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有些蹊跷,村里人、外村人、好几里地的人,都把这事传了很久。而且越传越神。那到底是什么?科学称其为一团气流,而老百姓永远不会信服这种解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爱玲,多年后的今天也未能解开其中之谜。
除了这两次,其他时间的风都没有现在外面的风听起来恐怖。
那恐怖的风声还没有停歇,就听到了暴雨的肆虐,似乎要打破屋顶的油毛毡。那风,那雨,简直太可怕了。
杨飞看到爱玲这样,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中,或许,他也很害怕。
风雨声稍缓下来,杨飞搂着爱玲的手放松了。爱玲叹了口气说:“老天爷又偏爱了我们一次。要是我们这阵露宿外面,肯定被这风和雨给弄死了。”
杨飞说:“是呀,这是我们来南方遇到最可怕的一次风雨。”
昨夜那暴虐的天气并没有延续,甚至没有给今天这个美丽的清晨留下一丝痕迹。难怪人们常把一切浩劫——事实的或者精神的——过后的轻松比作“雨过天晴”。
雨过天晴,感觉真好!
昨天把他们领到工棚的那个年轻老板在工棚外喊了声:“上工了。”
工人早就站在工棚外了。
年轻老板说:“到我办公室找唐老板,就是那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老板,让他从库房给你们每人找一把铁锨。”
“今天平场,场平好了才能生产。平场大概得一个星期,每个人每天十块钱,以后开始咱们按生产砖坯子数量记价。啥事不明白,就找我。”
“今天啥子时候开饭哟。”那两个女子中的一个开口问。
爱玲听出来他们应该是四川人。
年轻老板说:“噢,对了,你们用自己的饭盒把米洗好,泡好,送到灶房,大师傅会给你们蒸上,一会熟了喊你们。暂时就这么几个人,吃饭时间完了再定,明白吗?”
那个女的又小声说:“晓得了。”
建砖厂的这块地,原是一片稻田。南方本来就水多,昨晚又下了这么一场大雨,地泥泞极了,穿着鞋根本没法干。
就见四川的那两个女孩子脱了鞋,光脚干了起来。
杨飞看了看爱玲,也脱了鞋干了起来。
爱玲拿着铁锨,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男人这样兴许不会生病。可女人,女人怕凉水,她们的生理因素,如果过分沾凉水会死的。但是,此刻,有她选择的余地吗?
她稍迟疑了一下,也脱了鞋,把脚伸进那泥泞的土地中。
没有想象的那么冰凉,毕竟是南方,日夜的温差没有北方大。她小心地踩下去,忽然就有一个泥鳅从脚底溜出。爱玲本能地大叫一声:“蛇!”
那老板听到喊声跑了过来,见只是个泥鳅,又见爱玲满脸通红,满头是汗,脸色煞白。他大笑了起来。那两个女孩和那个男的也早已跑了过来,都跟着大笑起来。
爱玲哭了。
杨飞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笑。
年轻的老板笑着问:“你们老家是哪的?”
“陕北的。”杨飞回答。
“噢,西北旱鸭子,也难怪。这不是蛇,是泥鳅,不咬人的。好了,大家干活吧。”
几个人散开干活去了。爱玲心中的恐惧一点没有消失。不管它是蛇还是泥鳅,咬人还是不咬人,在她心中对这东西的恐惧是一样的。
我们不得不佩服人的潜能。常常听到有权人、有钱人,说他们的子弟受不了这个苦、那个罪,实际上凡是一个健康的人能吃的苦和受得了的罪,每个人都可以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同样证明着人的潜能吗?这些机械式的体力活,只要肯花力气都可以干好的。
杨飞干活既负责又恰到好处,老板十分赏识。做饭的大师傅对他俩极有礼貌的举止也很高兴。他告诉那位老板说两个孩子只吃米饭不吃菜。
这天中午,老板拿出二十块钱递给杨飞,说:“借给你的,发工资从里面扣,菜是要吃的。用完了再借,我会借给你的。”
杨飞接过钱,感激地看着这位老板。
是呀,生活毕竟是美好的。素不相识的人们,总会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最及时的帮助。此刻,他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感激,说不上来是对谁的,是对社会、对生活、对生命、对生存?
制砖坯的机器开始运转,大家已经被分配好了工,各就各位开始工作。
杨飞拉大板车,爱玲码砖坯。南方人做事高效率处处都可以表现出来。爱玲在家乡砖厂干了那几十天。码砖坯是戴上手套,用两把小叉子左右开工各叉一块砖坯摞好。而这里,大家很泼辣地伸出两只手,掬三块砖坯,咚咚咚就码好了,比她家乡那样干就是要快得多。爱玲比较认同这种干法。是呀,要干就踏踏实实、讲求效率地干。
杨飞拉大板车。这大板不像家乡的架子车好拉,很难拉。大板车一次拉一百六十多块湿砖坯。这些砖坯分别放在四块木板上,然后担在大板车上。产砖坯的机器生产得很快,拉上大板车就得赶快跑,况且砖坯数量和工资有关,大家都跑着,如果一个人不跑,就会扰乱整个流水线工作。
这跑要跑得又快又稳,否则担在大板车上的木板会掉下来。不过,杨飞是聪颖的,干了不长时间就能很好地掌握其中的技巧。谁说体力活只是出力气,体力活也是有技巧的。
在生产砖坯的过程中,有一道工序是把搅拌好、从机器口吐出的泥条切割成砖坯,这只是需要操纵一下切割机的某一个开关,但是要掌握好,否则泥条会挤成一堆。
这是一份最轻的活。老板让他们本地的人一个一个试了。可是,似乎他们的反应能力都有问题。这道工序影响着整个工作流程。最后,那个年轻的老板让杨飞试试。果然数杨飞操作得最好。老板把这个工作给了他,而且,工资还比拉大板车的高一点。看来,生活真的是处处皆学问。
老板看着杨飞白天干活很轻松,于是,又给了他一样活——打煤渣。这砖坯中掺有煤渣,大概是为了砖坯更耐磨、更坚固吧。
这个活就是脏一些,但并不累,只是把大小不均的煤块倒进粉碎机中,加工成碎末就可以了。
这样,杨飞在外地人中挣的工资是最高的,这使得这些同样出来打工的外地人十分羡慕和嫉妒。
当然,爱玲也帮着干。她做的活很辛苦,每晚腰酸背痛的。好在年轻,恢复得快,倒也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点火的这天,他们举行了一个开张仪式。这仪式显得很隆重,老板敬神摆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而爱玲因为不懂他们的乡俗,心中就有了许多疑问。问本地的一个女人,这是敬的什么神,女人说大概是观世音菩萨。然而,让爱玲不解的是,供品中间是一个洗得白白净净完整的生猪头——两耳端着,鼻孔冲天。爱玲想:这不是吓观世音菩萨吗?
不过,老板今天免费供他们一顿肉菜。肉就是那个猪头肉,肥肥的肉片,上面长着长长的白猪毛。这要是在家里,他们无论如何是不会吃的。可现在,很久不见腥荤的他们却吃得很香。爱玲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工人把这种肉片扔掉。
啊,感谢我们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本不是一个雨季,可今年雨水似乎比较多。阴雨霏霏,三天两头下。一下雨,砖厂就停了工。停工后,其他的工人就开始赌博、闹事。
杨飞从来不加入他们的队伍。乘着雨天,他要好好欣赏南方的美景,大海的壮观。
杨飞和爱玲常常跑到海边,撑着伞,坐在海边的岩石上。这海湾修了堤坝,不涨潮时,坝底下就露出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岩石。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岩石上,坐上老半天,谁也不说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有时候两个人也各自谈一谈自己的理想,就像学生时代一样。有时候,他们呆呆地看着岩石下边的小鱼,小虾、小螃蟹自由自在地悠游,非常羡慕。
有时候他们两个又去爬山,应该说是丘陵。沿着茶树的边沿一直走到山顶。放眼看这条海湾像一条银蛇蜿蜒很远。
他们常常面对着家乡。唉,亲人呀,此刻在干什么?
唉,家,无论是避风的港湾,还是枷锁、鸟笼,只要离开了它,它便在记忆之中永远只有美好,永远成了游子魂牵梦绕的地方。思念的这根线呀,早已密密麻麻穿透了整个时间和空间。
这天,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杨飞和爱玲默默地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沉默了很久后,爱玲说:“该给家中写信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你得办一个正式身份证,这里不是咱久待的地方。”
杨飞沉默了很久回答:“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怕他们要来找。”
两个人又沉默了很久。爱玲说:“这样不做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我想到其他下雨也能干活的地方找份工作。”
又是很久的沉默。杨飞说:“你自己看吧。我明天找老板,看他们能不能在下雨天给我找份零活干。”
其实,不需要多说什么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在作着心灵交流。这种心的交流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什么叫心有灵犀,大概就是这样吧。从学生时代,到后来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艰辛,心灵的交流早已是他们最主要的交流方式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爱玲和两个川妹子已经相处得很熟了。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活,她们也想到外面找活干了,正好可以结个伴。
按两个川妹子的描述,她们的家乡更落后。水土贫瘠比杨飞的家乡还要穷。
两个女孩子是一个村子的。一个叫亚梅,今年十九岁,中等个头,黑黑的脸庞,浓浓的眉毛,大大的花眼睛,鼻子小巧笔直,嘴不大,但是嘴唇厚厚地向上翻着。这样的五官镶在一张方形的脸上,不是很美,但也绝对不难看,头发略带自然弯卷,不太长,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辫。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脸上木木的,很少露出表情。
另一个女孩叫清明。爱玲想,大概是清明节那天出生的吧。她今年十八岁,个子很矮,一米五左右,长得很胖,圆圆的那种,仿佛睡倒了就可以滚着一样。她眉毛很短,没有超过眼角,眼睛细长,鼻子很扁,圆嘟嘟的如同她的身材。脸也是圆的,肤色极黑,嘴很大,下嘴唇包着上嘴唇。留着齐耳的短发。初一看,还以为她是一个有孩子的少妇。但是青春的活力并没有因为她的长相而远离了她,相反,她很活泼,能说能笑,这为她增加了不少的可爱。
爱玲和她俩相处得很好。倒是她俩经常吵嘴,有时谁也不理谁,还要爱玲从中间调解。
亚梅是逃婚出来的。她告诉爱玲她喜欢的男孩是她们村的,而她的父母要把她嫁给一个妻子生孩子死了的男人。那男人家有钱,自己有车是跑运输的,但他大她好几岁,而且过门还要带那个小孩子,也就是说过门就要当妈妈。就这样,她跑了出来。
清明是出来找男朋友的,他们两个订的是娃娃亲。她的男朋友在广东打工,已经出去一年多了。清明怕他在外面有了别人。她说她很喜欢她的男友,男友长得很帅。他说他们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外出打工的。有时候男女一起走了,回来就成了夫妻,家里原来的那个就不要了。
本来她去年就要跟男友一起出来打工,但是她的家人嫌她太小。和她男友一块去的有她哥哥,可是她还是不放心,就跟逃婚的亚梅两个人一块跑了出来。本来这里有她们村子打工的几个女孩,其中有一个是亚梅的邻居,很同情亚梅的遭遇,让亚梅来找她,可惜等她俩赶来,她却去了广东。
这些打工者,像空气中的尘埃,飘来飘去,给经济发展带来了劳动力的同时,又出现了很多社会问题。
亚梅和清明没有办法,身上带的钱又不多,于是就落脚到了这个砖厂。她俩说攒了钱就去广东。
爱玲被她们的故事惊得呆呆的,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与她们相比,她幸运多了,没被定娃娃亲,也没人逼婚。
让爱玲惊奇的是,清明没有读过书,连一个字也不认识,甚至男女厕所的字样都分不清,但是,她很聪明,会用自己的办法识别,也会用她的办法解决一些需要认字的事。
亚梅也是仅仅认识几个字,小学都没有毕业。
爱玲常常拿她俩和自己对比时就想:她们真是太聪明了,要是她,或许根本就生存不下去。她忽然记起父亲曾经说过:上苍给每一种生物一条生路,就是一头小猪,生下来时身上也背着三两糠而不会饿死。看来,这个世界上,冥冥之中真的有人在操纵。
这一天,又下了一天的小雨。雨使人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
杨飞躺在工棚床上看了一整天的书。爱玲找两个川妹子商量找工作的事。两个川妹子很喜欢爱玲考虑问题的周到,说话含蓄的样子。而她俩用她们的方言表达问题直接明白,但是这里的人却听不懂。三个人相约明天出去找工作。
这天晚上,年轻的老板挨着工棚在门口喊:“大家准备好证件,身份证、务工证、结婚证、未婚证、计划生育证,这几天派出所要查,要办暂居证。没有证件的赶快让家里办,否则要罚钱的。”
老板喊完后走了。
爱玲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似乎很投入看书的杨飞,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把眼光移开。杨飞虽然在看书,其实心里也在盘算这件事。
沉默很久后,杨飞放下书,对爱玲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爱玲这才移开眼光说:“你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
“急有什么用!”
“那总得想办法吧。”
“想办法就得发呆吗?”
两个人似乎要吵架了。
爱玲呆坐了一会儿便去找两个川妹子。她很生杨飞的气。
自从来到这里和杨飞同居后,她就对杨飞产生了一种依赖。她从心底承认了这是事实婚姻,对杨飞产生了以前没有的要求和期望,她希望杨飞能把生活中的事情处理好。这种心理,影响了杨飞原来在她的心中许多美好的形象。
以前遇到事情,她总是首先想到自己要想办法,而现在遇到事情她就希望杨飞能拿出个让她满意的办法。而杨飞还是原来的杨飞,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责任,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要尽义务。他也没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爱玲听。爱玲的心中已经充满了许多怨气。
爱玲没有发作。她一方面有着这种严重的依赖心理,一方面又努力挣扎着让自己能够处理事情不去依赖杨飞。
亚梅有身份证没有务工证明和未婚证明,而清明什么证件也没有,但她俩看上去并不十分担心。
爱玲问:“万一让派出所抓着该怎么办呢?”
清明呵呵地笑,说:“咱们长着腿子,到时候就跑呗。”
爱玲还没有完全明白,说:“被人抓着能跑得了吗?”
清明还在笑,说:“抓着就晚了,叫他们抓不着。他们来检查时,老板肯定会通知。因为我听他们说,雇用没有证件的人,老板也是要被罚钱的。咱那胖老板是村支书,他才不会让派出所抓咱。”
爱玲还是不放心,说:“要是派出所半夜来查,老板不知道呢?那些派出所的人要抓人罚款,听说有任务的,不抓着我们罚钱,他们怎么完成任务。”
清明说:“万一那样,咱这一间大工棚都连着,听他们在那间,咱爬在床底下,等他们进来,咱就从床底挪到他们查过的那间。”
呵,爱玲长长出了一口气,是呀,这何尝又不是一个办法呢?她忽然觉得,他们怎么像躲着猫的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