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看看吧。”大阿姨有些紧张地说。
两个人分别用手试了试爱玲的头，确定高烧得厉害。他们喊她，爱玲也没有反应。
黄老板和大阿姨有些害怕。“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烧成这样呢？”黄老板自言自语地说。
大阿姨说：“要么赶快送医院吧。”
“她刚回来浑身湿透了，大概是着凉厉害了。你把咱家的感冒药和退烧药拿来先给吃上，等会儿再看。她说过她很少生病，这样吃药会很见效。”
大阿姨很快拿来了药。她把爱玲扶坐起来，说：“阿玲，醒醒，吃药，药吃了就好了。”
只听爱玲说：“妈，我不吃药，我心里难受。”
黄老板夫妇相互看了一下。大阿姨说：“这孩子大概太想家了。”接着声音很大地对爱玲说，“听话，吃药，我不是你妈，我是你阿姨。”
“对不起，妈，是我不好。”爱玲继续胡说着。
大阿姨迷惑地看着黄老板。黄老板知道，她受了刺激。
就听爱玲又说：“杨飞，你不可以离开我的。”
“杨飞是谁？”大阿姨问黄老板。
“烧糊涂了，胡说呗。”
“要不你去找她弟弟来。”
“这么大雨，那孩子来有什么用呢？先把药想办法给她吃下去，等会儿再看吧。”
于是大阿姨就不住地喊：“阿玲，阿玲，醒醒，听话，张嘴，把药吃了。”
爱玲被叫清醒了一点，很听话地把药吃了下去。
大阿姨对黄老板说：“我看呀，你还是把她弟弟叫来，人在生病的时候，最想有亲人陪着。”
就听爱玲说：“不要，不要叫他来，我不想见他！”说完，就睡着了。
黄老板和大阿姨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听到她呼吸均匀了，摸摸她的头，觉得烧也退了，脸色也好看多了，两个人才关好门出去。
爱玲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自己的胡说惊醒了自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并没有别人，于是很快又睡着了。接着继续产生幻觉，像是在做梦。她的心中时不时有一种窃喜，要是就这样逝去该有多好呀，这样可以说明不是她背叛生命，不是她不够坚强，这是她的无奈！
晚上亮灯的时候，大阿姨端进一碗荷包蛋。爱玲这阵子好多了，她很难为情，不住地感谢着阿姨。但她不想吃。要是母亲端来，她绝对不张口的。可是，是阿姨，好意难却，她只好勉强吃下去。接着阿姨又让她吃了药，嘱咐她她关好门好好睡一觉，说明天早上就会好的。
第二天早上，爱玲很早醒来，觉得病真的好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还是该诅咒。生活真的很残酷，为什么不让她逝去呢？而却要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到这痛苦的旋涡中。
六
新年并不十分热闹，中国人过旧历年才最热闹，阳历年要简单草率得多。厂里又接了活，忙了起来。爱玲照旧努力工作，只是那次的事让两位老板似乎对她多了一些同情。他们和她说话很少触及到家，仿佛是小心翼翼怕碰疼了她的伤疤。爱玲当然能体会到两位老板这样的关爱，从心底感激他俩。
那天爱玲走后，杨飞本来打算下午来看她，但是他实在太生气了，他不能够接受，爱玲怎么可以瞒着他做事呢？可是，他还是有些担心她。第二天中午杨飞来看她，爱玲没有告诉他自己病了的事。爱玲也十分倔犟，她也不承认自己错了。她想即使是错了，他们也应该想办法挽回，而不是像他杨飞这样对待她。于是见面后谁也不提昨天的事。杨飞对爱玲说，他可能能领到八百多块工资，到时候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另外找工作。爱玲听了十分高兴。因为尽管两个老板对她很好，但是他们给她造成的不安全感也时时威胁着她，她想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但是打算只是打算，要走也得过完年以后。
这天中午，天阴沉沉的，大老板又来了。只见他默默不语坐在一条凳子上，不住地抽烟。空气开始沉闷起来。自从那天中午以后，爱玲见他总是敬而远之，很少和他说话。这种态度大老板明显地感觉到，他也是在尽力扑灭自己心中那爱的火焰。
地上已经有了许多用力掐灭的烟头，烟雾弥漫了厂房。
爱玲很礼貌地问：“您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大老板说：“今天中午吃饭，我那儿媳妇问我‘你是选择和我们一起生活呢，还是选择她（黄莉的妈）？你要是选择我们，你就搬回来住，不要再去她家；你要是选择了她，以后老了我们就不再管你了。’我那儿媳妇挺厉害的，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现在和黄莉的妈这样，她觉得我把钱都花给了黄莉的妈，她怕我这样老了没钱了要他们养活。”
“噢，忘了告诉你了，黄莉的妈是我的弟媳，我的弟弟几年前也去世了。后来，我就和她住在一起了，只是做个伴，没有结婚的。”
“我的儿媳妇限我下午给她答复，而我现在还不知道如何答复她。”
爱玲又被他的痛苦感染了。她问：“怎么会不好答复呢？人老了应该有个伴的，你选择黄莉的妈吧。”
“可是黄莉的妈性格不好，脾气很坏。她要是哪一天不要我了，我的儿媳妇也不许我回去了，我该怎么办？黄莉的妈也许真的是看重我的钱和现在这一点点地位，我不能确定。但是，如果我选择了儿子家，我又有些放不下她。她一个女人挺不容易的，现在黄莉还没有对象。再说在一起也好几年了，还是有些感情的。”
“噢，是这样的。”爱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设身处地地为他想着。
大老板见爱玲不语，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小路。”他语气柔弱，像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
爱玲也为他难过。但旁观者因为没有利益牵连，总是会比当局者清醒一些。
爱玲问：“你偏重和谁在一起呢？”
大老板说：“当然是黄莉的妈。儿子、儿媳妇和我没有共同语言，一整天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和黄莉的妈在一起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伴。”
爱玲说：“那你就选择她吧。”
大老板说：“那万一以后我不得不回到儿子家，儿媳妇会不要我的。至少要受她的气，我现在如何答复她呢？”
爱玲说：“你用含糊的话答复她，不要把事情弄得那样严肃。先用亲情压压她，你可以回答她说：‘人是不长后眼的，你让我做这样的选择我无法选择。你妈去得早，我一个人把你们姊妹拉扯大很不容易的。现在你们都成家了，我一个人很孤单。我现在和她生活在一起，万一以后我老了，她不好好待我，把我赶出来流落街头，到那时候，你们要不要我就全凭良心了。我现在不能完全回答你的问题。’”
大老板听完爱玲的话，忽然高兴了起来。他掐灭还剩下半截的烟头，高兴地站起来说：“小路呀，看不出你还挺有主意的，小小年纪想问题还真透彻，你说的还真有道理，是呀，人是不长后眼的，现在根本没法回答以后的问题，真是谢谢你了，阿玲。”说完高兴地走了。
这天晚上加班，两位老板心情都很好。今晚黄莉没有来，两位老板有说有笑同样感染着爱玲。是呀，无论生活怎样阴沉着脸，年轻人还是很容易就快乐起来。两位老板叽里呱啦地唱了一会儿歌。最后他二人一致要求爱玲唱一首她家乡的歌。
爱玲说：“那我就给你们唱首西北民歌《走西口》吧。”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爱玲唱得非常慢，咬字非常真，尽量让他们能听懂歌词。还没有唱完，两位老板已经开心地笑得有些支撑不住。
爱玲停下来问：“笑什么呢？”
黄老板止住笑说：“你们西北民歌粗犷、豪放，太好听了。”
大老板说：“词写得是柔情万种，想不到粗与柔结合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小路呀，唱得也很不错。”
爱玲说：“你们还没有听到真正好的陕北名歌，我没有音乐细胞，等你们以后有机会到我们陕北听听。”
黄老板说：“等你结婚请我们，我们就去你那陕北。”
爱玲的脸“刷”一下子又红了。
大老板说：“小路呀，嫁到我们这里算了，我们好好给你找一个人吧。”
黄老板说：“人家小路这么优秀，早就有心上人了。那天高烧烧糊涂了还喊了一个名字，叫什么什么，噢，杨飞，对了，是叫杨飞。小路，你今天该给我们两个老头子说说你的小白马王子了。”
爱玲听了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自己糊涂时还说了什么。只听大老板问：“黄老板说的杨飞是你的心上人吗？”
爱玲咬了咬嘴唇说：“是的。”
大老板问：“那他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爱玲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想：“干脆说了吧，反正过几天就要走了。”于是便说，“他和我一起出来的，你们也见过他。”
黄老板吃惊地说：“啊，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你弟弟吗？噢，小飞，这么说他不姓路，对了，我们只看了你的身份证，没有看他的。啊，小路，你把我们全都骗相信了。”
爱玲急忙反驳：“没有，我不想骗你们的，他是比我小。”
大老板说：“你们怎么会长得那么像呢？啊，是不是他是你家收养的儿子，或者你是他家收养的女儿，你们的亲人不愿意让你们结合，你们就偷着跑出来了？”
黄老板急着问：“你们两个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吗？”
是呀，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骗人，当被人知道真相时还是会有一种被骗的气愤。爱玲没有想到他们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后悔自己根本就不该跟他们说实话。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说了，就只能想办法给他们解释清楚了。于是，爱玲说：“他不是我家收养的儿子，我也不是他家收养的女儿，我们没有一点点血缘关系，而且我们两家相隔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也不是你们想象的为情而跑出来的。我们是高中同学，其实，出来打工的主要原因是当时接受不了落榜的打击。”说到这里，爱玲觉得人类语言是那样的贫乏，根本无法表述清楚所发生这一切的原因，更不要说那种心境。
两位老板都沉默了，听完爱玲的陈述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老板问：“你们的家人不愿意你们结婚？”
爱玲的心猛地像被谁拽了一下。她知道了，所有其他的解释别人都听不懂，最终只能回到感情上去解释了。别说是这两位老板，就是现在向父母、亲朋，社会上一切的人，都无法解释清楚了。他们的思想也完全会定格在两位老板问的这种思想里了。一种悲凉袭上了爱玲的心头。
大老板变了一种愉快的语调说：“小路，你这样信任我们，把实话给我们说了，我现在是我们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你只要能在你的家乡开出证明，你就把我们两个老板当做娘家人，我们为你主持婚礼，然后，你在我们这里开个你们北方的小吃店。”大老板似乎越说越兴奋，而这样的好意，爱玲听到却是那样的难过。那种所有的一切被定格成感情的问题她接受不了。她急忙说：“不不不，谢谢您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取得我父母的同意。”
黄老板笑着说：“你已经先斩后奏了，还怎样争取你父母的同意？”看来，这个问题无法说清楚了。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的，别人看到你的，永远只会是个表面，别人所能发表的评论也仅仅只会是世俗的看法。是的，包括我们自己有时对别人的评论。
爱玲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对他们讲了这些。两位老板这几天像掉进了这个话题的泥潭出不来了，天天围着这个话题问爱玲这呀那呀，开始爱玲还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是委婉地拒绝回答。因为她无论怎么对他们说，他们都是不会理解她的。后来，爱玲简直是忍无可忍生气地说：“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提这个话题好吗？你们根本就不会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你们生活的太现实了，现实地扼杀了别人想要的更高的东西。真的，请你们不要再问我这件事了，再问我就不理你们了！”
黄老板笑着说：“啊，啊，不说就不说了，还把你急成这样。”大老板则有些生气地说：“我们不是想帮助你嘛！”
这是临近过年的又一个中午，天虽然没有下雨，但是阴沉沉的，空气中夹杂着几分寒冷。这几天活又少了。爱玲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发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就在眼前了，远远近近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透露着过年的气息。近日来，爱玲的心真的是乱极了。
杨飞的预料真的很准确。这天中午，大老板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手中拿着两封信走进厂房，随手插上了门。把公文包往旁边的纸上一撂，抖动着手中的两封信说：“哈哈，小路，怎么谢我？”
爱玲惊恐地站了起来。家信是她现在既盼又怕的东西，怎么一次会来两封呢？爱玲连忙走过去拿。大老板把信举得高高地说：“怎么谢我？”
“你给我吧，你说怎么谢就怎么谢吧。”爱玲机械式地回答。她的心现在完全在这两封家信上，根本没有意识到存在的危机，她失去理智似的就去抢大老板手中的信。
大老板一只手高举着信，一只手顺势将爱玲揽在怀中。爱玲是瘦弱的，她根本没有能力挣脱，他的一只胳膊就让她无法动弹。而此刻，大老板顺手把信撂在工作台上，然后扶住她的头，低头吻到了她的额，接着就要吻到了她的唇，另一只手就要摸到她的胸。爱玲的挣扎是那样的无力，她此刻仿佛就是一只被大手捏着的小麻雀，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徒劳的。现在能挣扎的只有语言和表情了。爱玲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黄叔叔，您不能这样，您知道我的性格的，我现在没有办法躲开您，但是，您一旦侵犯了我，只要你放开我，我就会死在你的面前，我从来对生命就无所谓的。”
大老板却吻着她的眼睛，吻着她流出来的眼泪，爱玲只能转动着头躲避着。这个老男人，大概是现在也要失去理智了，他根本听不到爱玲的话。爱玲急中生智，说：“听，谁在敲门。”
大老板撒开手，爱玲急忙逃出他的怀中，顺手从工作台上拿起那两封信，然后像是一只准备和猎狗决斗的小麻雀。那样子很怕人、很凶。
大老板向门口看了看，发现上了爱玲的当，便又笑着说：“阿玲，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有男朋友。你们一路走来，我不相信他没把你怎么样，既然那样，你就接纳我一次不行吗？”
爱玲觉得这话是那样的恶心，觉得平时衣冠楚楚的大老板原来是这样的不要脸、可耻！不过，爱玲这时也冷静多了。她说：“不行！除非你要了我的命！”
大老板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
“是的，如果不犟，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爱玲严厉地说。
大老板叹了口气，说：“如果我能满足你的一些条件呢？比如给你们办结婚证，比如想办法让你们在我们村子做生意……”
没等大老板说完，爱玲就坚决地拒绝：“我不需要！”
大老板又有些可怜兮兮地说：“那你要我怎样你才……”
爱玲打断他的话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想也不要想了，永远不会的！过完年我就要离开这里！”
“你真是没有良心呀。”大老板说，“我们这里对你不好吗？”
“谢谢”，爱玲说，“正因为太好了，我怕自己背不动这份情，所以我必须离开！”
大老板呆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拿起他的公文包，准备离开。到了门口又转过身说：“小路，你真让我伤心。”说完，显出很伤心的样子，转过身打开门，然后又重重地摔上，走了。
爱玲急忙插上门，开始看信。
一封是弟弟路惠的笔迹，另一封是一个陌生人的笔迹，写着“路爱玲收转”。爱玲明白了，肯定是杨飞的家信了。她的心猛然醒悟，明白了那天杨飞得知她给家里写了信并收到了回信会那样生气的原因了。先不去管这些。她颤抖着开始打开弟弟给她的信。
