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信，杨飞没有再看，他知道要是再看一遍，肯定会动摇他寄出去的信心，他本来不想或者也不应该这样写的，但他看到路惠的信上说父亲要上来看他时，他不能不对父亲说了。是呀，从小到现在，他总是觉得自己被别人操纵着生活，没有自由，没有权利，他心头一直有一种压着一块石头的感觉，没有喘息的机会。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倾诉并没有让他愉快。无论怎么说，他现在是愧对亲人的。他明白自己现在对他们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他又开始不忍心让他们单单收到这封信了，他决心再写一封柔和些的信。他同时在心中嘲笑自己，就是最亲的亲人，说话也分真话和官方语言，人的心理有时候是无法说清楚的。
今天早上，他正好取回了一张四寸单人照片，是那天和刘哥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后照的。因为刘哥打算不久回去，所以照了照片要留给这几年比较要好的几个朋友。他让杨飞照一张给他。杨飞照得还不错，正好可以给家中寄回一张。于是，他又铺开信纸写道。
爸爸、妈妈：
你们好！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远在异地他乡的儿子十分想念你们，但又不能回到你们的身边，同你们共度这团圆的佳节，请你们原谅孩儿的不孝。
儿子现在生活很好，就照片上的那身衣服就花了一百多元钱。我和我同事好几个人都照了给家中寄回去，以便你们在春节前能收到。
爸、妈春节就要到了，请代儿子向我爷爷奶奶问好，并告诉老人家我很好，不要牵挂，请他们多多保重！天冷了，房中生火炉要注意煤烟。另外，天寒地冻的，爸爸出车要多加小心，路上出了故障，人要受罪。妈妈在家也要注意饮食、身体。代儿子向所有的亲人问好，祝他们春节快乐，合家团圆。祝弟弟来年学业有成，别想念他没有出息的哥哥，待他开学，我会给他去信。
祝：
爸爸、妈妈春节快乐 身体健康！
儿子 杨飞
杨飞将两封信折好，急着到邮局寄了出去。是呀，无论他当初怎样的义无反顾，但家依旧牵着他心，潜意识之中家永远是他安全的港湾，是他无法剔除的牵挂，尽管在拥有时，时时想着逃离。
爱玲回到工厂，细心地把厂房整理了一下，便回到了黄老板家。表面的平静有时候是孕育着内心更大的波澜。稍微平静之后，爱玲想到大老板满头的白发和真的很伤心的面孔。是呀，这痛苦毕竟是因她而起的，无论处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那痛苦对那个老板是真实的，他毕竟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让他因她而伤心而难过，这让爱玲心中十分难受。还有杨飞今天的平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鲁迅不是在一篇文中写到：“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用在一个人身上也是一样的。那么杨飞的平静孕育着什么呢？家，爱玲反倒放心了，这种放心出于没人来找她，家人因她的出走更加和睦，反省了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值了！然而，她又觉得自己很可恶，怎么走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不安呢？比如如今的黄老板。她又想很快就要离开了，还一个平静给这里的老板吧。
她也给家中回了一封信，告知亲人她的一切都很好。她原来还天真地以为家人不知道她和谁一起出来，以为他们会相信她说的话。现在看到路惠的信，她明白了，原来家人全知道了。那些没被她毁完的该死的日记本也留有她和杨飞的故事。现在，她不知道怎样向他们说明白这件事了。她知道，他们的初衷决非仅仅为了感情。于是，她在信中囵囤吞枣地说：“我本来是用这些木材要建一所房子，等我意识到时，却做成了一艘船，请原谅并理解我，这原本不是我的初衷，等以后我再慢慢给你们解释。”同时，她自嘲地想：“啊，解释，能解释清吗？别人，当然也包括亲人，他们的思想早已定位在了感情上，还怎么解释？”她告诉家人，不久她将离开这个小厂。大工厂发展空间大些。请他们不要牵挂她，她会保护好自己的。
杨飞领了工资，扣除他平时的花费，还有八百多块钱。爱玲还有三百多块。两个人加起来有一千多块，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爱玲已经向两个老板说了她要离开这里，让他们趁刚过完年人好雇再去雇一个。黄老板说：“过年这几天没地方住就仍然住我家吧，不要告诉你大阿姨说你要走，否则，她会赶你不让你住的。”爱玲一时不知道如何感谢他，只是感激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黄老板晚上又带给爱玲一套内衣，粉红色的，非常漂亮。他似乎很伤感地说：“这就作为临别我送给你的礼物吧，也许今生今世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外面对你不合适，你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男人欺负你的。”
爱玲惊讶地问：“为什么？”
黄老板呵呵地笑着说：“你这么聪明还用问我？你太吸引人了，尤其是性格。”
爱玲听了后，很伤感地说：“看来，我的存在真的是一种错误。”
黄老板嗔怪地说：“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呢！许多事情是没法用对和错来回答的。”
正说着，大老板来了。黄老板让开位子说：“你们先聊，我有点事。”说完走了。
大老板沉默地坐着。爱玲感觉到，这两位老板现在都不会对她造成威胁了。
爱玲想：还是安慰一下他吧，他是个好人。
于是便说：“黄叔叔，您怎么了？”
大老板苦笑了一下，说：“怎么？你关心你的黄叔叔？你看我怎么了？我好好的，我是担心你。你这孩子犟的。”
“担心我？”爱玲吃惊地问：“担心我什么？”
“哈哈”大老板忽然很洒脱地笑着说：“你这孩子，你以为我们老头子不把你怎么样，别人都会那样心疼你？你能保证保护好自己不被强暴！”
爱玲生气地说：“您说什么呢！”
“我是关心你，说的是真话。你还是回家去吧，如果你的那个杨飞真的爱你，他就应该带你回去。你明不明白，你对人，尤其是男人有很大的吸引力。你有一种内在的美，只要和人相处久了，都会对你产生那样的感情。哈哈，我要是再年轻几年，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你强就能保护好自己。你还小，人情世故懂得太少。这世上有陷阱，有强暴，对你存在着许多危险。你不要再在外面硬撑下去了，回家去吧。”
爱玲感激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老板又说：“我以为你会不理我呢，看来我真的没有看错。你是一个心底善良的好孩子，你又那么爱学习，回去有条件在学业上再去发展吧。我该对你说的也都说了，你好自为之吧。这就告别吧，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了（这年没有三十）。过完年你就要走了，可能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说完，大老板站了起来，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爱玲说：“拿着，会对你有用的。”
爱玲连忙拒绝。
大老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孩子，又来了，就当做我给你的奖金。拿着，五十块钱对我来说没什么，对你可能会有用得多。”
爱玲还是没有接。
大老板把钱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走了。
这一夜，爱玲想了很多。回忆了过去，也想了许多渺茫的未来。她真的想回去了。不管当初的出走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可如今，摆在别人面前只有一个事实——私奔！就像一个杀人犯，从决定杀人到杀了人这一过程之中，经过多少事情，有那么多杀人的理由和原因。最终人们对他只有痛恨和咒骂——杀人犯。
是呀，要是不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位老板对她人品有所了解，他们也不会劝她回去的。他们完全可以像提到杀人犯一样，提到这个伤害家人和男孩私奔的女孩是个大坏蛋。然而，了解之后，他们还是劝她回去。爱玲为此非常感激、感动。
弟弟在信中说妈让她回去结了婚再出来。这样，哪怕那时候再死在外面，家的名誉就不会受到侵害。爱玲把家人对她的关心想成这样是不应该的，但是，她又不能制止自己这样去想。她只好摇一摇头，想把这些想法从她的头脑中去除。
她又想，要是杨飞真的愿意和她回去结婚后再出来，那也很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她了。爱玲此刻并没有想到农村那么多的世俗、礼仪。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现在的这种想法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她又想，杨飞是不会回去的，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她、不保护她，而是他的心还没能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并且爱玲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这些想法和她在外面的这些不安全。
杨飞现在还不会替爱玲着想。要说是爱，也仅仅只是单纯的爱而已，没有责任和义务的。
爱玲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眉目。她自己当初也是下定决心要成就一番事业才回去。可如今，自己的安全都成了问题，还有什么事业和成就可言！
两位老板说她自己保护不了自己的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耳旁不住回响。爱玲知道，他们比她对人和事看得深刻得多。
唉，爱玲怎么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最后只能安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天就是除夕了。眼前的事是她应该买点东西去看看林阿姨，那位救了他们命的好人。
第二天大阿姨做了许多年糕，这东西在爱玲家乡是没有的。大阿姨说什么也要留她吃饭。那年糕，实在是太甜了。但甜味过后，留在心头的却是像被腐蚀了的难受。
爱玲在街上的小工艺品店给林阿姨买了一个小工艺品，是一座做工精致的小房子。她又买了两页信纸，趴在小店的拦柜上，给林阿姨写了一首小诗。这个小工艺品载着她的一颗感激的心。她写道：
在偌大的世界里
我迷失了自己
是您
那爱的小屋
才使我的生命得以继续
是您那爱的小屋
才使我在这陌生的世界
不再恐惧
我的心中
已经千百次呼唤您为妈妈了
只有圣洁的母爱
才能如此伟大
您的确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不论岁月如何轮转
社会如何变迁
今生今世
您都会珍藏在我的生命里
妈妈
女儿虔诚地祝愿
祝愿您
全家幸福、快乐
祝您
岁岁平安
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爱玲几乎没有思考，也没有打草稿，就这样工工整整把这些发自内心的感受写在了纸上，然后折好请工艺品店的女孩包装进了这个工艺品中。
她的心情很激动，决定找杨飞一块送去。尽管东西小，但是它载着她的一颗感激的心！
中午，爱玲和杨飞来到了林阿姨家，林阿姨端上年糕让他们吃。
爱玲说：“阿姨，我要离开这里了。”
林阿姨没等爱玲说完就笑着说：“是呀，是该回去了。你们的爸爸妈妈现在不知道怎样牵挂着你们呢。要是我，早就会不顾一切来这里看你们了。回去好，回去好。回去代我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好。”林阿姨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
“噢，对了，我给你们带一些橙子。橙子不但好吃，而且能治疗许多病，给你们的父母带回去。”
听到这里，爱玲看着杨飞，杨飞看着爱玲。两个人都不想解释了。要是他们说要到别的地方去打工，林阿姨会难过的。
爱玲鼻子酸酸的，忽然有种想哭的感动。
南方的年过得短暂而简单。也许是因为他们没能投入其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经济的迅速发展，各行各业竞争激烈。过年三天后，一切就归于正常。
这三天，杨飞和爱玲也游览了一些景点。其中让他们觉得最可笑的是动物园的那头被困在地下一个四方坑中的陕北毛驴。
那头驴很瘦，灰黑色，毛向上竖着，和陕北那些健壮的毛驴相比，这病态的毛驴实在是太难看了。可爱玲感觉到这头毛驴很亲切，要是能够摸得到，她一定会摸摸它，大概是因为牌子上标着陕北两个字吧。物以稀为贵，这个坑上面也围了许多人。
他们原本打算一起进一个中外合资的大厂，条件都够，可是杨飞走的时候办的是临时身份证，只有三个月有效期，现在已经过期了，况且他们还要劳务证明。没有这些证明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就是爱玲能勉强进去，杨飞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杨飞觉得分开也很好，让爱玲一个人先进，他再想办法。爱玲坚决不同意，她说两个人必须在一起。
是呀，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用相依为命来形容他们现在的处境一点不为过。爱玲担心自己，也担心杨飞。她执意不肯有她执意不肯的理由。
和杨飞一起干活的一个四川人说他可以办上假证。一个劳务证明要二十块，一个身份证一百五十块。不过，最快也要等一个星期。爱玲和杨飞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办个假证，反正他们又不是要去做什么坏事。
那个四川人说：“那就先交一百块钱，等证件拿来后再交九十块。”杨飞痛快地交了。
这样，他们就又待了几天。这几天心里十分烦躁。是呀，当一个人没有了生活来源的时候，心中就会不踏实的。
等了一个星期后再去找那个四川人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另一个四川人告诉他俩，说：“你们怎么会那么傻呢？他回老家了，现在他也许正坐在他家的炕头上说你们两个儿傻呢。”
杨飞和爱玲听了十分生气，但又没有办法。
生活呀，给他们一点阳光吧，让他们活下去吧！
已经过了初十，正是找工作的好时间。进小厂安全和工资都得不到保障的。为了不再见到那两位老板，爱玲执意要离开福州。杨飞也怕家里人会来找，也想离开。于是，两个人来到了火车站。
去哪呢？他们又开始了漂泊。
七
杨飞打算去厦门或者广东，但是他现在没有身份证。自己无法说清楚自己是谁，有时候有一种感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别人看不到证明你身份的那张纸片，是找不到好工作的。
最后，两个人决定到温州去。温州是一个小商品加工厂。或许，那里就业机会要多一些，那里小厂很多。或者也可以在那里做点什么小生意。
在温州转了两天，一边找工作，一边在大型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做一些没有确切目标的考察。
温州两天没有什么明显的收获。由于证件不全，两个人到晚上就要走到郊区的小旅馆紧张地住一夜，也还要花几十块钱。手头上的这点钱，像流水一样减少。做生意又没有一点把握。最后，两个人决定离开温州。
去哪儿呢？原来两个人还是十分盲目。
每个城市都是大同小异的，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心静不下来，就会什么也做不成。可是，他们却以为总会有一个地方是好的、是适应他们的。
于是，两个人又决定去杭州。
春运的拥挤，坐在车上，爱玲觉得，他们像是炒在锅里的两粒豆子，不住地被翻动。
买不到坐票，一路上基本上一直站着。背上背着象征打工的大包，在人行道上被拥来挤去。旅途的艰辛自不必言，但是比起当初步行、露宿这又算好多了。
来到这座美丽的城市，就不能不想到美丽的西湖。他们把包寄放在了车站的小件存放处，到一个小吃店吃了一点东西，便乘上一辆无人售票的公交车，直达西湖。
美丽的西湖展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刻，那个凄美的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一并融入这画面之中。
真实的景物展现在眼前，反倒没有了想象中的美和神秘。大概因为游人太多了吧。那断桥，爱玲的想象之中应该是木桥，事实上是一条很宽阔的柏油大马路。许多游人在湖中泛舟。空气有点潮湿、有点凉，但爱玲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十分温柔的气息。
景点有许多特色纪念品，爱玲喜欢上了两把小小的情人伞，但她只是看了看，没有舍得买。
生活还没有着落，其他的一切享受是没有资格去考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