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梅对爱玲说这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现在在一个离这里不太远的竹席厂工作。她说那个竹席厂现在还需要人，看我们去不去。
亚梅说：“路大姐，你挺好的，我和清明准备去，你要是也想去，咱们一块去。”
爱玲问了一些厂里的情况，那个女孩笑着说：“路大姐，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宋，叫宋小妹。宝盖头下有个木字的宋，小巧玲珑的小，妹妹的妹，你以后就叫我小妹吧。”
爱玲听着她一口近乎标准的普通话，又听她名字叫小妹。“小妹”也是人名字吗？爱玲就怀疑她用的不是真名。
爱玲问：“小妹，你在那里做工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小妹回答。
爱玲惊奇地说：“这么久？”
两年多了，的确是很久了。年轻的打工仔们简直就是跳蚤。能在一个地方待一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更像空气中的分子，到处乱窜。这种流动性大不稳定有工厂的原因，也有年轻人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的原因。
爱玲说：“那个厂子一定很好，让你待了这么久。”
宋小妹回答：“那倒也不是。我还兼着其他的工作，不光是在他那厂子里干。他那里现在每月给我二百八十元，根本不够我花，你看”她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是一件米黄色的半身薄风衣，接着说：“一个月的工资不够我穿这么一件衣服。”
爱玲有些疑惑。又问：“那吃和住呢？”
“吃大锅饭，住大宿舍。如果你们想干，我回去问问老板，过几天我过来领你们过去看看。”
小妹说话逻辑清楚，举止落落大方。路爱玲对她很有好感。她们就这样说定了，等宋小妹的回话。
宋小妹走后，三个女孩下午上班有说有笑，那种快乐溢于言表，仿佛那是个就在眼前的美好的未来。希望是美好的，有希望就会让人兴奋。
晚上，爱玲把这件事告诉杨飞，似乎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见。他俩的关系有时候是很奇妙的，奇妙得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更像朋友，相互诉说着解解心头的烦闷，像朋友那样相互帮助出出主意。只是今天杨飞没有说话。爱玲最近很坚定地要寻找工作，让他产生莫名的失落和恐惧。他不想束缚她，但也不想让她远离自己。
他这几天在焦急地等待家中的回信，那些证件对改变他俩现在的处境很有用。
这天早上，又下起了雨。
爱玲决定和亚梅、清明去找宋小妹。
爱玲走后，杨飞觉得心烦极了，他决定到那条小街上的租书馆借本书，路过老板的办公室，忽然，听到胖老板喊：“杨飞，有你的信。”
杨飞听后，心咚咚咚地跳。他从老板手中接过两封信，一封是父亲的笔迹，一封是写着杨飞转路爱玲收。杨飞的心忽然痉挛了一下。看来，他一直回避着的事情并没有因为他的回避而停止下来，事情在发展、在进行。
他拿着两封信，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工棚。
他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颤抖着打开了父亲的信。信是用两页作业本纸写的，字迹潦草。上面写道：
杨飞吾儿：
昨天收到你的来信，很高兴。高兴的是我的儿子能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能坚持过来，并且找到很好的工作。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我还是要告诉儿要走正道，正直做人、做事，千万不可做违法的事，要很好地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南方的天气可能很热吧，你们能不能适应，在高消费的城市中，生活有无困难，一定要来信如实告诉家中。
家中的一切情况都很好，你爷爷奶奶身体也都好，每天还能干许多活。你弟弟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能不能考上很难说。你也知道，他这个孩子不肯用功。如果有机会你们两人回来一次。他们很想你。望儿来信说明，一定要来信，家中收到你的信是非常高兴的。
另外，你在信中要的证件，因为你又没说在那儿待多久，我怕邮到你收不到。所以你收到我的信后赶快用快件给我回信，我先给你办个临时身份证，正式的还要一段时间。
关于结婚证的事，我还是希望你给我说实情。女孩是哪里人，她的家人知道不知道，她家人的意见是什么。我想这事应该让双方的父母知道，否则以后你们怎样和亲人相处。你们年轻，遇事要想周到。你把实情告诉父亲，有什么为难的事父亲会尽力给你们办，但你们不可以隐瞒。
望儿来信告诉真情，包括你们的工作，身体情况，生活适应情况。
今天就写到这里，希望收到信赶快回信，一定要写真实的，如果不说实话，父亲将来一定会怨你们的。
父亲 杨振业
94年5月14日
杨飞看完这封字迹潦草、里面勾勾划划的信，心中忽然有种冰凉冰凉的感觉。父亲的信虽然写得委婉、动情，然而，杨飞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失望、一种失落。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个人要掉下万丈深渊了，他需要的不是语言，而是一只拉他的手，不是别人的安慰、同情、哭喊、怜悯……什么空落落的感觉他都感受到了，唯一感受不到踏实。他觉得自己此刻分明就是一个空壳，像老家秋收后遗弃在地里风雨飘摇的瓜窝棚。
杨飞呆呆地坐了很久，慢慢地恢复了理智，恢复了思想。是呀，父亲一辈子光明磊落，正直忠厚，胆小谨慎。他做事有他做事的原则，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传给他的儿子。“然而，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杨飞沮丧地坐在床边。刚才看信时他一直是站着的。
放下父亲的信，顺手拿起了那封要他转路爱玲的信。他苦涩地笑笑，摇了摇头。“这一封还不知道里面埋着什么，要是一颗炸弹，爆炸更好，炸死就解脱了。”
他只看了看封面，并没有想着要打开。他不能没有经过允许而拆开。其实，他是一个道德观念极强的人。他很想融入社会、融入家庭，他渴望家庭能重视他，把他当做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社会中，做一个受人敬重的、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然而，现在，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好。
爱玲和清明、亚梅找到了那个小厂，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个手工作坊。浙江这个地方的人非常聪明。许多好产品，在全国乃至世界上有知名度的品牌都是这里生产的。但是，这里也是假冒伪劣产品的温床。也许，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经济发展好了，人有钱了，头脑也就灵活了。既有经济做保障又有灵活头脑，当然发展是好是坏就可想而知了。
走进这间厂房，也就三百多个平米吧。石棉瓦建成的顶，墙是单页砖建成的。里面放着三台不是很大的机器，有几张很大的如同床一样的工作平台，其他地方乱七八糟堆着竹片和半成品竹帘。整个空间雾尘尘的。有七八个女孩正在工作。
有个女孩看到她们三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于是问：“你们找谁呢？”
清明回答：“宋小妹。”
“她呀，嗯嗯，你们是她的什么人？”那个女孩很不友好地问。
“老乡。”亚梅回答。
“噢，老乡，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人家呀，才不干这苦活呢，出台去了。”那女孩讽刺式地回答。
“出台？什么出台？”爱玲问。
那女孩用不屑的眼光看了看她们说：“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那里装呢。人家当小姐去了。小姐，不会不知道吧。”
另一个女孩停下手中的活走到她们面前，像是打量什么东西一样打量着她们，问：“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爱玲问：“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吗？”
“离开？噢，不，她在。老板找她睡觉，她还要跟老板睡觉呢。她在这儿几年了，才不离开呢。你们要找她，等一会儿她就回来了。”那个女孩说完就去干活了。
她们三个傻傻的样子，使她们没了兴趣。
清明走到另一个女孩身边问：“你们这里还要人吗？”
那个女孩回答：“要，老板那天说还要雇几个。”
爱玲走过去问：“那吃和住呢？”
“自己买米大灶上统一蒸，菜在灶上买。”女孩回答。
爱玲明白了，跟砖厂一样。看来这里的手工作坊雇人吃住的模式是一样的。
“那工资呢？”
那女孩说：“计件，看你手快不快。”说完，还友好地对爱玲笑了一下。看来，刚才的那两个女孩是刺头了，这个女孩友好多了。
第一个发话的女孩又说：“我敢断定，老板只要她们中的一个。”
第二个发话的女孩说：“那还用说，再要一个和宋小妹一起公关呢。”
“公关？什么公关？”爱玲问。
那女孩又嘲笑着说：“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第一个发话的女孩说：“你要是真的不知道，就等宋小妹回来问她。现在这些厂子哪个里面没有公关小姐。”
爱玲疑惑地问：“攻什么关？”
“攻什么关？工商、税务、客户，哪里搞不定就到哪里去公关。”第一个发话的女孩回答。
“嘘”，刚才那个友好的女孩小声说：“二老板来了。”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白白胖胖，挪动着过早发福的身体从门口走了进来。看到她们三个女孩问：“你们找谁？”
爱玲说：“我们来找工作，听说你这里雇人。”
他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扫视了一下三个女孩，问：“谁干？”
“我们都干。”清明回答。
那个老板走过来，用一种挑剔的眼光仔细打量着她们。
爱玲觉得那眼光，仿佛是在打量旧社会插着稻草卖身的穷苦人，就差搬起下巴看了。
三个女孩被他这样看得低下了头。
看了好长时间，说话了：“我们这里现在只需要一个人。”
厂里别的女孩子全都笑了起来。
那老板问爱玲是哪里人，在哪儿打过工，结婚了没有。爱玲作了回答。
那老板说：“就你了。如果你愿意，工资好说，保证让你满意。”
清明问：“那我们两个呢？你把我们也收下给你干活吧。”
老板脸上露出讥讽式的笑容，说：“你有小孩子，不易干这活。”
清明涨红了脸，急着争辩道：“我没有结婚。”
那老板说：“是吗？看不出来。”
爱玲心中很难过，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拉着清明和亚梅小声说：“咱们走吧。”然后对那个老板说：“我们不干了。”
那个老板呆了一下，第一个发话的女孩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挨在老板身边，怪声怪调地说：“你好眼光呀，看，还很有个性。”
老板伸开胳膊，搭在这个女孩肩上，坏坏地笑着，又放下胳膊在女孩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这些动作都是爱玲在转身的一瞬间看到的。
简直是太侮辱人了，三个女孩心中都很恼火。
就听那老板在后面又喊：“你考虑一下，我随时欢迎……”她们三个谁也没有回头，匆匆地离开了。
走出很远，三个人的脚步慢了下来。清明气坏了，不住地骂：“龟儿子、龟儿子、龟儿子！”那真是一个缺德的人，怎么可以如此伤害一个女孩的自尊心呢？
爱玲问亚梅：“宋小妹原来就叫宋小妹吗？看她漂亮、大方，我以为她是好人呢。”
亚梅回答：“我和她不熟，她是我外婆的一个远方亲戚。她家离我家不远。她家女娃多，她小时候叫四女，我在家就知道她在外面挣钱，给家里寄回很多钱，家乡人都夸她有本事。”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了，走在雨中，也不撑开伞，任小雨把她们淋得湿漉漉的。
爱玲回到工棚，杨飞看到她湿漉漉、失魂落魄的样子。杨飞问：“怎么了？快换上干衣服，你看你……”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心此刻也空落落的。
爱玲这才发现，杨飞脸色很难看，像是刚和别人吵过架而且气坏了一样。
爱玲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等你换上干衣服我告诉你。”
爱玲心中感到紧张甚至害怕，她急匆匆换了衣服，说：“快说什么事”。
杨飞从床边的书中抽出一封信递给爱玲，没有说话。
爱玲惊愕地接过信，看到大姐熟悉的笔迹。她用颤抖的手打开信，熟悉而亲切的字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爱玲：
看到此信，我不知道你有何心情。但愿你能平平静静很理智地看。
一别半年有余，全家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盼望看到你只言片语的书信。妈妈更是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截至今天，妈妈说你已经走了六个月十六天了。一想起你，妈妈的胃病就犯了。你这一走，带走的的确是妈妈的一颗心。
到今天为止，今年家中还没有收到你的一封信。我们多想从你的来信中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可你为什么一瞒再哄，为什么不能对我们说一句真心话。不管怎样，骨肉之情是无法隔开的。你也许不明白，也许还在想我们会因此而不理你、不认你。这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任何一个亲人除了对你无私的爱而外，别无他求，只可能是方法不同，而使人难以接受或理解罢了。这一时期你不在家，使我更明白了什么才叫‘骨肉之亲’，那就是能原谅、理解，并且不顾一切地去关心、去爱！
咱家世代是老实人，遗传给儿女的同样是直率和倔强。说句真心话，我也觉得咱家‘家长式’的关心、爱护让人难以接受，欠互相沟通。有许多的事情，要是一说开就没事了，可彼此谁也不说，苦闷、烦躁……但你细想开了，毕竟是亲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这半年，我知道你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流了多少的泪。而我们在家中因得不到你的消息也难受、心痛。一次次地等你的地址，可你怕我们去找而不告诉。你为什么那么傻呢？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们？我们是你的父母，你的同胞兄妹，谁也不会跟你计较什么的。家的大门永远都向你敞开着，我们永远都等你回到我们身边。人这一生，能和亲人和和美美地聚在一起，就是幸福。至于你和杨飞的事，我们也大概知道了。今天给你写信的地址，就是杨飞他爸爸告诉我的。你们俩的事，只要你认准了，你觉得能够和他真心诚意地相爱，亲人们也只有诚挚地祝福。婚姻是两个人幸福的结合，谁又愿意去分开两个相爱的人呢？
这件事我知道你不好对父母说，对兄妹讲，这又何妨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他爱你，能给你幸福，我们难道不希望有个好妹夫？只要你幸福，这就是大家共同的愿望。你和杨飞商量一下，看究竟怎样办事对你们好。如果外面太艰难，你们就回来吧。我们共同把事情办好。过去的一切酸甜苦辣就让它永远过去，今后的路更长。我们互相关心，一同去对待生活。我再重复一句，你不能再瞒骗我们，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力去办的。家的大门永远不会把儿女关在外面，父母永远不会抛弃骨肉的！好好想一想……
我们等你的好消息，盼望你快点回来。
姐 艳玲
1994年5月18日
泪水打湿了信纸，尤其看到母亲数着日子等她，爱玲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她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
一种无奈、无助吞噬了她的心。此时此刻，她像是北方深秋寒风中就要飘落下的一片叶子。她扑在杨飞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亲人、爱人、朋友，此刻，所有一切需要的感觉，需要的关爱，都只能寄托在彼此身上。
杨飞紧紧搂住爱玲，泪水也不住地流了下来。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两个人都平静了下来。无论事情怎样，生活总要走下去。时间老人很公平，不会偏爱任何一个人。
他们交换看了家信。爱玲苦笑着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太可笑了。家里的人，表面的客观和他们的主观都给我们定了性，而我们不承认、不接受，拼命地挣扎，有用吗？”
杨飞没吭声，而一个强烈的意念在他的心中涌动，那就是：我要自己奋斗，我偏不听他们的！
这件事似乎到此结束了。家里说给办证件，其实，他们更希望这些客观的限制能逼迫他们回来。他们需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爱玲和杨飞都知道，如果他俩此时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不会原谅，抱怨不会减少，不会像信上说的那样对待他们的。他们会时不时地逼迫他们、嘲笑他们；他们不会设身处境为他俩着想，帮助他俩的。原谅？真的很可笑。就如同一个男人说他原谅了有外遇的妻子，一个妻子说她原谅了有外遇的丈夫，只会是说说而已。那种污点一直会在他们的心中，时不时会在行动之中表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