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许亲情会是无私的。他们也许会被自己的家庭原谅,但是,爱屋及乌是有限度的,他们会被另外一个家庭无条件地原谅、接受吗?那么,他们过的日子将会是残缺不全、相互伤害的。
当然,他们此刻还不会考虑那么深,他们更多想的是人生的价值,自己的才能,能不能被社会、家庭、别人承认呢?
接下来几天天气好极了。一转眼,一星期又过去了。砖厂很忙。忙真是好事,它可以挤去人的许多思想和烦恼。但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最终还要解决,并没有因为忙而让它消失。
这天下午,老板告诉他们,晚上派出所要来检查证件,有证件的准备好,没证件的,今天晚上先到外面躲一躲。
躲一躲?这话听起来那样的刺耳,这些人仿佛是逃犯。
天已黑尽,一轮上弦月朦朦胧胧挂在天边。海边凉凉的。要是用快乐的心情去欣赏,这绝对是美景。而坐在海边的这两个人,心是压抑的,压抑如远方黑沉沉的夜色。
爱玲想到了家。自从收到了大姐的那封信和看了杨飞的家信,她的思想就开始动摇,她想回家。当初的那些想法和抱负,在艰辛的现实生活中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还有,她现在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做出的事情对家的伤害是不一样的,女人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男人出外发生绯闻反倒是家人炫耀的一朵红花,女人这样则只会得到唾骂和嘲笑,带给自己和家人永远只会是耻辱,而且,家即使愿意接纳她,也永远是以丧家之犬收留。真的,这种感觉在爱玲的心中越来越强烈。
她独自受着这种煎熬,并没有告诉杨飞。是呀,即使告诉他,他会设身处境为她想吗?会理解吗?而且,她也知道,杨飞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他那样的好强,他的家人对他的伤害又是那样深……
海边的夜有潮潮的露水,他们的衣服似乎都半湿了。夜很深了,他们该回去了。
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找一个共同开心的话题已经很不容易了。生活的磨难也许会使人丧失原有的爱心、本有的柔情。
爱玲默默地想:明天我还要去找工作。
是呀,要在外面生活下去,并且想得到发展,是应该好好找份工作。一起生活了,爱玲才发现,杨飞有着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虽然杨飞现在并没有从心里接受他俩的关系,但是这一切已经表现了出来。
“爱玲,洗碗去。”
“爱玲,把袜子给我洗了。”
“爱玲,不要看书了,睡吧,我一个人睡不着。”
“爱玲,不许你起得太早,我不喜欢早上这么好的睡眠被你打搅了。”
……
爱玲不吭声,全照他说的做了,但是心里极不舒服。她觉得杨飞太在意自己的感受,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况且,他们在性方面什么都不懂。杨飞的需求十分强烈,而爱玲充满了疼痛和恐惧,她怕有孩子,现在这种情况下,有了孩子怎么办?她因此而害怕黑夜……她要到外面找工作,也是对这种生活的逃避。
第二天,她向老板请了假,独自一人去找工作。
穿过那条小街,她走出了很远。看到一个铸件厂招工。爱玲走了进去。
门口的办公室门开着。只见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胖胖的,头发谢了顶,肤色有点黑,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西服,斜躺在办公桌后的办公椅上,两条腿放在办公桌上,手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串钥匙。
爱玲怯生生地问:“老板,是您这里招工吗?”
那老头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放下腿,坐得笔直。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爱玲,说:“是是是。”
“有什么条件?”
“没有没有没有,我这活简单,谁都可以干。”
“工资,还有吃和住呢?”
“好说好说。”
这个人的这种神态,让爱玲忽然觉得自己是老板,而他才是来应聘的。
“好说好说。”那个老板又重复了一句。“住,我这里就有房,你看,我那后院全都是房;吃,有灶,有大师傅;工资吗,好说好说,一个月不少于二百四十元。”
爱玲觉得这人怪怪的,于是便说:“我们一共有三个人,您可以一起用吗?”
“都是女的?”
“是的。”
“用用用。我这里正需要人。你们尽管来。”
爱玲说:“那您给我介绍一下具体工作。”
“行行行,你跟我来。”这个老板把爱玲带到一间大厂房,里面堆着沙子、水泥,还有一些像是很多东西配起来的东西,爱玲认不得。她看到几个男的在那里干活,浑身脏兮兮的。
老板继续说:“这儿有模子,你按比例把这些东西和起来,用模子脱出这些东西,然后一烧就成形了,能卖钱了,简单吧。”
爱玲点点头,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随时随时。”老板回答。
“那我们下午就来。”
“好呀好呀,顺便连铺盖搬过来。”
爱玲走出这里,感觉到这个老板的眼光很可怕。走出很远,觉得那个眼光还在背后,她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
她紧接着又想,自己大概又犯了多疑的毛病,于是,她将这些直觉很快地抛开。
她一回来就找亚梅和清明说了这件事。那两人高兴坏了。不过,她还是对她俩说了那个老板她感觉有些怪。
清明说:“怕他干啥子,我们三个人呢。下午,我们就把铺盖搬过去。”
这三个女孩真的太天真了,她们把自己的命运拿来碰运气,而这种缺少安全感碰运气的事,她们却还如此的高兴。
爱玲又对杨飞说了。杨飞沉默了一会,说:“你试着干,如果不行了,你再回来。可是,给这里的老板如何交代?”
爱玲说:“亚梅和清明偷着走,没发的工资大概一人有一百多吧,不要了,要老板也不会给。你在这里,我不能偷着走,我就直接给他们说我腰疼,干不成这活。”
“那先出去给你买套铺盖吧。”
“不用,清明和亚梅有,我先和她们凑合着住,等稳定下来再说吧。”
“晚上就走吗?”杨飞问。
“是的,我们下午先去干一会儿,如果可以,晚上就走。”
杨飞不语了。爱玲觉得杨飞也很无奈。她本来想找一点轻松的话题,可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整理了一遍,把杨飞穿破了没来得及缝补的衣服和袜子缝好,把所有衣服的扣子都认真地检查了一遍。
杨飞呆呆地看着她细心地干着这一切,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顷刻间充满了他的心。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到爱玲这张充满阴云不愉快的脸非常恼火,好多次他都想要是分开该多好,现在要分开了,却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感情来……他感觉到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涌上嗓子眼。
杨飞走过去,把爱玲紧紧地揽在怀中。还能说什么呢?一切只能在不言中了。
下午,亚梅和清明也向老板请了假。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们本村的几个女人要来摞砖坯。所以爱玲、亚梅、清明被安排翻砖坯。前一段时间下雨,活干得慢,她们的工作是把砖坯翻个转。这个工作比码砖坯轻松多了,但是每天只能给八块钱,码砖坯比这挣的多得多。
他们本地人干不干每月还有二百块固定工资,而像她们这些外来打工的是没有的。正因为这些,才使她们更坚定地要离开。影响中国几百年的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看来,圣人的话用在哪个时期,哪个阶层都是有同感的,所以叫经典。当然,亚梅和清明不知道圣人之言的,她们只是觉得不公平,心理不平衡而逃离罢了。
当她们三个人站在那位老板面前时,他没了上午对爱玲的热情。他冷冰冰地问了亚梅和清明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指了指院子门口的一间房,说:“里面有两张床,”然后又指了一下清明和亚梅说:“你们两个住那间。”
爱玲急忙说:“我们三个要住一起。”
“为什么?”那老板盯着爱玲问。
清明说:“她得和我们一起住,她没有铺盖儿。”
这个清明,爱玲心中这样默骂她一句,窘得满脸通红。
那老板说:“噢,原来这样,好吧,先这样吧。”“你们今天下午把住处打扫一下。”
清明说:“我们晚上就搬过来。”
“行。”那位老板说,“下午收拾好房子,把院子里的这堆沙子端到工棚拐角,工资我给你们记着。”老板说完就走了。
三个女孩兴高采烈地干了一个下午。
这天晚上,杨飞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仅仅因为习惯了爱玲睡在身边。而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来,他没有认认真真思考过他们的问题。他让自己的思想和神经麻木了这么多天。
每天看到爱玲平静的脸,他能很强烈地感觉到埋藏在她心中的痛苦。他的心都快要碎了。他之所以指使她、对她发脾气,一是因为他很烦,二是因为他实在不希望爱玲有许多痛苦,他希望她麻木。然而,现在,爱玲走了,他明白她麻木不了。
他似乎预感到,迟早有一天,爱玲要回去。那么,他呢?他怎么办呢?他能视她于不顾而我行我素吗?啊,不,他爱她,越来越爱,心中越来越放不下她,他也许会屈服她,噢,不,是心甘情愿舍弃一切去关爱她。是的,现在他对她是有责任的。如果她为他而背上骂名,背上耻辱,痛苦一辈子,那么,他即使有好的发展、好的前途、好的声誉,又能有什么用呢?他的内心会随着她痛苦一辈子的。唉,路爱玲呀路爱玲,你怎么让我如此放不下!
杨飞辗转反侧了一夜,但他最终没能想明白该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吗,船到桥头自然直吗?退一步会海阔天空吗?杨飞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爱玲的感觉是对的,我们不能不承认女人的敏感。那个老板的确是不怀好意。她们干那活的确是没有什么技术的,就是脏一些,也并不十分累。那老板呢,也跟她们一起干。他的话很多,叽叽哇哇的。清明傻傻地也跟着开玩笑。而他,时不时用老鼠一样的眼光盯爱玲。有时甚至故意过来用身体挨一下她,挤一下她。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像魔鬼一样围绕着爱玲。
这天下班,爱玲偷偷地一口气跑回杨飞那里。她虽然装作很平静,但杨飞还是从她的神态之中感到了她的恐惧。
“爱玲,告诉我,你怎么了?”杨飞关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害怕……我感到不安全。唉,我怎么了?大概是神经有问题了。”爱玲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会。你的感觉一直都很灵敏,你快说说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个老板不是好人,不怀好意,我觉得……”爱玲不知道怎样给杨飞说。
杨飞说:“我明白了,咱先不说这事。这里很安全,你先平静一下。”
杨飞看到爱玲这样的神情,心中很痛。“吃了吗?”杨飞问。
“吃过了。”
“我刚吃过,正准备去找你。”
“有事吗?”
杨飞犹豫了一下说:“今天下午又收到了你的一封信,可能是你弟弟的。”说着,杨飞从书摞中间抽出信递给爱玲。
爱玲接过信,拿在手中,久久不去打开。同样是姊妹,同样是亲人,收到姐姐和弟弟的信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如果收到爸爸或者哥哥的信,感觉又会是什么样呢?当然,父亲和哥哥是不会给她写信的。虽然,他们的信对她影响可能会更大一些。
很久,爱玲慢慢撕开弟弟的信,很平静地看了起来。
三姐:
你好吗?
我想我应该能理解你的心情,能理解你所做的事情。但是,你还是应该给家里来信的,我们都很担心你。
你知道吗?咱村和你一起读书的,他们知道你到外面打工去了,都很佩服,也很羡慕。你知道,咱们这里考不上就只能回家种地,要是评第一,你就是第一个出到外面打工的人。他们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打工’是什么意思,明白后就说:“不就是给别人揽工嘛!”就这揽工,他们也没有勇气。只知道在家种地,和家里人闹矛盾,到砖厂干几天活就累得不干了。他们都说你不愧是咱路家人,有种!他们就没那能力,没那勇气!
不过,三姐,你要是男的就好了。女的在外就怕将来名声不好。那杨飞对你好吗?三姐,你可要保护好自己,别让人给骗了。
你走后,家里围绕你的事经常讨论。我和他们的观点不大一样。但我一般不敢发言。爸爸心情很糟,骂人骂得很厉害。那天,我听爸爸和哥哥说你要是现在回来了,还好办,把你们俩的事办了。你要是将来有钱了风风光光回来,哥说他就不认你了,可能认为那样就是你变坏了,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个杨飞的爸爸又来了咱家几次,说如果地址确切,他还是要上去看你们的。这次,咱家也准备去一个人,哥哥或者是姐夫。我是想早点告诉你们好让你们有个准备。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他们不让告诉你们,怕你们又走了。如果你们真的不想让他们上去,赶快想办法。
看着妈妈一天天流泪,我很难过。三姐,要么你回来吧,把一切事情安排好了再出去。这样对家、对你们都会有好处。你一直和家这样强下去,大家都不愉快,你说呢?我这只是个建议,我相信我的三姐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三姐,家里都好,你不要牵挂,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好多次我都想写信给你,但是没有你的地址。如果有事需要弟弟我办,就写信告诉我。我已经成男子汉了,能给姐姐撑腰了。
今天就写在这里,余言下谈。
记住:保护好自己!
弟弟
1994年5月27日
爱玲撕开信时就让杨飞和她一起看。两个人看完信都呆了。
杨飞看着爱玲,说:“我是个大骗子吗?是!你家人现在都这样认为。”
爱玲急忙说:“没关系,我会给他们解释清楚的。他们真的来了该怎么办呢?”
“不能让他们来,现在还来得及阻止。没有我的回信,父亲不会贸然起程的。”
爱玲叹了口气说:“真的太让人伤心了。该办的他们不给办,不该来偏要来……你对咱们以后的生活有把握吗?你保证他们不会来吗?”
“把握?我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一点主意。所有几十年形成的强烈的反抗,全都为你而溃不成军了。”
“因为我?”爱玲吃惊地问,“我怎么了?”
杨飞看到爱玲这样紧张,又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呀,不能再给她负担了。于是,他又故作轻松地说:“唉,不想让你太受罪、太受气。”
爱玲沉默了,她明白杨飞此刻的心情,也明白他说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的想法一样,怎样才能有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是得想办法了,不能再顺其自然了。”杨飞说。
办法?办法是想出来的吗?他们现在是被困在了这里,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得付出意想不到的艰辛,哪有什么办法可想。
杨飞说:“你还要到那里干活吗?不去了吧。”
“我再坚持几天看,也许是我太敏感了……你担心我?”
杨飞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告诉了她答案。
第二天早晨,爱玲还是早早去了那个厂子。
老板今天把她和亚梅与清明分开干。给她派的活是做一些小而精致的配件,而且独自在一间小厂房。
爱玲预感,也许今天她要逃离这里了,可是她并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她还抱着希望,希望那人是个好人,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平安、平静地干下去。因为经历了那么多艰辛,她遇到的还是好人多。她想,这么老的人了,不会做出什么事的。
这个小厂房和那个大厂房隔着五六百米的距离,老板把她领到那里,说:“你先干着,我去把其他人的工作安排一下来和你一起干。”
爱玲心里十分紧张。但是她又想,大白天的不会有什么事,万一有什么事,只要她大声喊,清明和亚梅应该能听得到。
一会儿老板回来了,顺手关了门并上了插。恐惧一下子充斥了爱玲的心。
老板转过身来,狞笑着对爱玲说:“我打发两个女孩子到街上买东西去了,那几个男的也各干各的去了。我告诉你,是让你明白,我做事多么细心。”
爱玲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她本能地想去开门。
那老板伸出胳膊挡住她,说:“别怕,我不是坏人,尤其对你这样文质彬彬的女孩。我跟你说,我准备给你独自弄一间房子,我会把里面布置好,你和那两个丑女娃娃挤在一起不好。”
爱玲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谢谢您,叔叔,这以后再说吧。”
爱玲知道硬拼是不可能了,只有想办法拖延时间也许才能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