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把这些告诉了爱玲,爱玲心中多少有些踏实和安慰。不过,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个老板怎么就不再提这件事呢?他安的是什么心呢?她俩在那里不是长远之计,她俩斗不过他的。
这天晚上,爱玲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蜷缩着、紧紧地依偎在杨飞怀中。她还有点发烧,不住地说胡话。杨飞把她搂得紧紧的,他知道,这样她也许能睡得踏实些。
爱玲似睡似醒,一会儿说:“她们斗不过他的,要想办法让她们离开那里。”一会儿又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杨飞被她的梦语弄得没有一点睡意。他悲哀地想:“她终于说实话了,她要回家、她想回家……是呀,家是温暖的,家是安全的。然而,心呢?心在家里会疼痛、要流血……是家容不下我的心,还是我的心容不下家?我也想家,我也想回去!然而,现在……现在吗?一无所有的现在吗?爱玲呀,怎么办?”
杨飞越想越睡不着。“唉,也许事与愿违的决定就产生在那一瞬间。现在,我终于落到了无能为力,为我、为她,而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杨飞干活去了。爱玲穿好了衣服又躺下。她觉得自己仿佛虚脱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杨飞走后,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了想,决定给家中写封信。用近似官方语言写呢?用客观、现实的语言写呢?还是用主观、用爱、用真情去写呢?
她铺开信纸,所有想说的话顷刻间留在了纸上。
亲爱的大姐:
近日工作顺利,阖家欢乐。
大姐,不觉时间仓促竟然也过了这么久。对于我,一切都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唯有对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姐,家中的一切都好吧!
大姐,我的好姐姐,我知道你们都为我很伤心、难过。我也知道你们希望得到我的消息。然而,我此时此刻的处境又能怎样对你们说呢?我的处境何止别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家能原谅我,家的大门也向我敞开着。但是,我又有何颜面面对我的亲人、伤害我的亲人!我不敢相信家真的会原谅我,尽管我有许多的无奈和被迫……
大姐,过去的事情谁都无法挽回,未来谁都不能先知。远在他乡的我不仅思念家和亲人,考虑往后的人生旅程,而且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多少的无奈和心语不知向谁诉说也似乎无从说起,我多想对亲人一吐而尽……可是,我该如何说起?在亲人的概念里,一定认为我为了杨飞失去了一切,杨飞成了我的一切,现在除了杨飞我一无所有……然而,事实上呢?当初我之所以不去征求亲人意见,因为我自己对这段感情不抱任何希望。你们一定以为我和他一起出走,是我们提前商量好的,其实,生活中有许多的巧合、不谋而合和无可奈何呀。一切似乎都由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
走后的无奈终于将两个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感情在这时候发展成恋情……在那段艰苦、艰难的岁月里,我无能为力去征求亲人的意见,接下来便成了现在的先斩后奏了。而今,我又能怎样呢?我一点也不后悔,也绝对没有抱怨。当初是我不适应那个环境,或者说那个环境不肯容纳我。姐,不要以为我在发牢骚,发什么感慨,其实,我只是想表明我就是我,不想被任何人操纵的我……
姐,我知道我这一走对亲人是多么残忍的伤害,如果是别人,我也会去诅咒,却是我……
过去是无法挽回的。今后,今后还有许多事。等我完全平静下来,我再告诉你们我的打算。也许不久后我会回来,等我和杨飞商量好了,看这事我们自己能否办好,姐,杨飞是一个自尊好强的人,如果我们回去,请姐先给家人做做思想工作,请不要伤害他。
姐,代我问家人好,请他们不要挂念我。告诉爸妈他们的女儿是好的,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们确信自己的女儿是好的就够了。
今天就写在这里吧。再说一句,请勿为我操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此致
敬礼
妹 爱玲
1994年5月28日
爱玲写完,到邮局寄了出去,然后独自在海边坐了很久。直到杨飞下班,她才回来。
回到住处,看到那个胖老板的夫人站在她的门口。
爱玲微笑着打招呼:“阿姨,您好。”接着开了门,说:“您进来坐吧。”
那女人走进来,坐在床沿,说:“看你文质彬彬的,还真能吃苦。你那里很穷吗?”
爱玲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讨厌别人用这种猜测的语气说话。爱玲问:“阿姨,您找我有事吗?”
“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不干活了,我看你们出外很不容易的,正好我有个亲戚想雇个保姆,侍候一个八十岁、瘫痪在床的老人,看你愿不愿意去。”
爱玲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我和我爱人商量一下回答您。”
“也好。阿姨家有咸鱼,明天让你们老板给你们带点,可别把身体累坏了。”
一时两人无话可说。爱玲忽然想从她的口中打听一下那个铸件厂老板的为人。于是问:“阿姨,我想问您一件事,那边那个铸件厂老板的人品如何?”
那个阿姨一下子来了精神,近乎兴奋地说:“他呀?我告诉你,千万不可以去那里。”
爱玲急忙说:“不是我去,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一个朋友去了。”
“噢,男的女的?”
“女的。”
“那千万不可以去,那个人作风不好,还坐过牢呢。但本性不改,没有一个女的敢在他那里干活。他那人,别说是个女的,就是是头母猪,他也不会放过。”
阿姨太激动了,有些口不择言。
爱玲听了紧张极了,说:“有那么严重?”
“就那么严重,千万不可以让你的朋友去。”阿姨回答。
爱玲努力平静了一下情绪,说:“阿姨,谢谢您。”
“不谢。我给你说的那事你考虑一下,过几天我再来你给我答复,不急。那我走了。”阿姨说着站了起来。
那阿姨走后,爱玲急坏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清明和亚梅怎么办?”
她像只笼中的困兽,在这根本转不开人的小屋中转圈。杨飞一进门,她一把抓住他,说:“快想办法救救亚梅和清明。”
“又怎么了?”杨飞问。
爱玲简单地复述了一下那位阿姨刚才的话。
杨飞说:“女人就是事多。好吧,吃完饭我们再去看看。”
“别吃了,看回来再吃。”
“那也得把饭从灶房端回来呀。”
两个人没有顾得上吃饭,就匆匆忙忙向那厂子走去。
厂子是她找的,她逃了出来,却把她俩放在那里。她俩万一有什么事,这辈子她的良心就不要想安宁了。爱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走到街口,远远的,爱玲看到清明背着铺盖卷和一个比她大一些的背有些驼的男的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爱玲急忙跑过去,抓住清明问:“亚梅呢?你要去哪?”
清明见到她也很高兴,笑着说:“亚梅去了我们老乡干活的那个灯具厂。噢,对了,这是我姐夫。”说着,给爱玲指了一下身后的这个男人。“我和我姐夫到我哥和我男朋友那里去。”
爱玲把她往远处拉了拉,问:“你姐夫?可靠吗?”
清明还是笑着说:“我亲姐夫,可靠着呢。”
爱玲这才放下心来。问:“那个老板没有为难你们俩?”
“那老龟儿子,他又想对我俩那样。正好我那天买东西碰到了我姐夫,还有我们许多老乡,这铺盖还是抢出来的,不给那老龟儿子干了。”提起那个老板,清明就义愤填膺。
“没有伤害到你们吧?”爱玲又问。
“没有。”清明还是笑着说。
“亚梅不跟你们一块去?”爱玲问。
“以前和她好的那个男娃娃就在那个灯具厂。”
“他们又不像是你订的娃娃亲,他会好好照顾亚梅吗?”爱玲问。
清明呵呵地笑着,看得出来,她十分快乐。“路大姐,你真好。会的,他会好好照顾她的。你没见他俩昨天见面那个亲热劲,我都眼红了……”清明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晕。
没什么可问的了。爱玲忽然感到心中很安慰。是呀,各人走着各人的路,各人用心寻着各人的归宿。她俩终于让爱玲放心了。
人这一生,该有多少萍水相逢。这一别,也许终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祝福她们吧。
“清明,快走。”她姐夫在那边喊。
“来了。”清明回答。
爱玲伸手握住清明的手,许久不放开。她鼻子酸酸的,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但是面对清明那张童贞般高兴的笑脸,她还是忍住了。
“再见,路大姐。”
“再见,清明,我会记着你的。”爱玲说。
“我也会记着你的。”清明回答。
远去了,各自的背影……
这背影像宇宙膨胀中远去的星球,远去,远去,无限的远去……
在路上爱玲告诉杨飞那个阿姨给她说的事。
杨飞说:“不去,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你就待在这里,我挣的够维持生活,不去。”
爱玲不作声,半天,她怯生生地说:“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生活。”
杨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爱玲说:“我也在想,你昨天说了许多胡话,你知道吗?”
爱玲摇摇头。
杨飞说:“可是,我的感觉告诉我,你将来会后悔你如今的这个想法,我也会。”
还用再说吗?他们两个总是有这种奇妙的、相通的心灵感受。爱玲何尝又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想法。
“我明白,即使是火坑,我们也应该跳进去,烧不死再出来,这大概是上天注定的,我们无法逃避。”
杨飞叹了口气,说:“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再想一想。”
这几天,杨飞真正地、深入地、认真地想回去这个问题。虽然,当初离家他是那样的坚决,不做出成绩坚决不回去。可是现在,没有证件,他根本保护不了爱玲。他知道,她绝对不会乖乖待下去让他养着。倒不是因为她爱慕虚荣,而是她和他一样有着一颗寻找自我价值的心。况且现在两家人都已经知道了,再这样下去,他就是在精神上折磨爱玲。毕竟,她是女孩,不能让她因他失去别人的尊敬、失去名誉甚至尊严……可是,他不知道,回到家中也并不能如愿,他家不会好好接纳爱玲的,按家乡风俗办事,还需要很多钱,家里不会给他出的,他自己现在又没有钱,这样,还是会伤到爱玲,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杨飞对爱玲说:“如果回去,我家人不善待你,怎么办?”
爱玲犹豫了一下,说:“只要你善待就行了。我明白你的难处,我听你的。”
杨飞把她紧紧搂在怀中,半天不语。他在想:“屈服,屈服,谁屈服了谁呢?是我们向命运低头了,但是我不认错,不认!”
这天又开始下雨。早上起床,杨飞对爱玲说:“收拾好行李,我到老板那说明白,明天,咱们起程回家吧。”
不要以为他们会很高兴,不要以为爱玲会惊喜。没有。爱玲只是很平静地问:“你决定了?”
“决定了。”杨飞回答。
杨飞对老板说他们要回去,老板叹口气说:“找一个像你这样聪明、做事负责的人不容易,但是我们几个老板都觉得你干这事屈才了。年轻人,好好发展。”他们发了他俩全部的工资。
杨飞和爱玲整理好了东西,把一些衣物和用具送给了大师傅。大师傅送了他们几个咸鸭蛋。
第二天早晨雾尘尘的,他们到港口买了船票,准备先到上海,然后乘火车到银川,再乘汽车回到古城。
他俩站在船头,抓住船栏,久久地凝望着大海,谁也不语。走出来,就知道要经过前途未卜的艰辛而默默无语。回家,感觉竟然和出来时相似。家是安全的港湾吗?家是幸福的摇篮吗?不知道。
船舱里传出潘美辰的歌声—— 《我想有个家》,歌声响彻整个船舱,隐隐约约传出很远……
啊,家,对他们两个人将意味着什么?早知道回去对自己、对别人会有那么多的伤害,还不如永远漂泊在外……
到了上海火车站,杨飞给父亲发了一份电报:儿已起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