玲招呼她们到屋里去。三个女孩子唧唧喳喳东拉西扯的又是说又是笑。爱玲虽然和她们说着,但是心中的压力一点点也没有减少。倒是那两个女孩子,左问右问兴奋得很。
不一会儿,邻家的李奶奶过来了。李奶奶今年六十多岁了,身体肥胖,腿脚不太好,拄着个凤头竹拐杖,一瘸两拐地进来了。
跟兄听到了这话,惊讶地盯着爱玲说:“爱玲?杨飞?你们……”
这时李奶奶已经看到了她们几个,笑着说:“翻过,跟兄,哈哈,两个眼红了吧,赶快也想办法到外面领回来一个,看人家爱玲。”
跟兄本来就嘴快,哪里肯饶人。她说:“李奶奶呀,我李爷爷是不是你当年骗回来的?怪不得说人家爱玲。”
李奶奶急了,急忙反驳:“哪里是我骗他呀,是他把我骗来了,当年我才十六岁,我会骗他这么个糟老头子!”
跟兄笑着反驳:“当年我李爷爷可不是老头子的样子,当年你骗他时呀,他也是个帅小伙呀。”
李奶奶笑着嚷:“看看看,现在这些大姑娘脸皮有多厚,还大帅小伙儿呢,你也快去领一个回来。”
跟兄说:“我才不呢,我是家中的花,等着别人来采呢。”
玩笑归玩笑,但无意之间也会伤到人。爱玲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快。本来跟兄在学校就和她关系一般。她的家庭条件比爱玲的家庭条件好一些,她又是她家中最小的一个,优越感很强,处处总是想压着别人一头。不过,她在学业上却从来没有比爱玲优秀过。现在她来干什么?爱玲知道,她从这里出去,村中可就有好消息传播了。
果然,第二天,全村子人好像炸开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叹息声、责骂声大于赞扬声。“唉,找了个山旮旯的。”
“哈哈,从小看路家这个三女子弱,想不到胆子大着呢,敢领个男孩子回来!”
“那个男娃家那地方,我看这路家三女子命不好吧,考学考不上,找对象还找个山旮旯的,只见过山里的女子往滩里城里走,还没见过好好的一个滩里女子自愿往深山老林走!”甚至,杨飞家里一些情况他们比路家人知道的还要多。
人呀,有些时候是多么的虚伪,多么的有意思呀。
路世忠和王淑珍有些受不了了。而爱玲这几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让杨飞帮助家里面担水,一会儿又让他到地里砍苜蓿,或者看看庄稼苗苗,或者硬跟着父亲帮助他干一些活,而且爱玲有时故意和他一块走。村里许多好事的人,只要想看看杨飞,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见到。杨飞呢似乎也很愿意这么做。
是的,他们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却又有了心灵的交流。他们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是遮掩,别人就会越好奇,越想探究。你索性放开来,坦坦然然,光明磊落,别人也就会为此失去兴趣。他们甚至还想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爱情,爱情本来就是神圣的,值得别人去羡慕和赞美的,有什么遮掩的呢?别人又有什么权利去玷污它呢?村里人果然借故来看的这种举止停止了,大家不再好奇。只是谈论还在继续,说什么爱玲和山里的那个男娃私定终身了,气得路世忠吐血了……说什么路贤回家打了杨飞……说什么路家这下子有好戏看了……说什么爱玲败坏了庄风,大家应该群起而攻之……那些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事传得跟真的一样。当然也有理解的、赞赏的,还有在心中默默羡慕的。尤其是许多和爱玲一起长大了解她品性的同龄人。不知道是谁家把收音机放在院中用最大的音量唱着秦腔眉胡戏《梁秋燕》一遍又一遍。这个放这出戏的人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有的人这么想,有的人那么想。唯独爱玲什么也没有去联想。
这天晚上,路世忠对杨飞说:“你也该回你家里去看看你的爷爷奶奶了。”
杨飞明白路世忠的意思。社会压力对他起了作用。杨飞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爱玲,似乎鼓足了勇气对路世忠和王淑珍说:“叔叔、婶婶我有个请求,你们让爱玲和我一起回一趟我的老家吧。”
路世忠看了看王淑珍,大家全都沉默了。沉默了好一阵,王淑珍说:“让爱玲自己决定吧,我看你们两个是铁了心了,我们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两个好好过日子,我们没有话说。”他们之所以这样的宽容,是因为杨飞这几天的表现,还有他内在的一种气质,让两位老人觉得把女儿交给他很放心,他不会是个平庸的人。在王淑珍的心中,人只要务正业,有苦心,将来穷也不至于穷到哪里去。
杨飞听了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宽容,他还以为会遭到他们坚决反对呢。“那么,我们明天就走。”两位老人都没有回答,但杨飞相信这是一种默许。倒是爱玲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有些难过。她明白,在父母看来,现在的主动权在杨飞家人的手中。唉,爱玲悲哀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真真正正的男女平等,人们才能平平等等,心里平平衡衡地面对婚姻这件事。
杨飞带着爱玲回家了。爱玲执意要先到古城,因为她有她的心思,她准备给杨飞家的每个人买一件见面礼。新媳妇上门,如果按路新庄的乡俗,会得到相当隆重的款待。当然爱玲没敢奢望得到什么款待。她知道杨飞和他们父母之间的隔阂。她默默地在心中对自己说:“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调解他们的关系。”
这半年来的漂泊使她对亲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是的,亲情就如同大姐信中说的能原谅、能理解,并且能不顾一切地去关心去爱。她想,人的情感应该是有共性的。杨飞,还有他的家里人,这半年来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况且,在中国,婆媳关系这个古老的矛盾已经延续了多少个年代。但爱玲却想去化解,她甚至一相情愿地相信将心比心,将心换心,好心一定会换来好报。啊,我们的爱玲是多么的天真,总以为人生的许多东西都是相互分离的。比如地位、金钱、感情是互不相干的,却不知许多的人更看重金钱和地位,尤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亲情。她想自己一定要做个孝顺的儿媳妇。所以,她认认真真地为杨飞的家人选礼物。
晚上他们住在大姐艳玲家。大姐对她这样去杨飞家十分担心,她甚至从心里抱怨父母不该让爱玲去,她知道妹妹已经在外面吃了很多的苦,而今,怎么能在事情僵持毫无结果时让爱玲去呢?
姐夫马东已经和其他两个人三人一起开办了一所律师事务所。马东告诉杨飞无论别人如何,一个真正的男人要能控制住事情的局面,能把事情拿得起放得下。这些话在杨飞的心中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感觉到自己对他和爱玲的事考虑差不多了,思想逐渐走向了成熟。马东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个缺乏强烈爱情的男人算不得一个男人。你是个男人!”
杨飞很感激,也很感动。当一个人能够意识到困难的存在,并且准备去攻克它时,困难也许已经不再是困难了,而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挑战了。杨飞此刻就是这样的心情。可是,他毕竟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他根本预料不到。况且有些事情也不是一个人力所能及的,太多的事情都会像人类在未能攻克的疾病面前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的发生。而且,一个人最终完全能够把握的也仅仅只能是自己。不过,在困难面前,有勇气勇敢面对的人毕竟还是令人敬佩的。
二
山路崎岖颠簸,差一点把人的心肺全都摇晃了出来。黄土高原那破碎的地貌,沟沟壑壑之中走出的这条简易公路不但颠簸,而且危险、吓人。坐在车上向车外看,仿佛那车轱辘就担在那深不见底的沟沿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爱玲吓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最后她只好闭上眼睛。杨飞早已习惯了在这条路上行走,所以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晕车晕得厉害。在外面漂泊时柏油路上并不怎么晕车,只有回家的这条路最折磨他。他感觉非常恶心,不敢说话,也静静闭着眼睛。八十公里的路程就走了八个小时,终于到了终点站。人像一个个出土文物。大家跳下车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是一个乡镇,街上还有几处铺面、小卖部和食堂。杨飞对爱玲说:“先去吃点饭吧,还有更苦的等着呢。”
爱玲说:“不就是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山路要步行吗?我才不怕呢,步行也比坐这车强,我早就想下来走了。”
杨飞笑着说:“你可别头疼时想着只要头不疼,哪怕肚子疼也比头疼好受多了;等到肚子疼时又想,还是头疼比肚子疼好受。其实呀,哪里疼都一样不好受。”
爱玲也笑了,说:“你这个比方打得不错,还蛮有哲理的。”
走进小食堂,杨飞问爱玲:“你想吃什么?”
爱玲说:“这车坐的,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你知道我从来不挑食的,随便吧,你爱吃什么就要什么吧。”
杨飞盯着爱玲看了又看,那圆圆的脸,白嫩的皮肤尤其是那个鼻子,配在这张脸上有说不出的好看,还有和他在一起快乐时那含笑着的眼睛和含笑的唇,还有那副眼镜,总给人一种知识和文静。奶奶爷爷肯定会说:“是个乖丫头。”
爱玲看到杨飞这样盯着她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怎么了?像出土文物吗?”
杨飞移开眼光说:“不是,我有正经话要对你说。”
爱玲说:“说吧,别那么严肃,严肃总是让我产生恐惧。”
杨飞说:“这食堂最好吃的也就只有鸡肉了。我给你要碗鸡肉吧。”
爱玲笑了说:“就这,严肃的正经话?”
杨飞没有回答,接着说:“回到我家,也许我的家人不会善待你,他们不会做好吃的给你,还有……”
爱玲也收敛了笑容,神情也严肃了起来,说:“我有心里准备,没事的。”
其实,她那点点准备,远远不够事实的负荷。爱玲看着杨飞,忽然觉得他不是这些天来和他相处的杨飞,而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过分的严肃,竟然带出了一股子成熟。爱玲也不语了。
吃过饭,他们步行起程了。这一路是不容易碰到车的,甚至连一个毛驴拉的车子也没有。现在已经是五点钟了。平时,这四十里山路杨飞一个人三个小时便可走回去,可今天走了三个小时才走了五分之二,爱玲口渴的嗓子要冒烟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村子的路口处有一间土坯小卖部。
爱玲说:“我们去要点水喝吧。”
杨飞说:“他们不会给的,到家户还可以,这小卖部的东西都要卖的,况且你走到这地方了,我就告诉你,这里水珍贵。有句顺口溜这么说,到了这里还能要:半碗炒面半碗水,再往里走走就只给炒面不给水了。”
爱玲说:“那我们就去买点水喝。”
杨飞说:“山里人憨厚,你要买水他又不好收你的钱,所以他会对你说:‘没水’。”
爱玲说:“那就买小瓶矿泉水。”
杨飞说:“你以为这是城市呀,这地方没有,一小瓶那么贵,有了也没有人买。”
爱玲说:“外地人可以买呀。”
杨飞说:“这地方哪有外地人。不过,我们进去试试吧。”
他们走进小卖部,这地方空间很小,里面挤着五六个男人。那个小卖部主人的回答果然就跟杨飞刚才说的一模一样。爱玲看着杨飞有些丧气。杨飞忽然看到货架上摆着几瓶啤酒,便说:“给我拿瓶啤酒吧。”那个人递上啤酒,杨飞又借用了一下起子把瓶盖打开,递给爱玲。爱玲接过啤酒瓶一昂脖子,咕咚咚就喝下了半瓶,她太渴了,已经不辨酒水的味道了。小卖部所有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她,甚至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向一块挤,给她留下一个很大的空间。杨飞也被这些人的这种神态弄得很不舒服,他从爱玲手中几乎是夺过酒瓶,拉着她走出了小卖部的门。有几个男人还从小卖部门口挤出来,又看了他们很久。
杨飞说:“这下可惨了,不出几天,他们就会传着说我带回了一个会喝酒的女孩,你知道这里人认为会喝酒的女孩不是好女孩。”
爱玲呆住了,说:“我不是渴吗?再说那酒怎么没有酒味?他们又不认识咱们。”
杨飞叹了口气说:“这地方人少,他们不认识我们,可认识我父亲。”
爱玲心中非常难过,想不到刚进他家乡的地界,首先就惹上了麻烦。
杨飞默默不语走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说就说去吧!”
酒,它的确不是水,爱玲有点头晕还有点兴奋,她一个人跑到了前面。杨飞喊住她,把她紧紧地抓住。前面又到翻沟的地方了。这山路实在是难走,为了少走一些路,杨飞拉着爱玲走一些捷径的更陡更险的羊肠小道。这走上坡路吃力但还可以走,下坡路可就难走多了。爱玲真想睡倒滚下去,尽管买的东西都由杨飞背着,但这些包袱都没有爱玲这个大包袱让杨飞费力气。他不敢松开拉着她的这只手。上坡硬把她拉上来,下坡就更不敢松手了,他真的怕她会一失足从那山沟沟中滚下去。
其实,他们在外面吃了很多的苦,也步行过很多的路,但都没有黄土高原这山涧小路难走。天黑了,夜不观色,爱玲的眼睛不好,走得更慢了,杨飞几乎要半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