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是一个很细心的女孩,尽管很激动,她依然试图从封口粘着的地方撕开。这一拆,她发现自己的信被人撕开过,很明显有用针划过的痕迹。爱玲气愤了。肯定是大老板偷着拆开看过她的家信了。“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呢?”爱玲气愤地想。然而,她现在也就只能这样气愤一下。自身的安全都成了问题,一封信被人看了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次收到家信虽然也很激动,但是远远不及收到姐姐的那封信的那种心情。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打开了信。
亲爱的三姐:
你好!近来你的一切还好吗?
不知道上两封信收到没有,我担心暗中有人压你的信。
我放假在家,今年的成绩还不错。三姐,等你回来,你会发现你的弟弟变乖了,也变聪明了。家中近况还算可以,父母身体状况也好,只是我们都很想念你。
自从你走后,爸妈没少流眼泪。现在妈的两鬓都有了白发,爸也是常常睡不着觉。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爸妈的精神状况都还好。我放假和妈整整谈了两天,可以说妈已经完全理解和原谅你了,只盼你早日回家。妈的意思是你们结了婚然后再出去。现在你的事只有咱家人知道,对外人,我们就说你和几个男女同学到福建打工去了,赶过年说不定能回来。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一件事,我想也没有什么坏处。杨飞他爸爸来咱们家问了几次你们的地址,咱家里人也不知道。上次你给大姐来信,大姐把地址给了他。老人家挺可怜的,你不要怪大姐。他爸爸说想在过年前去看看你们,最后可能因为其他原因,又打算过年后去。妈让我给你说,咱家不能去人接你,如果杨飞回来,让你也跟着回来。你不要总说自己是罪人、我们都恨你,其实,我们都挺想你的,你走后第二天,哥哥和杨飞爸爸还在银川找了一趟你们。
现在,哥哥、嫂嫂工作很好;大姐、二姐家里也都好。我呢,再不惹你生气了,学习也有进步,家里人都说我长大了、懂事了(可不是我自己夸自己)。咱家里成员的关系似乎比以前好多了,大家都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
三姐,我又要给你说一件不知道该不该说的事,我觉得说了也应该没有什么。你走后留下了好几本日记,家里人看了都觉得好笑,说你的心理有些不太正常,我也觉得此话不无道理。三姐,我以前太调皮,有那么一段时间就以为别人都看不起我,对我不好,甚至很多美好的东西经我的眼睛一看都觉得那样丑陋。可后来,我慢慢想开了(三姐,你的出走对我的打击很大,让我认真思考了许多问题,悟明白了许多道理。)当我微笑着用新的眼光再去看待生活,看待周围的人时,我才觉得,生活如此美好!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冷静、客观地思考一下,检验一下你是否把有些事情想歪了。三姐,全家人都真的很想你,盼望你回来!
三姐,我好想你,总觉得有一天你会从大门走进来。妈也是,坐在家里时不时地探头向外面望望,也许你会突然出现在大门口。福州那边虽然收入可以,消费一定也高吧,不知道你的工作苦不苦,每天都能吃饱吗?一月下来能买一件衣服吗?妈说让你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上当受骗了,赚了钱自己用,不用记挂家。早点回来。
现在嫂子和妈正在做年夜饭。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千万不可铤而走险。
今天就先写到这儿,下次再谈。
祝:
平安、顺利、成功!
新年快乐!
弟弟:惠
1994年1月12日
爱玲看着弟弟的这封信,首先感觉到弟弟长大了。这个调皮的弟弟,在家时不时拿她开心,原来他还懂得这么多!爱玲由衷地为弟弟高兴。
弟弟毕竟还小,他的信中告诉了爱玲许多姐姐不会告诉她的事。姐姐的信让她像被欺负的小孩回到妈妈怀抱一样委屈的痛哭,而弟弟的信所告诉她的一切,让她难过得流不出眼泪。爱玲昂头对着头顶的天花板,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是的,我也许真的是心理不太正常。”她对自己说,“我怎么总是给别人带来麻烦?不过,我的出走让弟弟长大、让家人重新认识自己,能够积极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即使我死在外面也值了。”她把信看了好几遍,终于,趴在工作台上哭了起来。哭了很久,慢慢平静了下来。现在,她看着另一封陌生笔迹的信犯愁了。她知道,这一封肯定是杨飞的家信,怎么办呢?她站起来,用凉水洗了脸,决定给杨飞送去。她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得面对。她不知道杨飞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会像上次一样生气不理她,也许他会一个人离开,也许……爱玲想不明白,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杨飞——这个和她一样有着心理障碍、有些偏激而又十分倔犟的男孩子。
爱玲收好弟弟的信,拿着那封要她转的信向杨飞那里走去。她没有坐公交,匆匆地步行着。她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以便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己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到杨飞这里,杨飞正准备上班去。他问爱玲有什么事。
爱玲问:“下午不上可以吗?我们到外面走走。”
“可以,给刘哥说一声就可以了。”杨飞回答。
他们又一起向海边走去。也许是因为面对一望无际浩瀚的大海,人的一切会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就容易平复人因某事受刺激而过于激动的心情吧。他们两个都喜欢大海,喜欢面对着大海。
一路上,爱玲心事重重、默默不语。杨飞几次欲言又止。快到海边时,杨飞终于开口问:“怎么了?家里又来信了?”
爱玲怯怯地看了杨飞一眼,看到杨飞并没有上次的冲动。她点点头说:“有我弟弟的一封,还有一封,可能是你的。”说着,把那封信递给了杨飞。杨飞接过信,并不急着看,继续向海边走着。
海边有凉凉、湿湿的风,像北方秋雨过后的早晨,在这个季节里冷飕飕的。杨飞面对大海站了一会儿,打开了这封信。信是父亲写给他的。父亲在信中写道:
杨飞吾儿:
你的来信家中已收到,但还是对你的详细情况不够了解,所以全家人还是心中不安。你知道在咱们这个大家中每个人都对你很关心,特别是你的爷爷奶奶。所以你走后,好像把全家人的心都带走了一样。你爷爷奶奶时刻都在想念你,不知你在外面怎样受苦。我和你母亲、弟弟天天盼望你能给家中来信,告知我们你在外面的详细情况。
杨飞吾儿,你也是十八九岁的人了,我想你也能够懂得许多道理,有些事也应该想得通。你想你走后全家人会是怎样的情况,你爷爷奶奶、我和你母亲、弟弟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对于我们做父母的来说,以前对儿子是很严格的,但是,都是想叫儿子到好处去,想叫儿子比别人强。但是对儿子每提出的问题,只要正确,我想我也是不会不同意的。就是有时候口头上反对,但在内心还是要作考虑的,所以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就说你不给我说,也可以对你母亲或者别的亲人说说,为什么要出走呢?
现在,父亲我也不怨你。既然你走了这步路,我还是支持你的。但是我要告诉你,决不能在外面做违犯法律的事,要正直做人,争取给咱们的家族争光。家里的人是多么盼望得到你的好消息。
另外,希望儿收到信后一定及时回信,写明你的详细情况,在什么厂子干活,是集体还是个体,干的是什么活,苦轻重。你们一起出去的是几个人,关系如何?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现在还要不要家里给你汇钱。在春节前一定要来信告知。特别是你的爷爷奶奶都是七十高寿的老人了,每天都在想你流泪,希望儿收信后,一定给他们来信,并邮回照片。
望儿子来信写明详细通信地址、邮政编码以便通信。
父亲 杨振业
1994年1月9日
爱玲静静地站在杨飞旁边,看着他的表情。
杨飞看着看着,拿着信纸的手颤抖起来,眼泪像两条小溪,从眼中不住地流下来,流过脸颊,流到嘴角。他也不去管它。那泪肯定不只是咸咸,肯定是苦涩的。
爱玲也哭了。多少的苦难,已经让他们学会了平静地流泪,谁也没有发出哭声。
杨飞想到奶奶爷爷的泪,心像是被谁捅了一刀一样疼痛难忍。是的,他这样做是多么的对不起他们,可是,他要是不这样做,还会有别的出路吗?父母亲的专制、家庭的吵闹,这些父母直到如今还没有意识到,所以父亲还说他想不通,父亲要是能真正了解他自己真实的心理,事情也不会是这样。
父亲的信像是例行公文。相隔的距离产生着隔阂的美。要是现在真正面对着父亲,肯定又会是另一种感受。虽然这不同的感受之中同样有着刻骨铭心的爱。
杨飞面对大海问爱玲:“你家的情况好吗?”
爱玲没有回答,问:“你家呢?”
“还好。”杨飞说着把手中的信递给她。
爱玲接过信,没有立即打开,只是拿出弟弟写给她的信,犹豫地在手中捏着。
杨飞又问:“你家没事吧?”
爱玲还是没有回答,把弟弟的信递给杨飞。杨飞看着爱玲的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想:她肯定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杨飞看到路惠说他的家里人要来找他时,心中一刹那又不平静了。但这是他已经预料到的,并且一直害怕会发生的事,他的思想之中已经有了准备。现在,虽然有些激动,但是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发火。上次他那样对待爱玲,后来黄老板告诉了林阿姨,林阿姨又告诉了杨飞,说爱玲那晚上差点高烧死去。杨飞心里就非常后悔。他想以后有事还是好好想着如何处理,不能一时冲动。要是爱玲真的死去了,那他也会去跳大海。现在,他明白爱玲刚才的神情了。这会儿爱玲已经看完了他的家信,正恐惧地看着他。
杨飞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爱玲微笑了一下说:“没事,我会处理好的,我已经预料到了。”
爱玲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陌生地盯着杨飞。杨飞又说:“爱玲,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爱玲几乎是扑过来,把头埋在杨飞的怀中,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杨飞也流泪了。是呀,他们此刻都需要安慰!
当担心、恐惧、伤痛暂时都被放下时,海边凉凉的风乘机侵入人的肌肤,他们同时都感到了寒冷。他们只好离开海边,走回了工棚。
这一次两个人的反应都出乎对方的意料。爱玲不怎么说话,尽量保持着沉默。而遇事一激动就发怒的杨飞,今天却随和而平静。也许,生活中的事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而忽然的这种改变,让他们都不太能够一下子适应对方。生活中的磨难,让两个有些任性而又力图独立的孩子,能够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了。
送走爱玲,杨飞回到工棚。当独自一个人待着时,心里便不平静了起来。他决心给父亲写一封义正词严的信,阻止他的到来。许多的愤怒一下子又充斥了他的心。他于是铺开信纸写道:
爸爸:
近佳!
偶有余暇,便提笔写下此信,希望您老人家见谅。
孩儿离开了家乡,到天涯海角来流浪、打工,您就没有细心想一想,儿为什么离开家乡、放弃了锦绣前程、放弃了不愁吃穿的生活环境呢?什么事情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细想起来,这十几年来,您可曾信任过我一次,您可曾对待过我和我的朋友态度好过一次吗?您总是怕我跟别人学坏,这您是好心。但您想过没有,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我的交往能力,我需要同龄人的友谊。而您呢?您想过没有,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一大群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群中,心中该有多么的难受。朋友对我友好,把我当做兄弟一样看待,而特意提出到咱家,我难道能拒绝吗?他们平时经常请我到他们家,他们的父母也很关心我,经常做好饭给我吃。可是,当儿的朋友到咱家时,您和妈妈又是怎样的态度呀!你们让儿以后再怎样去见人家!也许是我错了,但你们也得在人家走了以后再说。你们简直使儿子无地自容!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吗?每个人都是有脸面的。
还有,在家中,这么多人口的大家庭中,儿在你们的心中又能有多少地位。往往是一句话未出口,便会换来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一件事还没有做完便是几句冷语。试想,这对于一颗正在成长的心会造成一种什么样的伤害!
在我的想象中没有温暖的家庭,只有您同母亲不住的争吵;在我想象中没有民主的家庭,只有家长的专制。我想象中的一切都与现实相差很远。我有意见不敢提,有话又不敢说,偶尔对妈妈说几句,而妈妈又不能立即明白。对弟弟说他根本也不明白。正如在临走前那次回家,我对弟弟谈了很多很多,但他又能明白多少呢?
高考我落榜了,您明知道我不愿意补习,而您却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有听从或者默默反抗。最终还得走上您安排的路。那天我一个人步行在路上,任冷风无情地吹,任泪水无情地流,而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补习,我无颜去见老师与学友,无颜再进校门。也许您不知道,我在人家开课两周后才到班上报到,但出走的计划早已在心中定好。而此刻还有一线希望是,我的成绩可以上一所半自费旅游学院,您知道,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当时我接到通知书还高兴了一下,在最后一次回家我也把它背了回去,然后又带了上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面对我的亲生父母说出我的心里话,说出我要上自费。我怕你们又要骂我,又要吵架;我怕家中经济不能支付那高昂的学费。无奈只好决定出走。到外面凭自己的能力挣钱,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该谁的,不欠谁的,也许还会有能力给家中补给一些。
现在儿在外面,一切都很好,一切能以自我为主。花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出自己的汗而问心无愧,只是愧对亲人的一片养育之恩。但凭能力,我会报答的,儿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回忆起家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我真正回去却又无法面对现实。我现在不想收到你们伤心、痛心的信件,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亲人,不想在我刚平静的生活中再投一粒石子。我会永念父母和亲人,但我现在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亲人。等平静后我会回到家乡,但若是被您找回去,我就只能以死了结一切!
也许儿子不该同父母谈这些,尤其是对您。请爸爸原谅,也请您别伤心,事已如此,只能听凭自然。您了解儿子的性格,妈妈也了解。记得儿子曾对妈说过,我以后的一切不要家中管,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决不会让父母为我操劳一生。妈还说我说孩子话,现在想一想,儿子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我会对自己负责的。你们不要担心,也不要想着到什么地方找我。
我不该说这么多让你们伤心的话,但是有些话在心中积压十几年了,今日就一吐为快,请你们原谅。也许儿子有些话太过分了,但已成信,不忍毁,故而寄出,请原谅。
我会经常写信告诉你们我的情况的,但决不会见任何一个亲人,也不想见到任何一封信件。也许平静后我会改变,但现在不会,请原谅。
儿子只凭能力赚钱,决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这一点请父母放心,儿子会做一个正直的人。
祝:全家春节快乐!
儿子 杨飞叩上
1994年1月16日
接着,杨飞又在信的下面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今日休息,也是经过了一段时间回忆、思考,写下了这一封过分的信,想寄又不愿意寄,怀着很怕、很担心的心情寄出这一封不知道深浅的信,不日将离开这里,到新地方再给你们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