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两个孩子都睡得十分踏实。匀称的酣睡声告诉了两位老人,他们真的很疲惫。而两个老人却是彻夜难眠,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叫他们孩子吧),他们遇事少,涉世浅,他们以为事情不会很复杂,但两位老人知道,要让他们走向结合,还需要多少的磨难呀!这些磨难是他们(至少是他们两人)无法帮助的,比如社会的压力,比如杨飞的那个家。
后来,王淑珍叹息着对路世忠说:“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我们尽力而为了。”
第二天早上,爱玲起得很早。天晴了,阳光温柔地抚慰着大地,有徐徐的微风吹过。爱玲站在房后边的高台上极目远望,庄稼地里有些庄稼苗苗已经绿油油地罩住了地面。她闻到了清新的空气的味道,还有故乡一直埋在她心底的味道。
母亲开始做饭,爱玲进进出出打杂。母亲没有了昨日的惊慌,那股发自内心、无意间流露出的高兴也没有了,脸上布满了愁云,也不怎么和爱玲说话。路世忠还陪杨飞睡着。他觉得自己先起来这孩子醒来会不好意思的。听着杨飞发出匀称的酣睡声,路世忠的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受,是爱?是恨?是怨?是怜?能把他的女儿带回来他真的很感激他,他曾经还担心他会不会把她的这个懦弱的女儿给卖了……
由于父亲就睡在杨飞身边,爱玲不好去叫醒他。有亲人在,她忽然觉得和杨飞陌生了许多。
杨飞还在熟睡中。他太累了,包括身和心,他错把他乡当做故乡了吧。睡吧,好好地睡吧,从今以后,有更多更复杂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吃过早饭,首先来的是二姐路亚玲。她离妈妈家不远,是赶着毛驴车来的。
走进大门,爱玲赶紧跑出去迎接。半年没有见面,二姐的皮肤黑多了。亚玲也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爱玲。为了表示高兴,不过于难过,亚玲的眼泪在眼眶转了转没有流下来,爱玲也忍着没有哭。
杨飞帮着卸了车,把一切都放好。
接下来是大姐艳玲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大姐一直是慈爱、善良的,有她在的场合气氛总是融洽的。她走进大门就笑着大声地说:“爸、妈,我说他们不致于那么不懂事吧。噢,亚玲也来了。”仿佛这相聚是十分自然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路贤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他紧锁着双眉,用不满甚至带着愤怒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爱玲,又看了一会儿杨飞,只看得他们两个人都低下了头。爱玲从小就怕哥哥,哥哥这样对她比她预料的好多了,她以为哥哥会不认她,不理她呢。
杨振业开着他的农用车也来了,还有杨飞的一个姑夫。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杨振业向路世忠介绍了他的那位亲戚。寒暄过后他说这是他请的一位媒人。一般情况下,媒人是认识男女双方的大人,他是中间调和的人。而杨振业这分明是找一个替他说话的人。但事已至此,路家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杨飞的那个姑夫说:“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呢,是给你们两家做一个中间人。两个娃娃呢,事已至此,你们两家子人就商量一下子看给怎么办了算了吧。我看呢,咱们还是按乡俗办吧,彩礼和需要给女方制办的东西说一下吧。”
看着别人都不吭声,他接着说:“我这妹夫”,说着他用眼睛看着杨振业。“家庭条件差,比不上你们这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再说了,两个娃娃事已至此,我看方方面面都就少一些吧,简简单单地办一下吧。”
爱玲听完后,仿佛是被人当着这些人的面打她的耳光。什么叫“事已至此”、“少一些”、“简单办一下”,她是那些个被拉在交易市场,有毛病的要出售的牲口吗?这赤裸裸的侮辱,让她无法接受,在考虑回家以前她想过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尽管此刻无法忍受但她还能克制住自己而去接受。但此刻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整个路家人的脸上都在因她而挨着巴掌,这是她最坏的打算中没有想过的。她一个人做事,却让这么多亲人跟着她受辱。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曾说过:“养女儿的人总是贱的,怕孩子过门了受气,凡事总是能忍的全忍了,尤其是女方愿意。”而她如今给他们的信息何止是“愿意”两个字那么简单,简直就是贱!贱!贱!她那时怎么就没有细心去体味母亲的话呢?要是体味透了,她宁愿死在外面也决不会回来让家人受辱。死在外面家人也不会遭到现在的耻辱。
她感觉到天旋地转。“我为什么?我怎么能又将我的父母及亲人送上这尴尬的境地呢?”
只见路世忠坐在炕上不住地挪动身子,仿佛他坐的是针毡;路贤气得脸色铁青;艳玲和亚玲也变了脸色,盯着母亲。是呀,这会儿能解围的只有母亲了,要父亲和哥哥说话,那就只能打架了。
母亲王淑珍同样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但她看到女儿爱玲发白的脸,又看到杨飞惊恐地盯着他的那个亲戚。她明白,这不是两个孩子所愿意看到的,她不能生气,只能去解决问题。弄不好,会害死两个孩子的。都说丈母娘有天然疼爱女婿的心,虽然此刻杨飞还不是她的女婿,但她已经开始心疼这个孩子了。
王淑珍于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娃他姑夫,你说的这叫啥话?娃娃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你不能这样把他们重新推向门外。这两个娃娃因为你这话再要有个啥事,我看是谁也担待不起。是我们不住要求两个娃娃回来的。你问问杨飞他爸,你说是不是硬把娃叫回来的?再说了,古人说:‘宁拆一座庙,不损一桩婚。’两个娃娃是自个儿愿意,可是,谁家的媳妇又不是自个儿愿意硬抢回来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儿女,我看我们说话不要伤着娃娃的心。你把话说到这里,我就只能说,那算了吧。我的女儿让她在我家长着,杨飞是个好娃娃,你们带他回去。什么叫‘事已至此’,什么叫‘少一些’,什么叫‘简单办了吧’,你这话怎么就这样的难听!话再说回来,现在的社会不是我们祖辈的那个旧社会了,结了婚离婚的人也很多,他们这算什么!”
杨振业急忙接过话说:“娃她妈你先别生气,我这姐夫不太了解情况。不过,你别误会,他也没啥恶意。”
王淑珍说:“我想是因为他不了解情况,他要是了解就不会这么说了吧。不过,事情的前前后后你是最了解的,要说什么还是你亲自说吧。再说了,不攀亲是两家,攀亲是一家,咱们都是为了两个娃娃好,把事情办好,谁又不害谁,还是自个儿了解情况,说话中听些、实际些。”
杨飞的那个姑夫这时满脸通红,坐着不语了。是呀,他也没错,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事情就是这样。世俗的力量是多么的可怕呀!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亚玲和艳玲把爱玲叫了出去。路贤把杨飞叫了出去。现在这事情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刚才的那个场面唇枪舌剑的充满着火药味。看来,这世间处处都是战场了。
孩子出去后,四个大人开始商量问题了。有了前面的“战争”,杨飞的那个姑夫基本上不再说话了。
路世忠说:“我这个女儿从小胆小,懦弱,心病又多,而且一直在上学,虽然是农村长大,但我们两口子都很娇惯她。她呢,基本上不会干什么农活。锅灶上,针线上也什么不会。现在,不该说的话咱就不说了,你和我的心中都明白,孩子是自个儿愿意的,否则,我不会把女儿嫁到你那地方去的……我也是气我自己哪里亏了人,这个懦弱的女儿竟然给我做出这样的事!唉,咋说呢,你和我呀一人生了这么一个现世宝……”
杨振业说:“是呀,我这儿子和我的隔阂也很深,我平时对他是有些严厉,我就是怕他不长进,怕他学坏。看来,大概是物及必反了。不过,不论怎样说,两个娃娃还都不是坏娃娃。我这儿子性格倔强,从小就是这样。现在,只要他愿意,我也只能随他的意思了。要不是他愿意,我也绝不敢高攀,我在我那地方给他找一个丫头,最起码能适应我那地方的生存环境。”
王淑珍接过话说:“这话你说对了,我看还是想办法在城里给他们买个房子,如果你暂时经济紧张,那就先给他们买个地盘,让他们两个在城里做个生意,我也想过了,我们做老人的不给他们创造点条件,他们两个孩子今后的生活还真的成了问题。”
杨振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事不能我一个人做主,我得回家和杨飞他妈商量一下。”
路世忠说:“也好”。接着他又开玩笑说:“我知道你们家是女当家。不过,该拿事你也得拿,两个娃娃能回来也很不容易,儿女心头肉呀,我们可别把他们唤回来再逼他们走。”
杨振业也笑了说:“其实,我对我的这个儿子寄予很大的希望的,他从小就很聪明。”
路世忠说:“是呀,不要就事论事的话,两个娃娃在同龄娃娃中应该都是很优秀的。”路世忠接着说:“不过呀,车有车路,既然我们当老人的决定给孩子办了,就得按路数来。况且,我还有女婿,有儿媳妇,将来两个娃娃也都还得在社会上做人。”
杨振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该有的路数都叫有着,娃娃一辈子的大事,我会尽力而为。”接着他也开玩笑地说:“我呢也不想让你们看不起我的儿子,说他骗了你们的女儿。”
就这样,大人们的话是说开了。但是,要真正去解决的问题却毫无结果。
在这同时,艳玲和亚玲在给她们看来很单纯很傻的妹妹分析她的处境。爱玲被两位姐姐叫出来后就很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对两个姐姐说:“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只要不伤咱家人,面子上能过去我什么也不要。”
艳玲尽力缓解这种气氛。她微笑着说:“那你打算以后和杨飞怎样生活?回他们那山沟沟种地?他家有种地的牲口吗?到那时,你们买肥料有钱吗?你能把粮食从这个山头头背到那个山头头吗?唉,你还是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你现在不要老是想着我们和父母,你要正确面对现在的事实。别人的侮辱已经无法改变,这些我们和父母都有心里准备,我们其实更担心你将来的处境。只要你好,我们对什么样的侮辱伤害都无所谓的,也能够忍受。你得为你自己以后的生活多想想,你明不明白!如果冠冕堂皇地把事情办了,从此你生活在苦海之中,那才叫我们无法忍受呢。”
亚玲说:“你真的很傻,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你知道做人家的儿媳妇多难呀。我们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杨飞他妈妈的事,你得提前有个心里准备,她不会善待你的,说不定她还比不上我的婆婆。你以为你什么也不要人家就会对你好,接纳你了?如果你让她在你身上花了钱把你娶进她家的门,她即使不心疼你这个人,还心疼她花的那些钱;如果她没花钱,那侮辱和苦你就慢慢受着吧。”
大姐说:“好了,别哭了,事情发生了,我们慢慢来处理,争取处理到最好的效果。有些事情你不要管了,由我们大家来处理。”
爱玲不语了。这些事情真的是太复杂了,不是她力所能及的。她觉得很迷惘。是呀,为什么要回来呢?
路贤单独面对杨飞时友善多了。他开门见山问杨飞:“你很爱爱玲吗?”
杨飞回答:“是的”。
路贤接着说:“爱是要负责任的,你能保护她吗?”
杨飞说:“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保护她!”
路贤伸出手拍了拍杨飞的肩膀说:“像个男子汉!不过,光像个男子汉还不够,结婚后就要养家糊口,过日子,你打算让爱玲跟你过怎样的日子?”
杨飞不语。说实在话,他还没有真正认认真真想过。回家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太仓促了。
路贤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想好吧,没想好就慢慢想,我还是相信你会把事情做好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当知道爱玲和你一起走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爱玲也会谈恋爱?而且还会有这样的举动?’我不相信,一定是被人给拐骗了吧。因为爱玲她从小懦弱,我只要喊她一声,她就会吓得发抖。她是我们姊妹中最没有本事的一个。我跑到你们读书的学校,找你们班主任,找你们的带课老师,还找了一些你们的同学。他们全都不知道你俩恋爱的事。但是,我了解到了你的一些情况,我感觉你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男孩子。这也是我今天能够这样平和地面对你的原因。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一个性情粗暴的人,一般不会如此客气地对一个我认为做错事的人。”
杨飞静静地听着,不敢有半句的反驳。事情到了这地步,他爸爸今天又带他的姑夫说话那样霸气,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路贤继续说:“事实、还有世俗的确像你父亲,噢,对,是你姑夫说的那样。但是,他们是他们,你不能有那样的想法。咱们都是男人,领个女人回来,尤其是在你的家乡那个落后的山沟沟,你光荣的就是高擎着一面红旗,而你有没有想过爱玲的感受!她的亲人我们的感受都放在其后,因为她已经伤我们够深了,再伤一次无所谓。可是爱玲她从小就很敏感,你如果真的像你对我所说的那么爱她,你就和你的家里人商量好了再来答复这些事情,千万别再给她的心中留下伤痕。你们以后一块过日子的时间长,心中要是因此而疙疙瘩瘩,那种日子对你,对她都是不好过的。我知道你很聪明,也知道你想凭你的才能自己成家,不想花你父母的钱。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常言说的好:‘父欠子一妻,子欠父一藏’,在咱们这里这事可谓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想看到我的妹妹跟着你受到伤害,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话。”
路贤说完,走了出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骑着摩托车就走了。
王淑珍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还没有吃饭呢。”
爱玲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就走了,而且这半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回家来居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做事让哥哥太失望了吗?是哥哥以为她是朽木不可雕了吗?有句话叫:“长兄为父,长嫂为母。”除了父母,哥哥对这事的态度,对她来说是仅次于父母的!然而哥哥却……爱玲感觉心中非常难过。哥哥不会原谅她的……唉,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哥哥会原谅她。
爱玲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粒尘埃。无论你是爱它,恨它都改变不了它的这种状态……不过此刻,她还是十分的难过。她看了看呆在院中的杨飞,心里想:哥哥对他说些什么呢?
王淑珍开始做饭。亚玲厨艺高,于是锅上掌勺的便是她了。切呀、炒呀、拌呀,亚玲边干边说:“这世道就是不公平,谁会干的活多,谁受的累就多,‘干的干,站的站,站的还要给干的提意见’,这干的越多越落不下好,你们说对不对?”
艳玲和爱玲只是笑,想一想事实还的确是这么回事。
亚玲继续说:“我这人怎么这么命苦,走到哪儿都是干活的,而且还都是扛大头的。”
艳玲笑着说:“好了,又抱怨上了,这不是说明你本事大嘛!我想扛大头,别人还不放心呢。就比如现在我来掌勺,你来打杂,妈妈还不让呢,你看你多重要呀!”
亚玲说:“大姐呀,这啥事经你这么一说,人的心里就平衡和舒服了,咱爱玲这事呀,我看还是你多说说吧。”
艳玲又笑了说:“你们的大姐呀,只会对无关痛痒的事说说,至于爱玲的事呀,要她自个儿多悟一悟,咱们呢只能替她干着急。爱玲呀,你可要想好了!至于我们呢,有力气也出不上呀。”看来这世间的所有事情都是有着联系的,怎么闲聊就又扯到爱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