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此刻的心情是激动又是平静的。激动的是天主教的那些祷词和赞美诗,仿佛是专门写给受难的她的一样,让她宽恕自己,宽恕别人;平静的是这些祷词和赞美诗安抚了她现在这颗因受惊吓而不知所措的心。
现在,天主教的这些祷词安抚了她,覆盖着天主教的这些祷词,她很快地睡着了。
而杨飞呢,在爱玲读祷词时,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昏迷了。所有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在他的头脑中如同梦魇。爱玲读的那些他一句也没有听到。他强忍着躺下,便失去了知觉。
老太太和医生还在和他们的亲戚说着话,听到杨飞不住地发出的叹气声,还时不时说着胡话。
老太太哀叹着:“两个可怜的孩子。”便走过来摸了摸爱玲的头,又摸了摸杨飞的头。忽然,她对医生说:“儿子,快、快,这孩子发高烧呢。”
医生带着他的职业性,到外面找了个体温计给杨飞夹上。几分钟取出已是39.8度了。
老太太在旁边呼唤:“孩子,醒醒,醒醒吧。”可是却怎么也唤不醒。
医生说:“惊吓加着凉,得打一针,明天早上就会好的。”
老太太说:“唤不醒怎么打呀。”
医生说:“没事,我有把握。”
医生还是把杨飞唤得有了点知觉,然后给他打了一针。
渐渐地,听到杨飞呼吸变得匀称了。
老太太长长地吸了口气说:“天主保佑!”
生活有时候真的像是在做梦,尤其是生活在灾难中起起伏伏的人。命运?无情?啊,不,是他们迷失了自己,违反了本属于他们生存的规律了吗?啊,生活,你到底要把他们抛向哪里?
感动,感激,真的,无以言表。昨夜,如果没有这位老妈妈和她善良的医生儿子的帮助,或许他们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早晨,阳光很和煦,柔柔地普照着大地。
老太太和医生都没有了昨晚的热情,仿佛他们已经做完了他们该做的好事,等着他俩快些离开,好让他们给昨晚做的好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爱玲心中是这样的感觉,杨飞也是。于是,两个人谢别了他们,又开始行走。这漫无目的、漫无目标地行走,到底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他们不知道,也许天知道……
八
爱玲脸上包扎的纱布白得耀眼,刺痛着杨飞的心。而杨飞浮肿的脸庞、青紫色的眼眶,同样让爱玲心痛。
他们默默地走着,引来路人复杂的眼光。那疑虑的目光也仅是在别人的心中一闪而过,如同别人的目光在他俩的心中一闪而过一样。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们还能在乎什么呢?是呀,人本能的一些东西,在极度恶劣的情景之下也同样可以被扼杀。
他们就这样行走着,暂时是找不到事情做的。如今的这两副尊容会吓着别人的。
两个人又开始了徒步日夜兼行,露宿。每天只能吃一点东西充饥,可身上的钱还是在这样行走的第五天花完了。
中午,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小河周围很静,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水中倒映着岸边绿油油的垂柳。两个人在河边坐了很久。饥饿让他们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河中的小鱼、小虾在欢快地游着,还有小螃蟹、小海螺、小贝壳。它们是多么的快乐呀。
杨飞忽然站了起来,从包里拿出他们随身带的刷牙用的小搪瓷缸缸,在水里洗了又洗。爱玲明白他要干什么,她不敢抓这些快乐的小生命,于是去捡干柴。
火放着时,那些小生命还在动。爱玲从包中找出一张纸盖在上面。两个人默默地看着远方。
平时在家中吃的这些东西是经过各种调料精心做成的,美味可口。现在,吃着这点带着腥味、原始的东西,要在平时根本就无法下口。但是他们还是把这些吃得干干净净,胃里总算有了一点东西。
他们又把所有的衣服在小河边洗干净。这天,阳光温暖极了,衣服一会儿就晾干了。爱玲去掉了脸上的纱布。年轻的皮肤很容易恢复,基本上已经好了,留下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杨飞的脸也好了,不细看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杨飞有些激动地说:“好了,爱玲,今天我们认真找工作,沿途的工厂一个也不要放过,总会有人需要我们干活的。换上干净的衣服,精神面貌看上去不错。你说呢?”
爱玲点了点头,多日来渐去渐远的生存信念又从她灵魂的深处慢慢升起。是呀,一个人怎么能毫无成就时就去了呢?多少年形成的那种不甘心的思想又开始膨胀。“我得活下去,而且必须要干出成绩。”
爱玲伸出一只手和杨飞的大手紧紧地握着,直至彼此感到了生痛。
爱玲说:“坚持,总有峰回路转,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杨飞,我们互相鼓励着好好活下去,不到山穷水尽决不许放弃生的念头。”
大海大概和他们有着天然的缘分,一个路标告诉他们,前面不远处就是大海的一个港湾——北仑港了。海的博大精深蕴涵着什么?对他们启示着什么?
他们沿途不住进厂找工作,但是这些小厂雇用人不是不管住就是不管吃。他们虽然已经经历了很多,但还是傻傻地不知道其实可以租房子住的。不过,即使想到,他们现在也身无分文,又如何去租房!
失望又失望再失望还是失望。
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了,今天找事做还没有一点着落。刚刚萌生的那种强烈生的念头又渐去渐远了。
爱玲说:“如果到晚上还找不到工作,我们可能又走到海边了。”
“是啊,也许上天注定大海就是我们的归宿。”杨飞语调中带着嘲弄说。
爱玲明白杨飞的话,说:“也许只能这样了。”
心照不宣彻底地失望,彻底地失去信心。此刻,眼中没有泪水,也没有抱怨。是呀,抱怨谁呢?而心,却在滴血。
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心中的一线希望还在。
路边不远处有一个新建的机砖厂。一绺新盖的砖房和一排彩条尼龙袋撑起的工棚。两个人不约而同向那里走去。
“请问你们雇人吗?”杨飞推开一扇已经亮了灯的门,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人,就先开口问话,生怕看清楚了反倒没了问的勇气。只见一张桌子跟前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旁边的床上坐着两人,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一个约莫四十多岁。
三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他们,端详了一会,那个三十来岁的人说:“你们俩?吃得消吗?”
他们两个年轻的脸庞,消瘦的身子,不能不让人怀疑。
爱玲急忙回答:“没有问题,我在砖厂干过,许多活我都会。”
“噢”,那个男人又问:“会码砖坯吗?”
“会”,爱玲急忙回答。
那三个人叽哩呱啦地说了一些他俩听不懂的话,然后那个三十来岁的人对他俩说:“好吧,我们正需要人。这样吧,你们住那工棚。”说着站起来指了一下彩条尼龙袋撑起的工棚。又说:“你们自个买米,我们有灶。自己把米淘好放到饭盒里,有大师傅统一蒸。小菜,灶上有,不贵,可以出钱买。暂时买米的钱有吧?”
爱玲说:“有的,不过干几天活你们可以借给我们一点生活费吗?”
“可以,干两天就可以了。”那个人回答。
接着,这个人把他俩领到那排工棚,指了指最边的一间说:“就住这里吧。”
他俩走进去,看到这工棚是用竹子绑起的架子,顶上铺了油毛毡,旁边撑的是彩条尼龙袋,门也是用竹子绑起的,同样绷了油毛毡。床也是用竹子绑起来的,中间隔着很大的空隙。脚地还是大自然的颜色和形状,凹凸不平。
那老板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呆立的杨飞和爱玲说:“砖窑那边有稻草,去抱一些铺在床上。噢,还有,往前面走走不远处是条小街,那里可以买到米和你们需要的东西。”
杨飞看到那位老板远去的背影,忽然急切地问爱玲:“咱哪有买米的钱,莫非……”
爱玲看了一眼杨飞疑惑的神情,用眼神制止他不要说下去。
她说:“你快去抱些稻草来,咱把包里的衣服铺在稻草上,他们还有一块便宜的薄毛毯,是在福州买的毛毯盖上。快些弄好,到前面买米去。”
杨飞把包放在床上抱稻草去了。
爱玲打开包,拿出她在打工期间买的那几本书,轻轻地抚摸着依旧保存完好的书皮,泪水忽然流了下来。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先卖掉吧,有钱了再买回来。”她轻轻地翻着这几本书,看着扉页上她自己的笔迹,轻轻地擦去脸上滑落的泪水,叹了口气。
杨飞抱着稻草回来,看到爱玲抱着书发呆。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爱玲买米的钱!他刚才不得其解,原来是这样。
他的心中忽然也很难过,同时近乎悲壮地想:将来有能力了,一定给爱玲把这些书再买回来,啊,不,这样不够,给她设计一个大大的书房,买无数她想看的书,一书柜又一书柜,像图书室一样!
他们匆忙收拾好。爱玲抱着那几本书,上街去。
太阳接近了地平线,发出鲜红而柔和的光芒。南边的天空集聚了很厚的乌云,像是有暴风雨要来。空气被这乌云映衬得有些压抑。工棚后面有一个小池塘,映着太阳的红光,也映着乌云的黑暗。
池塘中发出青蛙呱呱呱的叫声。还有几只鸭子在水中戏游,也发出叫声,那叫声实在难听。
不远处,平地而起的圆山丘,上面长满了齐整的茶树。那树低短,平整,太漂亮了,像北方街道中心修整好的那些松树。
空气清新而潮湿。好久了,爱玲没有闻到空气的味道了,那种急于维持生命的心绪下,是没有心情注意到空气的。现在,生活暂时有了着落,心里稍微踏实了,才感觉到空气的芬芳。
他们来到了这条街,果然有些繁华,有些像北方小镇隔几天才有一次的小集市。
爱玲看到一处停车点,便在它附近把那几本书摆在了地上。
爱书的人并不像爱玲想象的那么多。很多人不是看地上那几本可怜的书,而是目光在书上扫了一下,然后疑惑地看着爱玲。那些目光告诉她,她的举止很奇怪。
杨飞在离爱玲还有一段距离处呆呆地站着。
也许并不久,但是爱玲觉得很长时间了,还是没有人看她的书。她有些失望。
这时,从远处驶过来一辆小中巴,开到爱玲面前停下来招揽人。
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小伙子,和爱玲的年龄相仿吧。他很快地看了一下这几本书,然后,拿起《简爱》问:“多少钱?”
爱玲买这本书花了十二块。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说:“你看着给吧。”
小伙子看了看定价,又翻了一下书页。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说:“四块,行吗?”
爱玲点点头。
小伙子拿出四个一块面额的纸币,放在爱玲手心。转过身准备走时又转了过来说:“这书很新,其实你可以多要点价,其实我打算给你五块的。”说完转身很快地跳上车。
爱玲还没能从她的交易中清醒过来,手中捏着纸币,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杨飞走过来,收起地上的书,说:“好了,够吃两天,两天后我去借钱,别的书不要卖了。”他看到爱玲盯着被拿走书的那个模样,以为她心疼自己的书。
爱玲回过了神,说:“好吧。”
两个人来到米店,看到米店墙壁上挂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早米0.72元?蛐斤,晚米0.80元?蛐斤。
他们俩相视了一下,第一次知道了大米还有早米和晚米之分。
卖米的是个女的,大约有三十岁,长得很漂亮,带着江南女子的消瘦和白净。
爱玲问:“早米和晚米有什么区别呢?”
那女的回答:“晚米好吃一些。”
“请给我称五斤早米。”爱玲说。
那女的称了五斤早米递给爱玲,爱玲将四块钱递给了她,她又找回了爱玲四角钱。
有了一点钱,肚中的饥饿更加明显。
路过一家食堂,杨飞进去买了两个馒头。
两个人急忙赶回工棚,发现这排工棚还有两处亮着灯,而且开着门。一间里是一对夫妻带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站在那个竹床上不住地跳着、叫着;另一间是两个女孩,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外面。
爱玲和杨飞匆忙走过他们的门口,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们拿出馒头。杨飞说他到灶房要点热水。灶房就在池塘边,里面亮着灯。杨飞拿了一个饭盒走进去,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收拾柴禾。
杨飞问:“叔叔,能给我点热水吗?”
那个男人听到杨飞说话,抬起头看了一下,问:“新来的?”
“是的。”杨飞回答。
那个男人指了一下地下放着的几个开水瓶,说:“随便倒吧,都满着。以后,你可以自己买个热水瓶放在这里,我把水烧开给你灌好。
杨飞感激地看了看他,然后提起一个壶倒了满满一饭盒水。饭盒太烫了,没有办法端。
做饭的老人看到了,拿起两个竹板递给杨飞,说:“用竹板垫着端,别烫着了手。”
两个人各拿了一个馒头,爱玲又把自己的分了一小半给杨飞。他们吃完了馒头,喝完了一饭盒的水。肚子里舒服多了。
两个人又默默地对视着。新生活就算又开始了,虽然会很苦,但是生命总算又得以延续。只要生命还在,将来才会有发展。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似乎一切又都在不言中了。
外面起风了,很大,很猛,似乎要掀翻整个工棚。
爱玲吓得脸色惨白。她最怕风。
记得那年她还在读小学,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她的家乡刮过一场黑风。那风像魔鬼施的法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点着煤油灯(那时她的家乡还没有拉上电),只有豆大的黄点,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老师把他们锁在教师里。直到半夜两点多父亲才把她找回去,她那时还小,真的吓坏了。
那场黑风直刮到凌晨才有了能见度。半夜又开始下雪,冷极了。后来死了不少的牲畜和家禽,那些被风卷走的牲畜和家禽,在大雪中被冻死,还冻死了好几个人。这场风,在家乡的县志里应该有记载。
还有一次,也是在她上小学时。村中来了一股龙卷风。她记得是刚放学。天空的乌云像一条直线,整齐地排在她家乡的南山边。有一个如同车轮的东西转动着伸出一条直线,一直垂直到地面,发出很大的吼声。
爱玲拉着弟弟路惠拼命地往家里跑。那轮子一会儿就在她头顶了,而且垂在地面上的那东西就跟在她身后,仿佛马上就接近他们了。
“一定是魔鬼在抓人。”爱玲心里越这样想着,就越害怕,终于跑到家了。看到家里门锁着,爸爸、妈妈、哥哥还有二姐他们都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它。
妈妈说:“好像就向咱家来了,像是风,我爬在咱家草垛上压着,别让把草卷走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说:“你那瘦样,小心连草一起被卷走,人比草重要呀!”
妈妈不语了。
多年后,直至今日此刻,那一幕还清楚地在爱玲的眼前。
那天上垂下来的风,给人的视觉怎么会是那样呢?风过后,村里的每家人都说他们看到那风冲着他们家来了。
后来,那风穿过路新庄,把几十年的大树连根拔起,吹翻了公路上的一辆手扶机动五轮车。好在没有伤人。那开车的人说,就像一只大手,轻轻地把他连同他的手扶车拿起,翻过来看了一下又轻轻地放下。村里的一个小孩正往家里跑,看到风到了眼前了,他顺手抱住了一棵大树,谁知风将大树连根拔起又轻轻放下,小孩子的脸被树皮划伤。
这风一共吹过路新庄十四户人家,有两户受灾最重,一户被卷去了一半房皮;一户房子卷的只剩下几堵墙了。房上的椽、檩子、大梁全都卷出几里路的地方才放下。
屋中的柜子、衣物、铺盖、锅碗瓢盆全没有了。后来,村中的人帮着找了几里地,只找到了大梁、檩子和一些椽。其他的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至今谁也说不清楚。
那风刮出十几里地便奇迹般的消失了。
其他的人家灾情不一。有的被卷去了房子的码头,有的被揭去一层房皮。更奇怪的是,有一家子只把房子里柜子上摆的石像全打碎了,那像中就有一个毛泽东的石膏像。其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