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火热的夏季,这天早晨,杨飞早早地起床,因为今天他要赶十五里的羊肠小道去参加竞赛。昨夜,他特意让奶奶给他洗干净了衣服。今天,对杨飞来说,不仅仅只是去参加竞赛,他还要见到爸爸妈妈和弟弟。爸爸妈妈离开他已经五年了。
五年来,尽管有奶奶爷爷精心的呵护,但杨飞还是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每年里他很少见到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只有过年,全家才团聚一回。而爸爸妈妈总是过分地偏护着弟弟,似乎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隔离,他们早已把杨飞忘记了,忘记了他是他们的孩子。杨飞见到父母也总是怯生生的,仿佛见到既尊敬又爱戴的亲戚——只有和奶奶无话说了时,转移一下话题,说那么一两句话表示关心杨飞一下的亲戚……今日不是过年,不是他们回他家,而是杨飞要去他们的家。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杨飞做梦都希望能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希望自己的爸爸妈妈能像别的孩子的爸爸妈妈一样,亲吻他、娇惯他,甚至打他。但是现在,在快要见到他们时他却又有些紧张,似乎还有些害怕,又似乎有点害羞,他甚至又不想见到他们了。
夏天的早晨空气特别清新,天空干净、碧蓝,太阳温柔地抚慰着大地。杨飞背着爷爷送给他的、用红漆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用绿色挎包(他平时背的是奶奶用五颜六色的布条弥起来的花书包)来到了公社。他没有看到爸爸。妈妈正忙着她的生意(前几年,也就是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掠过这里,刘三杏在许多人的提议下,在公社的隔壁开了一个小百货店),显然,他们并没有在意杨飞来不来。杨飞很沮丧。因为今天学生多,小店的生意格外好。刘三杏忙着生意,时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杨飞的老师闲聊几句。杨飞一直偷偷地观察着妈妈,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偷地观察妈妈。妈妈似乎一直都没有正眼看杨飞,当然更不会有杨飞所渴望的拥抱和亲吻。妈妈只是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在当时二分钱就能买到三个的洋糖,随手扔给了他。杨飞没能接住这个扔来的洋糖,糖掉在了地上。杨飞很快地从地上捡起这个洋糖,他没有吃,而是小心翼翼地装进奶奶给他缝的裤兜里。这种弟弟早已吃腻了的洋糖,杨飞却舍不得吃,他要把它拿回去,让奶奶咬开,他要和奶奶爷爷分着吃。
考试开始了,一人一张桌子。公社的学校条件真好,高大的木桌子、木凳子。杨飞想起爷爷在他临走时对他说的话:“好好考,给爷爷拿回个奖来。”试题对杨飞来说很简单,但是他还是很小心、很认真地做完。
成绩在考试完半个小时后就公布了出来,杨飞果然如爷爷所愿,得到了奖品,还是一等奖。一张八开纸大小的红纸奖状,一件大了他许多的红短袖。但是杨飞并没有因此而多么高兴。因为在他的这个年龄,追求爸爸妈妈对他的爱,远远大于他对名誉的追求。他其实更渴望得到父爱和母爱。
领完奖回到小百货店,杨飞看到爸爸也在。妈妈什么也没有说,而一直对他很严厉、在记忆里从来没有亲吻过他的爸爸,却微笑着伸出他的那只大手摸了摸杨飞的头。顷刻,杨飞感到一种巨大的父爱淹没了他,他有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冲动,想立即倒在爸爸的怀中,让那粗大、温暖的手再摸一摸他身上没有被父爱抚摸过的地方……但是,爸爸却收回了手,从小店的拦柜中取出两毛钱一盒的纸盒盒饼干给他,说是作为对他考取第一名的奖励。杨飞同样没有舍得打开它,并把它小心翼翼地装进那个挎包。
妈妈拿过他抱在怀中的红短袖,抖开看了看,说:“这么大,你现在也穿不成,留在这里等以后长大了再穿……”说着,看也没有看杨飞一眼就拿走了。
小杨飞是多么的不情愿呀,他想把它拿回去让爷爷和奶奶看看,更想把它穿在身上,那是他的荣耀,他觉得是他挣来的……可是,杨飞不敢对妈妈说,眼泪在他的眼中不住地打转,但是他没有让它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流下来。回到一线崾险的奶奶那儿时,他趴在奶奶的腿上哭了很久。后来,他再见到他奖来的那件短袖时,已经被弟弟穿得肮脏不堪了。
杨飞从这时候起,更加热爱学习了。三年级后,每学期学区都要举行一次文化课竞赛,每年杨飞都能拿到名次,而每年的奖品也都照例被母亲拿去,然后就看到被弟弟用了。但是,杨飞已经习惯了,他已经不再为这些事情而难过了。他的独立生活能力、独立思考能力,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形成和建立起来的。
爷爷和奶奶渐渐老了,除了对他的宠爱依旧,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知识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学识的增加,爷爷的那点知识远远不够满足他了。父爱和母爱在他的心中永远是一块空缺,只有父亲在他三年级那次得奖时抚摸过他的头的那只温暖的大手,时时在他的想象中从他的头顶抚过,他也就在这样的幻想之中一次次享受着父爱。
在他上四年级那年,由于杨飞每学期竞赛都得名次,被录取到父母所在地的中心小学读书。
这一年,杨飞十一岁了。他高兴坏了。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爷爷和奶奶,但是,毕竟可以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了。杨飞为此心中默默高兴、兴奋了很久很久。可是当开学搬到这儿来时,母亲却说:“这杨飞一来,门市成了四个人,四个人住太挤了,杨飞,你住你爸单位吧……”就这样,杨飞又一次被推出父爱母爱的怀抱。
当时小杨飞心中的难过是没有人能够体会到的,也根本没有谁在意和体会他的感受。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疼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有快乐的生活呢?杨飞常常想,自己肯定是捡来的,是个被别人抛弃的、没有人要的野孩子,否则,父母怎么会不爱他呢?
从这时起,杨飞便非常自卑。他不和别的小伙伴玩,也不爱说话了,他变得沉默而孤僻了。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看书之中。除了吃饭或者母亲喊他干活,他一直躲在父亲的办公室看那些从不同老师、公社不同干部处借来的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西厢记》《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等等,只要借到的书他都看。加之爷爷在小时候给他讲过这些书中的许多故事,看了后,他还能理解一些。但是他毕竟还小,大多的书,他只能囫囵吞枣地读读。
在这期间,他知道了父母的关系很不好。从他来到这里,父母已经打过好几次架了,并且每一次,只要他在场,他都会无缘无故被父母当做出气的皮球踢过来踢过去。
母亲嫌父亲挣的钱少,每天唠唠叨叨指桑骂槐。父亲为此常常躲出去喝酒,一喝醉了便回来和母亲争吵。母亲刘三杏什么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话都能骂出来。懦弱的杨振业借着酒精的麻醉壮着胆,就会动手打起来。刘三杏哪里肯让他,便相互厮打一阵子。有时她便拉过杨飞猛打,嘴里骂着:“都是你这个小丧门星害苦了我,要不是有你这个小王八蛋,我早就和他离婚了,免遭这份罪了……”“我哪一点配不上你杨振业了,你在外面没啥本事,又挣不来钱,回家来借着喝了点猫尿,还打我……”刘三杏扯开唱戏的嗓门连哭带骂。于是能看到这个地方的门口都探出几个脑袋,有的小孩干脆像看戏一样挤在跟前看。
杨振业半醉半醒顾不上面子了,也破口大骂:“你打死他你走,现在又多了一个,你干脆掐死他们,给我早早卷铺盖卷儿滚蛋,我跟你这个没有文化的泼妇早就过够了!”杨振业一边骂一边也会拉过杨飞就打,口里也骂着:“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狗日的……”
他们的拳脚落在杨飞的身上,他们或许并不心疼,毕竟,他们在他很小时就近乎抛弃了他。然而,对于杨飞呢,那是多深的伤害呀!他还是个应该由父母呵护着的小孩子,他才十一岁呀。可是,他也是个独立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尊的人呀……
杨飞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顿,他感到很委屈,同时觉得非常难堪、非常丢人。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拉开厮打成一团的父母,别让他们打架。于是,他也就被当做出气的皮球踢来踢去。杨飞只是流眼泪,并不出声哭,弟弟则躲在角落里嗡嗡嘤嘤地哭。
后来,杨飞觉得他根本没有能力拉开他们,便常常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山沟的破窑洞中看书。但是,这也逃脱不了被打的命运。
有一次,父母又打架了,母亲在这里找到了杨飞。也许是因为在杨振业那里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于是,便抓起杨飞就是一顿暴打,她小指头的那个尖尖的指甲划破了杨飞的脖子……从此,那道疤痕像杨飞心中的疤痕一样,都永久地留在了杨飞的身上。
刘三杏打杨飞总是有理由的,说他偷懒不干活。在这里,除了做饭、洗锅、洗衣服,没有驴呀、羊呀、牛呀什么的要去喂、去操心。杨飞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干。公社就那么几个人,小店平时闲极了,连母亲也没有什么活干,杨飞实在是不知道要干什么。
杨飞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也因为母亲的再三打闹,转行给别人开车了。开车的收入在当时的确很高,远不止当小干事那三十八块钱,而且,开车又经常在外,很少在家。家庭的战争终于减少了。但是,关于刘三杏的流言蜚语使杨飞很尴尬、很伤心、很气愤。杨飞开始恨起这个家来。
杨飞很聪明,学习很好,但是弟弟却在宠爱之中学习很差,而且做事很笨拙。杨飞是爱弟弟的,希望弟弟也能学好,于是,常常主动给他讲题。但是,弟弟又不肯听他的,他又不敢打弟弟。杨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管不了他,也许是因为弟弟有母亲宠爱着吧。杨飞常常被弟弟的笨脑子气得直流眼泪,于是,母亲便讥讽式地骂他:“男人动不动就哭,一看就知道将来成不了大事,是个窝囊废,没出息!”
这话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深深刺痛着杨飞。他那尚未成熟的心灵,从此落下了深深的、自卑的阴影。直至后来遇到了路爱玲,两个人都有很深的自卑心理,都很倔犟,又都不甘平庸,在盲目地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之后,事业的确有了显著的成就时,才慢慢走出了这段阴霾。
二
这一年,对路世忠家而言,真是四喜临门。
首先是,路世忠的新房落成了。五间一倾(qie切)水(一倾水是因房子形状命名的,就是后边高,房前檐低,而且铺了瓦利于雨水下流)瓦房,面南坐北,叫北房,平时人们习惯称它为上房,是正房。其余的房子比如灶房、库房才用方位称呼,比如叫南房、北房、西房。以前路新庄的房子基本都是面东坐西的西房,这样到冬天下午就很冷,因为这个地方是在东经107~109度之间,北纬36~38度。阳光照射的角度使西房没有北房暖和,从路世忠这座房子建成以后到现在,人们再建房子正房基本都建成了这种面南坐北的北房,从此西房为正房就成了历史,不再在生活中存在。
这房子的材料也是一流的——松木大梁、松木檩子、松木椽,一松到底,而且,足够的粗,足够的长。松木是盖房最好的木料,不但耐年(用),而且还不生虫子,冬暖夏凉。虽然依旧是土墙,但是靠近房顶处是内土墼子外面表灰色砖的墙。房顶的两个角,有两个造型很好看的码头,码头上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五间正房的旁边是一间稍微矮于正房的伙房。院子大极了,如果用城市人的住房单位面积来计算,院子足足有一千平米。靠着院子的西墙又建起了五间西房。西房是库房,主要用来放粮食和杂物的。紧靠西房离大门口不远处,是一间有些排场的驴圈,只要看一看这间驴圈,就足以看出这家人对这头驴的看重。
东墙边盖着一溜草棚棚,棚棚中倒着些细草,棚棚外面摞着几大垛粗草,冬天用铡刀铡碎了喂驴和羊。紧接草棚棚南边是一个大羊圈,羊圈只搭了个草苫苫,供羊下雨下雪时躲一躲。大门外面又围了一个二道院子,围墙比院子围墙低了一点。猪圈、鸡窑、狗棚,还有厕所,都放在这个小院子内。
这一院房子,看上眼的就有十几间。这在当时路新庄,可算是最排场的住宅了。刚建成那阵子,一走进这个村庄,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处鹤立鸡群的住房,因为不但地基高出其他旧房子的地基,而且,房顶铺了大红瓦,很显眼。
在农村,农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就是生儿子和盖房子,至于结婚嘛有父母为儿子操办,不用当事人操心,所以算不上大事。这房子的建成,不能不算作是一件非常大的喜事,甚至不亚于一项大工程的竣工。
其次是路世忠家的那头驴又下了一匹骡驹。这真是一头造福路家的好驴,这一下驹,已经是第六个了。第一次下的是一头驴驹,因为是用叫驴配的种。农民有农民的讲究,在驴初次怀驹时,首先让它怀一头驴,就像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媳妇第一胎生个女儿一样。当然,现在计划生育紧他们还是希望生个儿子。看来,古人留下的这个讲究也随着社会的发展永远成为了历史。没有道理的,人们就认为这是最好的生法。其余的五个全是用种马配的,所以下的都是骡驹,前三个是在他们料理长大后,被大队收回去了,只是适当给了他们一点补助费。到了后三匹,完全由自己支配。这头驴真可说是路家的功臣,路世忠夫妇供儿女上学,还有新建的这处住房,都离不开这头驴的功劳。那时一匹骡子,长大后可以卖到娶一个媳妇的价钱,这对路家来说,也不能不算是件大喜事。
再次更大的喜事是路贤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土地学专业的。最后,一个更大的喜事是艳玲收到了中专录取通知书,教育类的。那时的大学和中专教育费用基本上全部都是国家承担的,毕业了工作也是由国家来分配,就是说端上了铁饭碗。
这些喜事真的是太令人振奋了,简直要把路世忠一家人喜晕了。
路世忠在农村信用社借了点钱,送儿子、女儿入学。儿子和女儿双双跳出农门,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人生最大的幸事,还能有比子女成才更让人高兴的事吗?路世忠夫妇这年冬天真真正正沉浸在快乐、幸福之中。这四喜临门是全村人总结出来的,而事实的确也是这样。
为了庆祝这一年的喜事,路世忠过年时特意杀了一头猪、一只羊,而且在年三十,路世忠还在大门口自编了一副对联:
上联为:全家和睦万事兴
下联为:子女成才千般喜
横批为:人才辈出
他把这副对联贴在三根椽上,两根又粗又长的椽立在大门两边,另外一根贴着横批的担在大门两边的墙上。那时候路新庄家家户户都不上大门,所谓的大门就是一堵空开的墙。农村本来就是人情味很浓的地方(尤其是那个年代),又赶上正月人闲,大家又都爱凑热闹,路家的亲朋好友,甚至村中家家户户都前来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