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雨如丝,天灰蒙蒙的。古城在雨丝和雾气的笼罩中显得那样灰暗古老。古城不知演绎了多少人间悲剧和喜剧,历经沧桑,时代把它推到一个无法言说的新环境中。
爱玲和杨飞回来了。
车站门口站着一个人,杨飞说:“那是我父亲。”爱玲忽然局促起来,一时不知所措。杨飞向父亲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爱玲还呆站在原地,于是生硬地说:“走呀!”
父亲冷峻地站在那里。杨飞走过去叫声“爸”,父亲哼了一声,爱玲也怯生生叫“叔叔”,杨振业没有回答,转过身说:“先跟我到旅社”。
耻辱、冰凉,一种无名的感觉漫上她的心头。她跟着他们父子往前走,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巴儿狗。几年来和杨飞形成的那种亲密像一堵墙轰然倒塌。她早就告诫自己:“要忍耐、忍耐、再忍耐。”而此刻她的心还是颤抖了起来,似乎一根钢丝在缠绕着,心在滴血。
来到旅社,谁也不说话。爱玲真正感受到杨飞父子的隔膜。她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于是问杨振业:“叔叔,你知道我妈还好吗?”
杨振业不住地抽着烟,半天才生硬地撂出一句话:“你一阵子不就知道了!”这话比当众扇她一个耳光还让她难堪。她的泪水涌到眼眶,像立即就要冲破堤坝的洪水。但她倔犟地让它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又收回去。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杨振业终于说话了:“你们现在去一趟路新庄吧。”
杨飞和爱玲紧张地等着下句话了。但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只好从那审判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对家、对亲人美好的想法和期盼全都没有了。杨飞似乎变了一个人,愤愤地冲爱玲说:“走呀!”
“是呀、走吧、爱玲,是该回家了,是该把事情弄个结果作个交代的时候了,愿意和不愿意都得接受这个审判。”爱玲心冷得发颤。
爱玲忽然想起外面是很艰难的,有很多艰险和无奈,但是只要奋斗下去,总会有所作为的,那么多的艰辛不都挺过来了吗?想办法出点钱办个假证一样可以进入大工厂,一样可以按照自己原来的想法发展,而且凭着他们干活的踏实和为人的诚实,做事的负责以及不断进取的精神,做到公司的白领是很有希望的,说不准将来自己还可以开个公司。是的,只要有想法,再加上头脑不笨,还有奋斗的精神和热情,一切都是可能的。可是,爱玲呀你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回来!交代,向谁交代?交代什么呀?你觉得肉体上、精神上受的罪、受的苦还不够吗?你总觉得别人都有理,都做得对,而你呢?你为什么不听听自己心灵的哭泣!
爱玲一边走,一边在反问着自己。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对父亲和母亲、对亲人的伤害和内疚一刻也不曾得到解脱。就要回到家了,内疚、恐怖、懊悔并没有压住她万分激动的心情。他俩匆忙买了点礼物,坐上到路新庄的车。
车在雨中缓缓而行,疲惫般的颤抖着,爱玲的心也随着车的颠簸一起一伏。
黄昏,雨天使黑夜似乎提前来临。下了车,两个人急匆匆走向爱玲家。大门口拴着一只肥胖的大黄狗,爱玲走的时候家里没有狗,但这只狗并没有咬他们的迹象,而是站了起来,冲着他俩愉快地摇头摆尾。都说狗有灵性,它从爱玲身上闻到了路家血脉的气息了吗?“好狗不咬上门亲”,难道它断定杨飞不久会成为路家的一员了吗?爱玲和杨飞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紧张、感动。他们从友好的黄狗身边走过,走进了院子。
爱玲仔细一看,家还是那个家,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半年多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而爱玲忽然感觉有些不敢走进去。家的大门的确是向她畅开着,大黄狗也不咬她,而她该怎样踏进去呢?见了父亲和母亲应该说什么呢?她站定看着杨飞,杨飞看着她,足足有十分钟吧。是呀,她心中没底,杨飞的心中更没有底,他不敢去想路家人、路爱玲的父母会怎样对他。他的父母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关爱过他,重视过他,别人的父母又将如何待他!他的心中有着悲观的准备,但还是恐惧。大黄狗在大门口摇着尾巴向着他们发出低鸣的招呼声,爱玲想努力去平静自己的情绪,但是过于激动的情绪根本就没有办法平静。她最后横下心对杨飞说:“走吧,进去吧。”其实,这也是在对她自己说的。是的,事情一旦发生,就要勇敢去面对它、接受它。
爱玲走到院子中间,还没有被父母发现,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儿女们都在外面,工作的工作,求学的求学,只剩下父母守着这个偌大的院落。
一种无比凄凉的感觉忽然袭上爱玲的心头,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妈,妈,我回来了。”透过玻璃,看到母亲从耳间玻璃上惊恐地向外张望。爱玲几步跑进大房子的门,母亲从耳间跑了出来。
母亲几乎是不顾一切抱住爱玲失声痛哭,爱玲也哭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你回来了……你好狠心……你……”爱玲感觉浑身发软,她真想跪倒在母亲面前,但母亲紧紧抱着她,她无法动弹。她原来一直以为母亲会不理她,会痛骂她,甚至狠狠打她,而此刻,一切却都是这样的自然而然。
杨飞站在爱玲身后,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此刻,父亲也呆站在耳间门口,一动不动,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他也许是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自从女儿不声不响地走后,他曾经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啊!
母亲忽然放开爱玲,擦了一下眼泪,走过去拉了一把呆在那儿的杨飞说:“快,进来,耳间坐。”
爱玲此刻清醒了一点,刚才她也有种做梦的感觉。她看到父亲头发已经花白,母亲的鬓角也添了许多的白发。一种心酸,心痛又溢上了她的心头。她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叫了声“爸爸”便又泣不成声了。
父亲一时不知所措,说:“两个快进耳间坐,下雨天,冷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此刻也语无伦次了。
杨飞和爱玲走进耳间,母亲倒了两杯开水端给他们。
水倒得很满,母亲的手又在颤抖,以致于溢出的开水洒在母亲的手上,而母亲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父亲在地上不住地转圈圈,显然,女儿突如其来的出现,让他们一时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本能的感情了。
一时间话似乎无从说起,母亲进进出出其实什么也没有干,转了好多次后说去做饭。父亲则打开电视机看着,只有爱玲小心翼翼地问了些家中的事,尽量不问到牵扯她的事,她感觉到那是一个敏感的雷区,弄不好就会引爆炸伤人。
天黑尽时,母亲端来了面条,这是母亲专门为他俩做的,母亲和父亲下午已经吃过饭了。
爱玲端起碗,看到这哪里是臊子面,分明是油泡面,上面漂着的油,足有一指厚了。看来母亲今天真的是糊涂了,把油当做水放了。杨飞看着爱玲脸露难色。这么大的油咋吃呀。爱玲找来一把小汤勺和一个空碗,把油漂在另一个碗中。
吃着母亲做的面,一种久违的爱温暖了爱玲整颗心。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低着头吃着饭,任泪水疯狂流……
母亲还在忙着煮面,仿佛他们会吃很多似的。其实,现在端上桌子的面都吃不完。
父亲坐在电视机前仿佛是在认真看着电视。其实,他在想着等两个孩子吃完饭,如何教训他们。是呀,不去说说他们也是说不过去的,做父亲也有做父亲的尊严。孩子没回来时整日盼着她能回来,她这不言不语的一走,让他在痛苦中重新思考和认识许多事情。后来,他想孩子只要能回来,他什么都可以容忍,他会无条件地接纳她、爱护她。孩子走后,他想到了许多对不起孩子的事情。可现在,当孩子真正回来站在他面前,他的高兴、安慰过后,气却慢慢从心头升了起来。况且,还有世人,还有其他的子女、女婿、儿媳妇,不教训他们也说不过去。可看着两个孩子准备挨骂那乖顺的样子,他又实在不忍心骂他们。是呀,他们在外面不知吃了多少苦,再说孩子离开家也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大家多多少少也都是有责任的。路世忠左思右想,左右为难。
看来,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矛盾的不仅仅是人的内心,主要是因为有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是矛盾的,很难用对和错去界定。
路世忠想起前天艳玲拿回的那信,是爱玲最后写给家中的信。其实,他又似乎能明白,能体会到女儿的心。是呀,知子莫若父。说句真心话,他在这个女儿小的时候是最偏爱她的,而且她小时候的确很聪明很可爱。有了儿子路惠后他是忽视了她,但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后来的转变只是让他伤心。但那只是恨铁不成钢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和原因呀。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呀,哪一个父母又不心疼呢?女儿走后那种掏肝挖肺的感受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知道这个女儿脆弱、敏感但又十分的倔强,这是在女儿走后他无数次的分析得出的结论。他知道,女儿的骨子之中遗传了路家人凡事不甘心的倔犟精神。可是,尽管他路世忠明白了许多,但是,观念、世俗还不能完全从他的思想之中排除。是的,谁处理事情又能不顾及时代的风气呢?女儿的信中不允许他伤到杨飞,这么说来他们的感情应该是很深的了。
他从前没有见过杨飞这个孩子,今天是第一面,他已经细心观察过了,人丑俊不等,尤其是对男人,相貌不是很关健,心术正就是好人。这孩子五官端正,面目之中透露着老实,敦厚和正直,但同时身上有股子不甘平庸的气息,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在女儿和他走了后,他曾打听过他家人的品性,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正直、老实本分的人,可他的母亲……况且他家那地方那样落后,这么大的路新庄村还没有一个女娃娃嫁到那么落后的地方。这些暂且不说,看现在的情形,女儿如果真要嫁过去,也只能暂居那地方,首先是杨飞这孩子妈,不会善待她的女儿的。儿子和母亲再怎样有隔阂,母亲十句话里儿子总会听一句,听一句就不得了了。还有这孩子对他女儿到底有多深的感情,他还不能确定,他将来如果有了大发展,会不会抛弃了他的女儿?他还是觉得女儿过于柔弱。
父亲的担心当然有道理。父亲做人几十年,又是村中的领导,处理过无数的家庭纠纷。还有谁家来了说媒看亲的,总是要找他去,因为他很会从人的相貌上识别人的本性,而且相当准确。可今天,轮到他自己的女儿了,他反倒有些力不从心。况且事已至此,即使他有再多再好的意见和建议又能怎样?他忽然感觉到他作为一个父亲很失败。子女的婚姻都没有从他心上过来,唯有二女子婚姻是他作的主,可人是会变的,他那时候也错在没有去了解二女婿的妈……女儿说杨飞这孩子也十分自尊、好强,十分聪明,智慧,今天看到了,他也相信了。可这一切都不能解决他现在的为难呀。他决定晚上先说说,试试这孩子的耐心和他对他女儿的感情。
母亲洗完锅后,爱玲从小锅中舀了些热水洗脚,自己先洗了,然后让杨飞洗。杨飞刚把脚伸进盆中,坐在炕上看电视的父亲用遥控器关小了电视声音,说:“两个人在外面吃了不少的苦吧。”
爱玲知道父亲的教训开始了。父亲说话尤其是教训人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很含蓄,含蓄得以致于骂了别人,有时候别人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爱玲的心咚咚咚的跳,她求助似的看着母亲。而母亲此刻阴沉着脸,低着头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
杨飞把脚泡在水盆子中手按在脚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路世忠继续说:“人这一生磕磕绊绊要经历不少的事情,愿意的、不愿意的,对的、错的。一个年龄阶段有一个年龄阶段的想法。不过每个人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所以一般的人还是能理解的。但是,作为一个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必须对自己做出的事负责任。人最重要的是诚实,心术不正不行……”有句话说的好呀,‘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说明啥呀?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还得自己心中有个掂量。你们两个以为自己的本事大得很,能力没处发挥是不是?你们两个有自尊,有脸面对吧,但是你们想没有想过你们亲人的感受?啥事不好商量呀,一声不响就给咱私奔了!”
爱玲的脑子里“嗡”的一下,眼泪唰就流了下来,她忍受不了父亲用的那个词,但和父亲怎样辩解呢?她看着杨飞用手紧紧地捏着脚,他的心中此刻应该和她有着一样的感受吧。
父亲说完这些话,沉默了一会儿。看他俩不说话,便接着说:“不过,你们能够回来说明还是深明大义的,我和你妈”,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王淑珍继续说:“还是能够理解你们,支持你们的。明天我把你们姊妹全都叫回来,尽量把事情办好。还有你爸在古城吧?”路世忠冲着杨飞问。
杨飞急忙抬起头回答:“嗯,在。”
路世忠说:“他前天路过这里进来说了,说你发电报回来了,他明天可能也要来。”
“你们两个人我到现在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的家境也不错,你父亲这人也不错;我们家呢,爱玲心多,其实我们全都很疼她的,她从小就胆子小、懦弱,将来如果真的到了你家,你要多关爱她。”
杨飞依旧盯着他泡在水盆中的脚,不过,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路世忠接着说:“你家的地域环境差,我不希望她跟你回那地方,种那几亩人力多于畜力的薄田。明天你父亲来了,我们再具体看这事情怎么办。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们,我对你们将来的生活很担心!生活是很具体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你们现在一点点基础都没有,万一将来生活很困难,男人是要养家糊口的,你将如何待她?”
杨飞明白了路世忠的意思,他是怕他的女儿跟着他受罪。杨飞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抬起头盯着路世忠说:“即使我将来穷得去讨饭,我相信爱玲也会跟着我,不会离开我的。只要我能有一碗米汤,我一定会留半碗给爱玲的。”说完,杨飞流下了眼泪,爱玲也哭了,王淑珍也哭了。
路世忠也十分难过,但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他想这个男孩子还是有责任心的,把这个懦弱的女儿交给他,应该能得到他的照顾的。路世忠不再说活了。
整个屋子里一下子静悄悄的,只有电视里面人物嘈杂的声音在屋中回荡。但这声音走不进这四个人的心。这声音对于现在的他们,仿佛就是平时听习惯了的、听而不闻的飞鸟爬虫发出的声音。
王淑珍心中很难过,女儿诚挚火热地爱一个男孩子,似乎让她一时无法接受。“即使去要饭,她也会跟着我”,她这是何苦呢?但她又十分感动这半碗米汤的承诺。她年轻时没有谈过恋爱,糊里糊涂就结婚生子,没有体会过爱情那东西。但女人的心思是一样的。有个人疼着,有个人爱着,穷点苦点又算得了什么!她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很热烈的感动。
她冲着杨飞说:“快把脚洗洗拿出来擦干吧,水凉了吧。”
这关切的话语,同样让此刻不知所措的杨飞感动,感到温暖。本来他从来没有把对爱玲的感情说给别人听的,甚至没有说给爱玲听。他性格也很内向,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爱说会说好听话的人,他更会把一切埋在心中,然后默默地行动。但今天,他却如此理直气壮地表达了出来,而且是对着爱玲、对着爱玲的父母。他自己也惊异于自己的言谈,是路世忠逼得太紧了,还是那些话在他的心中积压的太久了?不过,说出来以后,他感觉到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